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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淵閣:文人的骨頭

2014-03-31 20:48:08祝勇
十月 2014年1期

祝勇

一 紫禁城的盲點

在故宮上班,最浪漫的事,莫過于守在故宮博物院圖書館里,讀《文淵閣四庫全書》。我想,乾隆老前輩若在,一定會對這事感到欣慰。此時,那座令他無比熟悉的巨大宮殿,早已物是人非。人潮洶涌的三大殿,也早已不見昔日的靜穆與莊嚴,站在三大殿的臺基上茫然東望,新東安市場的玻璃幕墻光芒刺眼,遠方的國貿三期,更以不可企及的高度炫耀著自身的權威。乾隆面對過的蒼穹,早已被犬牙交錯的天際線分割圍困,他所站立的地方也早已不再是天下的中心。站在自己的盛世里,他或許會想到人事沉浮、王朝鼎草,想到世間所有的變幻與無常,卻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想到這般“天翻地覆慨而慷”的巨變。然而,在壽安宮——故宮西路一個偏僻的庭院,情況就有所不同了。這座當年乾隆皇帝為母親進茶侍膳、歌舞賞戲的舊日宮院,如今已是故宮博物院的內部圖書館。在這里,所有與宮殿無關的事物都退場了。陽光均勻地涂在宮殿的琉璃屋頂上;青蒼的屋脊上,幾莖青草拂動;兩百多年前的柱子,舊漆斑駁;楠子雕花的梁間,是燕子的王朝,沒有人知道它們在那里世襲了多少代。九重宮墻把它一層一層地包裹起來,像一件精致、繁復的容器,牢牢鎖住曾有的時光。

《文淵閣四庫全書》,是那舊日的一部分,被這紛繁擾攘的塵世隔得遠了,但它仍在。在壽安宮,我看到的雖然只是臺灣商務印書館的影印版,但是完全依照《文淵閣四庫全書》照相影印的,清代繕寫者的硬朗筆鋒還在,植物般茂盛的繁體字,埋伏在紙頁的清香里,筋脈伸展,搖曳多姿,抵御著工業印刷的污染感或者電子書籍給漢字帶來的損傷,讓閱讀成為天下第一的享受。

或許只有在中國,才存在著一種由無數種小書組成的大書——稱“部書”“類書”,也稱“叢書”。這樣的書,宋代有《太平御覽》《冊府元龜》《文苑英華》《太平廣記》“四大部書”,明代有《永樂大典》,但與《四庫全書》相比,都只是九牛一毛。所謂《四庫全書》,就是一部基本囊括古代所有圖書的大書,按經、史、子、集四部分類,所以才叫《四庫全書》。《永樂大典》總字數約3.7億字,而《四庫全書》則差不多10億字。《四庫全書》猶如一座由無數單體建筑組成的超級建筑群,與紫禁城的繁復結構遙相呼應。林林總總的目錄猶如一條條暗道,通向一個個幽秘的宮室。然而,無論一個人對于建筑的某一個局部多么了如指掌,他也幾乎不可能站在一個全知的視角上,看清這座超級建筑的整體面貌。

圖書館里,即使是臺灣商務印書館的16開壓縮影印本,也有1500的巨冊,即使不預留閱讀空間,密密麻麻排在一起,也足夠占滿一整間閱覽室,讓我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生命的短促。這或許注定是一部沒有讀者的大書。我的導師劉夢溪先生曾說,20世紀的學者中,只有馬一浮一人通讀過《四庫全書》,但也只是據說。有資料說陳垣也通讀過,他1913年來北京,用了十年時間,把《四庫全書》看了一遍,我認為這不可能,但他后來寫出《四庫書目考異》《四庫全書纂修始末》《文津閣書冊數頁數表》《四庫全書中過萬頁之書》等一系列論著,倒是確鑿無疑的。《四庫全書》的珍本,全部線裝,裝訂成36000余冊,460萬頁,當年在紫禁城里,甚至需要一整座宮殿來存放它。那座宮殿,就是文淵閣。

文淵閣在故宮的另一側,也就是故宮東路,原本是未開放區,今年(2013年)4月才剛剛對外開放。從太和殿廣場向東,出協和門,透過依稀的樹叢,就可以看見文華殿。文淵閣,就坐落在文華殿的后院里。如今的文淵閣,早已書去樓空。1948年內戰的炮火中,匆忙撤離大陸的國民政府疏而不漏,沒有忘記將《文淵閣四庫全書》帶走。他們不怕麻煩,因為他們知道它重要。36000余冊線裝古書,穿越顛簸的大海,居然毫發無損地碼放在臺北的臨時庫房,后來又輾轉運進臺北故宮博物院的文物庫房。這座藏書的宮殿,在丟失了它的藏品之后,猶如一位失了寵的皇后,在紫禁城里成了一個無比尷尬的存在。

即使人們了解它的身世,也未必對它感興趣,更何況大多數人根本就不知道這里是用來干什么的。相比之下,人們還是對儲秀宮、翊坤宮更加關注,因為后宮之后,是帷帳深處的風流與艱險,是權力背后的八卦,絕大多數觀覽者,此刻目光都會變得異常尖利和敏銳,印證著自己對帝王私生活的豐富想象。

所以,盡管文淵閣的位置還算顯赫,它的外表也算得上華麗——深綠廊柱,菱花窗門,歇山式屋頂,上覆黑琉璃瓦,綠、紫、白三色琉璃將屋脊裝飾得色彩迷離,屋脊上還有波濤游龍的浮雕,猶如一座夢幻宮殿,但這里依然人跡寥落。在整座紫禁城內,它依然是一個盲點,或者,一段隨時可以割去的盲腸。

飛鳥在空氣中扇動翅膀的聲音,凸顯了宮殿的寂靜。每當站在空闊的文淵閣里,我都會想象它從前裝滿書的樣子,想象著一室的紙墨清香,如同一座貯滿池水與花朵的巨大花園,云抱煙擁,幻魅無窮。在這樣一座宮殿里,一個人既容易陶醉自己,也容易丟失自己。如果說紫禁城是一座建筑的迷宮,那么《四庫全書》就是一座文字的迷宮。它以它的豐盛、浩大誘惑我們,置身其中,我們反而不知去向。我們不妨做一道算術題:一個人一天讀一萬字,一年讀400萬字,50年讀兩億字,這個閱讀量足夠嚇人,卻也只占《四庫全書》總字數的五分之一,更何況面對這部繁體豎排、沒有標點的浩瀚古書,一個職業讀書家也不可能每年讀400萬字。一個人至少需要花上五輩子,才能全部領略這座紙上建筑的全貌。對于“卷帙浩繁”這個詞,它給予了最直觀的詮釋。它像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洞,把我們的光陰毫不留情地吸走;又像一個燦爛的神話,把我們徹底覆蓋。

幽暗的文淵閣里,我暗自發問:10億字的篇幅,究竟為誰而存在?它們為什么存在?

二 文人的骨頭

崇禎十七年,大明王朝在北京城漫天的火焰和憔悴的花香里消失了,帶著杜鵑啼血一般的哀痛,在他們的記憶里永遠定格。它日暮般的蒼涼,很多年后依舊在舊朝士人心里隱隱作痛。以“粲花主人”自居的明朝舊臣吳炳,在順治五年(公元1648年)——按照吳炳的紀年,是明永歷二年——被清兵所俘,押解途中,就在湖南衡陽湘山寺絕食而死。

對于效忠舊朝的人來說,這樣的結局幾乎早就注定了。2000多年前,商代末期孤竹君的兩個兒子伯夷、叔齊,在周武王一統天下后,就以必死的決心,堅持不食周粟。他們躲進山里,采薇而食,天當房,地當床,野菜野草當干糧,最終在首陽山活活餓死。他們的事跡進了《論語》,進了《呂氏春秋》,也進了《史記》,從此成為后世楷模,擊鼓傳花似的在古今文人的詩文中傳誦,一路傳入清朝。這些文人有:孔子、孟子、墨子、管子、韓非子、莊子、屈原、陶淵明、李白、杜甫、白居易、韓愈、范仲淹、司馬光、文天祥、劉伯溫、顧炎武……

“粲花主人”餓死的時候,距離乾隆出生還有63年,所以乾隆無須為他的死負責。但來自舊朝士人的無聲抵抗,卻是困擾清初政治的一道痼疾。他們無力在戰場上反抗清軍,所以他們選擇了集體沉默。“揚州十日”“嘉定三屠”血跡未干,他們是斷然不會與屠殺者合作的,他們的決絕里,既包含著對清朝武力征服的不滿,又包含著對滿族這個“異族”的輕視。無論東廠、錦衣衛的黑獄,還是明朝皇帝的變態枉殺,都不能阻擋臣子們對明朝的效忠。他們對舊日王朝的政治廢墟懷有悲情的迷戀,卻對新王朝的盛世圖景不屑一顧。他們拒絕當官,許多人為此遁入空山,與新主子玩起捉迷藏。也有人大隱隱于市,一轉身潛入自家的幽花美景。江南園林,居然在這一片動蕩不安的時代氛圍中進入了瘋長期。館閣亭榭、幽廊曲徑里,坐著面色皎然的張岱、李漁、袁枚……

康熙十七年(公元1678年),康熙下詔開“博學鴻詞”科,要求朝廷官員薦舉“學行兼優、文詞卓越之人”供他“親試錄用”,張開了“招賢納士”的大網。被后世稱為“海內大儒”的李颙,就有幸受到陜西巡撫的薦舉,但他堅決不從,讓巡撫大人的好意成了驢肝肺。敬酒不吃吃罰酒,地方官索性把他強行綁架,送到省城,他竟然仿效伯夷、叔齊的樣子,絕食六日,甚至還想拔刀自刎。官員們的臉立刻嚇得煞白,連忙把他送回來,不再強迫他。他從此不見世人,連弟子也不例外,所著之書,也秘不示人,唯有顧炎武來訪,才會給個面子,芝麻開門。

顧炎武之所以受到李颙的特殊待遇,是因為他和顧炎武情意相通。當顧炎武成為朝廷官員薦舉的目標,入選“博學鴻詞”科時,他也以死抗爭過,讓門生告訴官員,“刀繩具在,無速我死”,才被官府放過。同樣的經歷,還發生在傅山、黃宗羲的身上。

對康熙皇帝來說,等待并不是一個好的辦法,但在這個世界上,有時除了等待,沒有更好的辦法了。康熙畢竟是康熙,他有的是耐心。以刀俎相逼既然沒有效果,就干脆還他們自由,讓地方官府厚待他們,總有一天,鐵樹會開花。

康熙深知,士大夫的骨頭再硬,也經不住時間的磨損。時間可以化解一切仇恨,當“揚州十日”“嘉定三屠”變成歷史舊跡,當這個新王朝欣欣向榮的嶄新氣象遮蓋了舊王朝的血腥殘酷,他們堅硬的身段就會變得柔軟。后來的一切都證實了康熙的先見之明,康熙大帝多次請黃宗羲出山都遭到回絕,于是命當地巡撫到黃宗羲家里抄寫黃宗羲的著作,自己在深宮里,時常潛心閱讀這部“手抄本”,這一舉動,不能不讓黃宗羲心生知遇之感,終于讓自己的兒子出山,加入“明史館”,參加《明史》的編修,還親自送弟子到北京,參加《明史》修撰。死硬分子顧炎武,兩個外甥也進了“明史館”,他還同他們書信往來。傅山又被強抬進北京,一見到“大清門”三字便翻倒在地,涕泗橫流。至于李顆,雖已一身瘦骨、滿鬢清霜,卻被西巡路上的康熙下旨召見,他雖沒有親去,卻派兒子李慎言去了,還把自己的兩部著作《四書反身錄》《二曲集》贈送給康熙,以表示歉疚。連朱彝尊這位明朝王室的后裔,也最終沒能抵御來自清王朝的誘惑,于康熙十八年(公元1679年)舉博學鴻詞科,二十二年(公元1683年)入值南書房……

他們所堅守的“價值”,正一點一點地被時間掏空。

畢竟,新的政治秩序已經確立,新的王朝正蒸蒸日上,“復辟倒退”已斷無可能。顧炎武、黃宗羲早就看清了這個大勢,所以,他們雖然有心殺賊,卻無力回天。如同李敬澤在《小春秋》里所說:“‘大明江山一座,崇禎皇帝夫婦兩口就這么斷送掉了,這時再談什么東林、復社還好意思理直氣壯?”他們自己選擇了頑抗到底,終生不仕,卻不肯眼睜睜斷送了子孫的前程。連抗清英雄史可法都說:“我為我國而亡,子為我家成。”清朝皇帝也是皇帝,更何況是比大明皇帝更英明的皇帝,而天下士人的第一志愿,不就是得遇明君嗎?康熙正是把準了這個脈,所以才拿得起放得下。面對士人們的橫眉冷對,他從容不迫。

當這個新生的王朝歷經康熙、雍正兩代帝王,平穩過渡到乾隆手中,一百多年的光陰,已經攜帶著幾代人的恩怨情仇匆匆閃過——從明朝覆亡到乾隆時代的距離,幾乎與從清末到今天的距離等長。天大的事也會被這漫長的時光所淡化,對于那個時代的漢族士人來說,大明王朝的悲慘落幕,已不再是切膚之痛,大清王朝早已成了代表中國人民的唯一合法政府,入仕清朝,早已不是問題,潛伏在漢族士大夫心底的仇恨已是強弩之末。就在這個當口,乾隆使出了他的殺手锏——開“四庫館”,編修《四庫全書》。

乾隆三十七年(公元1772年),安徽學政朱筠上奏,要求各省搜集前朝刻本、抄本,認為過去朝代的書籍,有的瀕危,有的絕版,有的變異,有的訛誤,比如明代朱棣下令編纂的《永樂大典》,總共一萬多冊,但在修成之后,藏在書庫里,秘不示人,成為一部“人間未見”之書,在明末戰亂中,藏在南京的原本和皇史宬的副本幾乎全部被毀,至清朝手里,已所剩無幾,張岱個人收藏的《永樂大典》,在當時就已基本上毀于兵亂。(流傳到今天的《永樂大典》殘本,也只有約400冊,不到4%,散落在8個國家和地區的30個機構中),因此,搜集古本,進行整理、辨誤、編輯、抄寫(甚至重新刊刻),時不我待,用他的話說:“沿流溯本,可得古人大體,而窺天地之純”,乾隆覺得這事重要,批準了這個合理化建議,這一年,成立了“四庫全書館”。

只有在乾隆時代,在歷經康熙、雍正兩代帝王的物質積累和文化準備之后,當“海內殷富,素封之家,比戶相望,實有勝于前代”,才能完成這一超級文化工程(今人對“工程”這個詞無比厚愛,連文化都視為“工程”,此處姑妄言之),而乾隆自己也一定意識到,這一工程將使他真正站在“千古一帝”的位置上。如果說秦始皇對各國文字的統一為中華文明史提供了一個規范化的起點,那么對歷代學術文化成果全面總結,則很可能是一個壯麗的終點——至少是中華文明史上一個不易逾越的極限。在2000年的帝制歷史中,如果秦始皇是前1000年的“千古一帝”,那么后1000年,這個名額就非乾隆莫屬了。更有意思的是,乾隆編書與秦始皇焚書形成了奇特的對偶關系——在歷史的一端,一個皇帝讓所有的圣賢之書在烈焰中萎縮和消失,而在另一端,另一個皇帝卻在苦心孤詣地搜尋和編輯歷朝的古書,讓它們復活、膨脹、繁殖,使它成為這個民族的“精神原子彈”。如果從這個角度上說,乾隆應被視為中國帝制史上獨一無二的君王。

對于當時的士人來說,這無疑是一項紀念碑式的國家工程,因為這一浩大的工程,既空前,又很可能絕后。所有參與其中的人,無疑在一座歷史的豐碑上刻寫下自己的名字。這座紀念碑,對于以“為往圣繼絕學,為來世開太平”為己任的士人們,構成了難以抵御的誘惑。

三華麗轉身

“皖派”學術大師戴震邁向“四庫館”的步伐義無反顧。

乾隆二十年(1755年),戴震33歲,風華正茂之年,他迎來了一生的轉折點。《清史稿》稱他“避仇入都”。所避何仇,《清史稿》沒有說,紀曉嵐在戴震的《考工記圖注》的序文中說了,是與同族的豪門為一塊祖墳起了爭執,對方勾結官府,給他治罪,他連忙逃到北京,匆忙中,連行李衣服都沒帶。他寄旅于歙縣會館,連粥都喝不上,卻依舊放歌,有金石之聲。戴震因禍得福,正是在這一年夏天,他結識了紀曉嵐、錢大昕這群哥們兒,也正是在他們的幫助下,他的《勾股割圜記》《考工記圖注》這些著作成功刻印,一舉成為京城的學術名流。

盡管戴震影響巨大,但他的科舉之路一直沒有走通。到京17年后,一個天大的餡餅才掉到他的頭上。由于紀曉嵐向“四庫全書館”正總裁于敏中推薦了戴震,于敏中向乾隆帝匯報后,將他召入“四庫館”任纂修官。這一年,戴震已到了天命之年。

戴震就這樣穿上了青藍的官袍,由一個民間知識分子變成政府公務員,這一選擇在當時士人當中還是引起了軒然大波,認為他是在向體制投降。戴震不為所動,因為在他看來,在體制內做學問和在體制外做學問沒有什么不同,只要所做的學問是真學問。

話是這么說,但在皇帝眼皮底下搞學術,與在刀俎上舞蹈沒有什么分別。最高領袖的關懷,有時是危險的同義詞。盡管乾隆是一個懂業務的領導,但他代表的帝王意志,依舊嚴峻凌厲。工作中出現的錯誤,不僅是學術問題,而隨時可以被歸結為政治問題,干得好升官,干不好殺頭。征集圖書最積極的江西巡撫海成,因為他征集的書里有一句“明朝期振翮,一舉去清都”惹怒了乾隆,被革職拿辦,后來又被處以“監斬候”,就是死緩;編書、抄書者因失誤而被罰俸成了家常便飯,連總纂官紀曉嵐也曾在乾隆四十五年(公元1780年)冬天被記過3次,第二年,纂修周永年被記過多達50次。另一位總纂官陸費逵甚至被罰得傾家蕩產。

因此,入館編書,也是一項高風險職業,用今天的話說,就是機遇與挑戰并存。紀曉嵐全身而退,并不是因為他有“鐵齒銅牙”——即使他真有,也會被修理得滿地找牙——而是因為他既才華蓋世,連乾隆都成了他的粉絲,同時不失阿Q的精神勝利法,帶著一種好玩的心態看待榮辱賞罰,他還利用職務之便給自己抄了不少禁毀小說,在緊張繁忙的工作之余沒事兒偷著樂。

除了最高權力者帶來的震懾,戴震還要面對知識群體的謾罵。對于皇帝意志帶來的學術不公正,桐城派古文家姚鼐入館一年就揚長而去。盡管倡議成立“四庫館”的朱筠推薦了他的弟子章學誠,章學誠卻寧肯一生潦倒也絕不入館,更對乾隆朝的第一學者戴震嗤之以鼻,與他老死不相往來。道不同,不為謀,但他們最終在學術史里相遇,成為大清王朝文化蒼穹上兩顆不滅的恒星。

應當說,戴震走的,也是一條孤絕的路,一條孤絕的學術之路,甚至是一種皈依。他了卻紅塵,把目光收束在蒼古斑駁的經卷中,它所需要的勇氣、毅力,絲毫不遜于伯夷、叔齊,不遜于顧炎武、黃宗羲,更不遜于將與他相識視為生命中“頭等重大事件”,卻又終生不相契闊的章學誠。漢人的江山被奪走了,但文化的江山還在,這個江山,誰也奪不走,不僅奪不走,那些奪了寶座的帝王,還要削尖腦袋,對它頂禮膜拜。這文化,不僅考士人,也考皇帝,邁過它的門檻,才是一個合格的皇帝,也才配得上這無限江山。他們終于悟出了,一紙書頁,抵得上千軍萬馬。不知不覺之間,時代的話語權,又回落到了士人的手上。

當袁枚在遙遠的江南踏雪尋梅,戴震正踏著斑駁的石磚地和磚縫里蓬勃的雜草,走向莊嚴的“四庫館”。一進館,他那被凍得發木的面孔就會舒展、豐潤起來,那世界如一片豐饒的園林,讓他覺得妥帖、溫暖和自由,正像袁枚在湖山之間的感覺一樣。袁枚的理想生活藏在隨園里,正如戴震的理想生活在“四庫館”。戴震的世界里,“余花猶可醉,好鳥不妨眠”,那余花、那好鳥,就是他觸目可及的琳瑯文字。戴震貪戀著那片文字的園林,在其中游刃有余。在校勘《水經注》時,他以《永樂大典》本《水經注》為校勘通行本,凡補其缺漏者2128個字,刪其妄增者1448個字,正其進改者3715個字,長期以來困擾學術界的經文、注文混淆的問題迎刃而解。除此,凡是天文、算法、地理、文字、聲韻等各方面的書,均經其考訂,精心研究、校訂。

人各有志。無論披著布衣還是官袍,他枯瘦的身體里,都藏著一份不滅的信念,那就是對“道統”的堅守,對學術的信念。無論多么莊嚴的“政統”都有它的極限,八百年的周朝,夠長久了,也有灰飛煙滅的那一天,所以他叩拜乾隆,雖五體投地,但當他瞥見御座上方那塊“建極綏猷”匾,心底都會感到一種徹骨的悲涼;而周朝小民孔子創建的儒學,已經延續了兩千年,超越了所有的朝代,超越了焚書坑儒的毀滅,仍然香火傳遞。文人身處帝王的朝廷,心里卻有自己的朝廷、自己的江山——那亙古不滅的“道統”,是他們真正效忠的對象。一股手傳手的力量,歷經兩千年,把戴震推向“四庫館”。他守著如豆的燈火,面對著先人的語言沉默不語,卻感到自己的血液里有一種已經醞釀了兩千年的力量。

在戴震身后,越來越多的士人奔向“四庫館”。當時的大學者,除戴震外,還有邵晉涵、周永年、余集、楊昌霖。徐珂寫《清稗類鈔》,將他們五人稱為“五征君”。戴震不再孤獨,“四庫館”里,成百上千的編書、抄書者仿佛潮水,迅速湮沒了他枯寂的身影。

由于字數龐大,當時又沒有復印機,刊刻是不可想象的,抄寫是最快捷的辦法,于是成立了繕寫處,前后聘用的繕寫人員多達2840人以上。他們按照半頁8行、每行21字的格式統一抄寫。每書要先寫提要,后寫正文。兩百多年后,在故宮圖書館,面對著它們的影印版,我仍然體會得到他們的細致和耐心。那一刻,我似乎聽到了“四庫館”里,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唯有筆尖齊刷刷落在紙頁上的沙沙聲。那種聲音輕盈綿密,若有若無,一個敏感的人,能夠從它們疾徐有致的節奏里,聽出筆畫的起承轉合。紙是浙江上等開化榜紙,紙色潔白,質地堅韌。那時,定然有一只飛蟲輕輕降落在某一張正在書寫的紙頁上,混跡于那些蠅頭小字中,但繕寫者的寫字節奏沒有絲毫的零亂,假如筆觸剛好到達它停留的位置,那懸起的筆尖一定會停頓在空中,等待它的重新起飛。

乾隆四十六年(公元1781年)十二年,歷經十年,第一部《四庫全書》繕寫完成。三年后,第二、三、四部抄寫完成。又過六年,到乾隆五十五年(公元1790年),最后一部(第七部)《四庫全書》抄完了最后一個字,裝裱成書。至此,七部《四庫全書》全部竣工。

四“克隆”的藏書樓

乾隆皇帝下江南,一定聽說過寧波范氏家族的天一閣。這是一個民間藏書家的理想國,不僅“閣之間數及梁柱寬長尺寸,皆有精義,蓋取‘天一生水,地六成之之意”,而且它的基本材料不是木,而是磚,因此“不畏火燭”,有很強的“抗燒性”。乾隆四十一年(1776年),是“四庫館”成立和第一部《四庫全書》繕寫完成中間的一個年份。這一年,風雨天一閣,這座美侖美奐的江南私家藏書樓,同時也是亞洲現有最古老的圖書館,被“克隆”到宮殿里,不僅形制幾乎與天一閣一模一樣,連書架款式,都一模一樣。它,就是文淵閣。

一座綠色宮殿,就這樣在紫禁城由黃色琉璃和朱紅門墻組成的吉祥色彩中拔地而起,像一只有著碧綠羽毛的鳳凰,棲落在遍地盛開的黃花中。它以冷色為主的油漆彩畫顯得尤其特立獨行,顯示出藏書樓靜穆深邃的精神品質。

那應該是另一種的“雅集”吧,先秦諸子、歷代圣賢,都在那里聚齊,“參加”了文淵閣盛大的落成典禮。文淵閣,也真正地成為了文化的淵藪。一個人的文化是否淵博,拉到文淵閣考一下就知道了,因為《四庫全書》里邊的許多書,早就絕版、失傳了,別說讀,許多人恐怕聞所未聞,即使有所耳聞,也是只聞其名,不見其書。只有來自皇家的動員力,才能重新發現,并把它們匯聚在一起。當乾隆第一次站在文淵閣的內部,背著手,望著金絲楠木的書架上整齊碼放的一只只書盒,心底一定充滿成就感。那些書籍,是用木夾板上下夾住后,用絲帶纏繞后放在書盒中的,開啟盒蓋,輕拉絲帶,就可以方便地取出書籍。乾隆還特許在每冊書的首頁鈐蓋“文淵閣寶”,末頁鈐蓋“乾隆御覽之寶”印璽,以表明自己對《四庫全書》的那份厚愛。時隔兩百余年,我仍然聽得見他黑暗中的笑聲。

“克隆”藏書樓的行動并沒有停止,乾隆想讓它們四處開花。于是,另外六座專藏《四庫全書》的藏書樓也在前后腳相繼興建,它們是:承德避暑山莊的文津閣,公元1775年建成;圓明園內的文源閣,公元1775年建成;盛京(沈陽)故宮的文溯閣,公元1782年建成。

它們與紫禁城的文淵閣一起,并稱“北四閣”,因為它們的位置都在皇家禁地,因此也稱“內廷四閣”。此外還有“南三閣”,分別是:鎮江金山寺的文宗閣,公元1779年建成;揚州天寧寺的文匯閣,公元1780年建成;杭州西湖孤山南麓的文瀾閣,公元1783年建成,因為它們都在江蘇、浙江,因此也被稱為“江浙三閣”。

最晚到公元1782年,全部七套《四庫全書》在這七座藏書閣中安放完畢,每閣一套,這一年,距離乾隆下詔建“四庫館”,剛好過去十年。七套《四庫全書》,為歷代文化學術成果“存盤”,也留了備份,應該說萬無一失了。同時也利于使用——尤其“南三閣”,基本對民間士人開放,成為公益性圖書館,使《四庫全書》與士人能夠站在巨人的肩膀上,這才有了著名的乾嘉學派,讀書筆記也在清代走向成熟,被清人寫得有聲有色。

因此,《四庫全書》真正的主人,不是乾隆,而是天下士人。乾隆一生,文治武功,被稱為“十全老人”,沒有什么事情是他辦不到的,唯獨在文淵閣,他看到了自己的局限。他只能瞥見《四庫全書》的吉光片羽,而天下士人,則完成了對它的集體閱讀。編修《四庫全書》,給當時士人,尤其像戴震這樣科第無門的布衣士人提供了一個至高無上的學術平臺,正是在“四庫館”里,戴震實現了真正的自我價值,成為有清一代卓越的學術大師。許多人對清代學術不以為然,認為它過于沉溺于通經、考據,實際上,對于儒家知識分子來說,通經的目的,正是“致用”。正是借助這些古代文獻,漢族知識分子站穩了自己的腳跟,建立起一個完整的思想體系,其中,戴震正是表現最為出色的一位,所以胡適說:“人都知道戴東原是清代經學大師、音韻的大師,清代考核之學的第一大師。但很少有人知道他是朱子以后第一個大思想家、大哲學家。……論思想的透辟,氣魄的偉大,二百年來,戴東原真成獨霸了!”

五 太平軍

七座藏書閣中,第一座被毀的是文宗閣。

乾隆皇帝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他所締造的盛世,不到半個世紀就成了強弩之末。鴉片戰爭距離乾隆去世,只有41年的時間。清代似乎只有前期和晚期——前期以康雍乾的百年盛世為代表,晚期留給人的印象,就是晚清七十年的血雨腥風。

乾隆的兒子嘉慶,給后人留下的印象似乎只有扳倒和珅這個貪官,民間有諺:“扳倒和坤,吃飽嘉慶”。接下來的道光皇帝,不幸趕上鴉片戰爭這一外患和太平天國這一內亂,江山從此不可復識,在重重的宮墻之外,在風雨之外,連綿的戰爭,一波接著一波,愛新覺羅子孫的命運,更是一代不如一代。20年后,英法聯軍自帝國海岸登陸,沖入京城燒殺搶掠,圓明園一把大火,讓熱河病榻上的咸豐立刻就吐了血,龍袍上的血光,成為對這個王朝最直觀的象征。咸豐的死,成就了他身邊那個名叫“玉蘭兒”的妃子,很多年后,她成了人人畏懼的“老佛爺”,坐在同治、光緒兩代皇帝的身后,巋然不動,但伴隨著這位老寡婦進入更年期,這個鐵血王朝終于到了末日窮途。甲午海戰傷了帝國的元氣,庚子之變則抽干了它的骨髓。這段歷史,每個中國人都刻骨銘心。假若九泉下的乾隆追問起王朝的運命,那些后世的帝王們又該說些什么呢?

盛衰自有定數,任你強權傾世,也終逃不過一場敗亡。戴震抬頭望見乾隆御座上方那塊“建極綏猷”匾時,心底就知道了那只是一場不切實際的夢想,世界上從來就沒有永恒這件事。如果有,它也不是屬于帝王的。

鎮江文宗閣,在鴉片戰爭時就遭到了從浙江上岸的英軍的洗劫,茍延殘喘了一時,太平軍到時,它的劫數也就到了。咸豐三年(公元1853年)早春二月,大地剛剛開始現出它凄迷的色彩,太平軍攻陷南京的消息就傳到鎮江,把這座城市拋入前所未有的恐怖氣氛中。據說太平軍在攻下一座城池以后,就會把當地“群眾”充分地“組織”起來,編入男館、女館,變成“軍隊”,強迫他們去攻打下一座城池,對于那些老弱病殘,則驅至城外,在河邊統統殺死,層層疊疊的尸首,把江都塞滿了。作戰時,這些臨時組織的“雜牌軍”在前,被后面的士兵監督,太平天國,就是一個層層監督的政權,如有逃亡,身后的士兵就會手起刀落,把他們斬成兩截。他們就這樣被置于死地,留給他們的只有一條路,就是拼死向前沖,從別人的死地里,尋找自己的生路。鎮江就這樣,順理成章地成了太平軍的下一個目標。二月十八日,天國的軍隊黑壓壓地向鎮江漫漶過來,就要水漫金山了,只不過那不是一般的水,而是天國的水軍。據清同治六年刊刻的《金陵被難記》記載,船上的太平軍士兵,在向鎮江挺進時,一律要振臂高喊,凡不從者,皆被亂刃砍死。尖銳的喊殺聲,從萬余名太平軍的喉嚨里喊出來,在天空中交織纏繞,像一層粗重的蟒蛇,由遠及近,飄浮過來,把鎮江城緊緊地圍裹起來。整座城池,都在這恐怖的聲音中瑟瑟發抖。鎮江知縣棄城逃跑了,金山寺的僧人們匆忙地把佛經轉移到五峰下院藏了起來,而文宗閣的看守人,此時卻亂了方寸,望著書架上層層疊疊的楠木書函,束手無策。

那定然是一場慘烈的激戰。我沒有找到關于那場戰斗的詳細記錄,一個多世紀后,它的細節已湮沒無聞,只知道那一天,黑壓壓的天國水軍截斷了大江,擺開他們的重炮,向著城里猛轟。槍炮之聲打斷了金山寺里的誦經聲,嗆人的火藥味覆蓋了初春的花草芳香。瓜洲守備方綱逸奔到跑臺上,向太平軍還擊,但在太平軍猛烈的火力下,鎮江守軍的還擊,與其說是頑抗,不如說是呻吟。

二十二日,鎮江城破,太平軍蜂擁而入,一把火把金山燒了。雕染畫棟的鎮江、堆金砌玉的鎮江,立刻就成了一片起伏的火海。文宗閣里那些美輪美奐的藏書和書盒,也被裹挾在火中,化作一縷縷的青煙。假若有一雙敏銳的眼,定然會發現文宗閣的火光與他處不同,大火一旦遭遇了那些上等的絹帛、楠木、紙頁,也一定會變得更加興奮和狂放,它們在上面肆意奔跑、翻滾、撒野,火的顏色,也越發明亮、刺眼和邪惡。十年寒窗下靜心書寫的文字,在經歷了短暫的抽搐、掙扎之后,轉眼就沒了蹤影。我想,大火一定會讓縱火者無比陶醉,一種成就感會從他們的心底油然而生。無論乾隆皇帝多么苦心孤詣地營造他的紙上輝煌,他所有的努力,在大火面前都不值一提。

太平軍就這樣占領了鎮江城,幸存的城內百姓必須在家門口貼上一個“順”字表示降服,以保全性命。太平軍沒有就此停止他們前進的腳步,他們要從勝利走向新的勝利。他們揮師向北,劍指揚州。13年前鴉片戰爭,英國人就采納了蒲鼎查的建議,采取了占領江南而不是占領北京的策略,切斷了大運河這一輸血管道,從而一舉征服了大清帝國。太平軍如法炮制,就是為了切斷大運河的漕運,席卷江南,占領帝國的心臟地區。雙方都意識到,這一戰至關重要,在槍炮血刃中糾纏,那一場廝殺,不見天日,文匯閣,遭到了與文宗閣相同的命運。

江浙三閣中的最后一座文瀾閣,在成豐十年(公元1860年)李秀成攻入杭州、破江南大營時,還安然無恙。第二年,李秀成再破杭州,這一次,文瀾閣劫數難逃。

《揚州畫舫錄》里記載的藏書“千箱萬帙”的江浙三閣,至此“全軍覆沒”,連殘骸都沒能留下。自建成起,它們只在世間挺立了70多年。

六 悲風里

江浙三閣在水波浩渺的中國南方灰飛煙滅的時候,法國人埃利松還只是一個18歲的小癟三,沉浸在天馬行空的青春歲月里。那時的他,只身跑到意大利佛羅倫薩,無心欣賞文藝復興的偉大建筑,卻是要一心支持意大利人民的獨立斗爭,渴望著自己的青春能在戰場上閃光。公元1859年,拿破侖率領軍隊進入意大利,埃利松于是在那里加入一個騎兵團,成為第六騎兵團的一名二等兵。

大清王朝,對于年輕的埃利松來說,只是一個遙遠而模糊的名稱,對它的一切,他都一無所知。他從來不曾奢望自己能夠進入法王的宮廷,更不用說大清皇帝的皇家園林了。如果不是因為一場戰爭,他恐怕一輩子都不會有這樣的資格。成豐十年(公元1860年),李秀成攻入杭州時,一紙命令改變了埃利松的命運——他被派去,做“遠征中國海陸軍總司令”蒙托邦將軍的私人秘書兼英文翻譯,前往中國。

他因此而親歷了發生在該年的第二次鴉片戰爭。在圓明園里目睹的一切,始終沉甸甸地壓在他的心底,幾乎將他壓垮。20多年后,他寫下一本《翻譯官手記》,在法國出版。在英法聯軍無數官兵后來的自述中,這本書被稱為是最生動最精彩的一部。

他是在秋季的薄暮中第一次看見那座宏偉的皇家園林的。那一天是1860年10月6日,巨大的宮殿仿佛一片深海,半明半昧地顯露在他的面前。亭臺樓閣在山水之間錯落,在夜幕將臨時,依然頑強地浮現著堅硬的輪廓。那時他還沒有機會去打量建筑上的花紋雕刻,那些在石頭上綻放的艷麗花朵,但這座山水園林的湖光山色,就已經讓他沉迷不已。秋意漸濃的時節,依然仿佛一個溫暖如春的香巢。空氣中有零星的槍聲,鋒利地撕破長夜。園林的守衛者在做著無效的抵抗,法軍做著還擊。直到深夜,起伏的槍聲終于沉寂下來。

圓明園的總管文豐在夜里投湖自盡了,從此再沒人對這座園林的秩序負責。法軍沖進去了,那些沒有被成豐帶到熱河的妃子,紛紛把自己吊死在雕梁上。每當有外國士兵沖進那些宮殿,都會看見她們的玉體如在空中飄來蕩去。埃利松說,搶劫發生的時候,他的蒙托邦將軍試圖控制局勢,“他不停地在人群中指揮、訓斥、請求、安慰,最后,他惱怒地舉起了手中的指揮杖來阻攔這些恐慌得暈頭轉向的士兵。后來,他的指揮杖丟了,被人拔走了,也不知道是哪個士兵干的,最終也沒有找回來。”

但來自清方的資料,并不接受法國士兵對那個恐怖之夜的說法。實際上,在10月6日法軍抵達圓明園的那個夜晚,局勢就已經失控,搶劫和縱火的行為都得到放任。內務大臣寶鋆在給恭親王的報告中說,幾座大殿在10月6日就被燒毀了,火焰在夜晚直沖云霄。李慈銘《越縵堂日記補》中記錄那天的場面是:“夷人燒圓明園,夜火光達旦燭天。”英國人在附近的喇嘛廟里宿營一夜,因而沒能趕上這最初一輪的搶劫,這令他們十分惱火,第二天一早就開始了更大規模的搶劫。兩國士兵爭先恐后,比學趕幫超,那份勇猛,比起在戰場上更強出了百倍。

在那個冰涼徹骨的夜晚,埃利松居然看到了文源閣。那座皇家藏書閣,貯滿了乾隆皇帝,還有一代代士人的心血,在驚天動地的搶劫中,孤獨地站立著。黑色的瓦頂,遠處燃燒的火光為它鍍上一層凄迷的光。這是我們今天能夠找到的關于文源閣的最后記錄。埃利松走進去,發現“廳內各處墻壁上都是書架,上面擺滿了極為罕見、極為古老的手稿”。

蜂擁而至的搶劫者,沒有人知道這些“古老的手稿”是做什么用的,他們并不知道,它們并不“古老”,但它們抄錄的古書卻足夠古老——很多文字已經在這塊土地上流傳了兩千年;他們更不知道,文源閣落成后,乾隆皇帝每年駐蹕圓明園,幾乎都要來此休憩觀書,吟詠題詩。他們不懂帝王的優雅,不懂文字的深奧,他們闖進了圓明園,卻永遠無法真正懂得它的含義,他們的目光,全部落在那些有形的寶貝上面;只有金錢,能夠計算出他們的欲望。這群士兵,許多來自窮鄉僻壤,對中國皇帝的私家園林的哄搶,給了他們一夜暴富的機會。圓明園成為他們人生的原始股,把無數的匪徒變成了貴族,盡管在自己的故鄉,許多人對自己的發家史只字不提。埃利松說,有一個炮兵,把財寶藏到水桶里,帶回法國,這個從前的窮光蛋,后來在歇爾省買下一個巨大的莊園。

與那些珍貴的古董相比,文源閣書架上的《四庫全書》百無一用。書架被推倒,書冊散落一地,乾隆皇帝曾經小心翻動的紙頁,被紛至沓來的皮靴反復踩踏著,留下一道道零亂的鞋印。也有人發現了它的“價值”,把紙頁撕扯下來,在寒冷的秋夜里點燃烤火……

搶劫一直持續了十幾天。埃利松回憶當時的場景時寫到:“炮兵搶到的東西是最多的,因為他們有馬匹,有箱子,有車子。他們把彈藥箱子的角角落落都塞滿了,箱子放不下之后,他們又把炮彈發射一次之后用來清洗大炮的水桶塞滿,最后把大炮的炮膛直到炮口都給塞滿了。”他們心滿意足,滿載而歸。埃利松在描述英國車隊時說:“英國人的行李隊伍,長得令人難以置信。這支漂亮的隊伍足足有八公里長。”

新的問題接踵而來,那就是如何把他們的贓物運回國。他們的兵艦,是不允許攜帶私人物品的,這使一些船商有了千載難逢的商機。天津港口的一位英國船商向搶劫者保證,在一個月內把他們的珍寶運回故鄉,但必須預交三分之一的運費。許多士兵答應了,船商于是帶著所有人的運費和珍寶一去不返,從此再也沒有人知道他的下落。有人聽說,他去了美洲,像童話里的王子公主一樣,從此過上了幸福的生活。這是對搶劫者的搶劫,在這場貪欲的競賽中,他笑到了最后。埃利松說:“這個英國流氓悄無聲息、沒有風險、輕而易舉地就得逞了。”

10月18日,約翰·邁可爵士的第一步兵師在大部分騎兵的協同之下,在圓明園的建筑物上擺滿柴堆后,點燃了火燒圓明園的第一把火。他們決定讓這座“萬園之園”徹底毀滅,這樣他們就可以告訴全世界,那些珍寶是毀于火災,而不是一場集體搶劫。不久,各處的火光就迅速匯合起來,變成一股無法阻擋的巨大火焰,仿佛騰空而起的巨大焰火,裝飾著他們的勝利。

圓明園內,“數百載之精華,億萬金之積貯,以及宗器、裳衣、書畫、珍寶、玩好等物”,在大火中變成黑色的粉末,如無數黑色的雨點,遮天蔽日,在急風中啾啾地打著旋兒,迷得人睜不開眼。大火燒了五天五夜,連北京城里的百姓,都能清晰地看見西北郊的火光。當那些黑色的煙塵沉落下來的時候,昔日的瓊樓玉宇、人間仙境消失了,只留下遠瀛觀的那幾根拱形石柱,屹立成今天這個樣子,成為愛國主義的永久教材。

火燒圓明園之后,昆明湖湖底沉淀了厚厚一層灰燼,湖中的硅藻,從此滅絕。

即將就任湖南巡撫的陳寶箴坐在一家茶樓里,遠眺著西北方向冒出來的濃煙,失聲痛哭。

戴震已逝去80多年。悲風里,我們似乎仍能聽得見他的仰天長哭。

七 末日之書

全部七套《四庫全書》在這藏書七閣中安放完畢還不到80年,就已經毀了四套,還剩下三套,裸露在變幻無定的歲月中,吉兇難卜。由此我們感受到了紙質文明的脆弱、易毀。無論多么宏偉的紙上建筑,都經不起踐踏和摧毀。乾隆以10億字的篇幅創造了中國書籍史的一個極端,優雅地書寫著自己的文化野心,清代皇家的藏書七閣,實際上就是紙的大本營,或者說,紙的大型倉庫。這是紙頁對時間的一次示威,但無論紙的勢力多么龐大,都會在時間中不堪一擊。規模的宏大并不能抵御火焰的野蠻和囂張,即使那些藏書閣在物質上已經做好了充分的防范。

自西漢發明紙張以后,中華文明,很大程度上是由紙來承載的,包括文學、繪畫、宗教,甚至民俗,不像西方,用紙的歷史只有最近的幾百年,在更長的時期內,他們寄情于石頭、羊皮、金屬。在巴黎盧浮宮,面對文藝復興時期的雕塑,我對歐洲藝術家的創造力深感嘆服,他們為冰冷的石頭注入了靈魂,使堅硬的石頭有了彈性、節律、表情甚至情感。藝術家的才華,在石頭的聲援下永垂不朽。與此同時,又對中華紙質文明的易碎性深感惋惜。在北京故宮,我看到過東晉顧愷之的繪畫(《洛神賦圖》),看到過唐代李白僅存的書法真跡(《上陽臺貼》),我一方面慶幸它們穿越千年時光,另一方面又感嘆更多的藝術品被歲月無情地毀滅了——如果中華文明不是更多地依賴紙頁,就一定會有更多的藝術品保留下來,我們可能會擁有成百、上千個盧浮宮,才能容納下它的全部。正因為我們的文化過于依賴紙頁,所以它與時間的搏斗變得更加艱難。它是那么懼怕雨水、火焰、白蟻,更不用說戰爭了——那些精美絕倫的紙頁,或許可以戰勝自然界的蠶食,卻很難戰勝人為的災難。乾隆皇帝或許意識到了這一點,所以七座藏書閣中,除了文宗閣,另外六座藏書樓名字的部首里都帶三點水,是出于水可救木的心理暗示。但另一方面,它們的名字,又猶如讖語,預埋了它們的悲劇——文宗、文匯、文瀾、文源四座藏書閣,全部毀于火燒。文宗閣的名字里沒有“水”,有人曾就此問過乾隆,乾隆回答說:“鎮江金山在江中,不淹就算萬幸,何憂無水?”仿佛天意,最先遭到噩運的,正是名字沒有“水”的文宗閣。

既然紙質文明如此脆弱,中國人為什么還對它如此迷戀?天者,夜晝;地者,枯榮;人者,滅生。這是農業社會賦予中國人的樸素世界觀。中國人從不懷疑,萬事萬物,無論是一張紙、一個人,還是一個王朝,都有自己的壽限,但他們同樣相信,天地萬物,都處于一個輪回的系統中,生而死,死而生地循環往復,所有死去的事物,并不是真死,而只是轉換了存在方式而已。紙頁可以消失,但文化不能。物質載體的消失,并不會導致文化的滅亡,它可以轉移場地,可以進入話語、進入戲曲,不斷地尋找著新的載體,重新搭建起他們的記憶之宮。猶如我們今天的電腦,硬件的不斷淘汰與更新,并不能阻止信息傳播的連續性。中國人發現了文化超越時間、超越自然的力量,因此不再懼怕那實體的消失,中國人的木構房屋(不是歐洲的石質建筑)拆了建、建了拆,紙質書冊抄了燒、燒了抄,文明的長河卻從未斷流,所有消失的實體,不過是向未來傳遞信息的一個跳板而已。

中國人當然也可以尋求一種兩全其美的方案——畢竟物質世界里的天長地久并不是一件壞事。但自從紙張發明以來,中國人就放棄了對于石器和青銅的迷戀,一方面追求著文化的永恒,另一方面卻選擇了速朽的紙頁,將我們的文化置于速朽與永恒的雙向拉扯中。這一奇特現象的出現,不僅因為紙張易于書寫、攜帶和傳播,更因為紙張的易碎性從反面確認了它所承載的文化的珍貴性,從而讓人們的目光超越那些具體的載體,投向文化本身的意義,去鑄造一套強韌的自我循環程序,這套程序本身,遠比一頁紙、一棟房、一座宮殿更重要,猶如一只蜥蜴,肢體殘缺之后,還能頑強地生長出來。兩千五百年前,孔子就看到了這一點,所以他說:

“文王既歿,文不在茲乎?天之將喪斯文也,后死者不得與于斯文也;天之未喪斯文,匡人其如予何?”

意思是說:“文王死了以后,一切文化遺產不都在我這里嗎?上天如果想要毀滅這些文化,那我也不會掌握這些文化了;上天若是不想毀滅這些文化,匡人又能把我怎么樣呢!”我們的文化只是暫時存放在紙頁上,猶如靈魂只是臨時寄居于肉身,肉身可以泯滅,但靈魂永在。中國的文化是計整不計零的,在這個整體中,“每個斷裂的片斷都被接駁起來,形成完整的時間長鏈。”

火焰與紙頁的形而上關系就這樣確立了——死亡的意志越是強大,再生的沖動也就越大。歸根結底,是因為在那些紙頁的背后,挺立著文人的身姿。所有的書冊,只有依托于一代代的文人才能活起來。有他們在,那些死去的文字就能在新的紙頁上復活。

這樣,面對書冊,我們就不再感到憂傷,因為那些藏書閣里,存在的并不只是“千箱萬帙”的書冊,而是知識,是思想,是千年不易的信仰;書冊中的一筆一畫,橫橫豎豎,都是文人們的骨骼。文人的骨頭,比時間更硬。

與明代遺民進入“四庫館”的扭扭捏捏相比,這些晚清漢族士人捍衛《四庫全書》的決心更加理直氣壯。與其說他們是在捍衛“腐朽沒落的清王朝”,不如說是在捍衛那只文化蜥蜴。

文宗、文匯兩閣消失兩年多后,清軍占領南京,天國領袖洪秀全自殺身亡。一生苦讀詩書、力求“內圣外王”的曾國藩,派自己的朋友、目錄學家莫友芝前往鎮江、揚州,四處查訪從文宗閣和文匯閣里散落的書冊,莫友芝一無所獲,最終傷感地離開。他在給曾國藩的信里無奈地寫下八個字:

“聽付賊炬,惟有浩嘆。”

但江浙三閣的故事并沒有到此結束。就在杭州文瀾閣被李秀成的部隊毀壞的第二年,在杭州城西的西溪避禍的丁申、丁丙兄弟,在逛舊書店時,居然發現了用于包書的紙張竟是鈐有璽印的《四庫全書》。他們出身書香門第,是江南著名藏書樓八千卷樓的主人,一眼就看出那些包書紙,正是落難的《四庫全書》。他們大驚失色,于是在書店里大肆翻找,發現店鋪里成堆的包裝用紙上,竟然一律蓋有乾隆皇帝的玉璽。

他們知道了,文瀾閣的藏書并沒有徹底消失。他們決心一頁一頁地把它們找回來,雇人每天沿街收購散失的書頁。半年后,他們共得到閣書8689冊,占全部文瀾閣藏本的四分之一。

對于失蹤的四分之三文瀾閣藏本,他們決定進行抄補。他們當然知道那個黑洞有多么巨大——那無疑是在他們的天上戳了一個大窟窿,他們要像女媧一樣,煉石補天。他們沒有絲毫的猶豫,因為他們知道,此時不補,那個黑洞會變得更大,蔓延成伸手不見五指的長夜。在浙江巡撫譚鐘麟的支持下,一項偉大的抄書工程開始了。丁氏兄弟從寧波天一閣盧氏抱經樓、汪氏振綺堂、孫氏壽松堂等江南十數藏書名家處借書,招募100多人抄寫,組織抄書2q)00余冊。《四庫全書》在編撰過程中編撰官員曾將一些對清政府不利的文字刪除,或將部分書籍排除在叢書之外,還有部分典籍漏收,丁氏兄弟借此機會將其收錄補齊。經過7年的努力,終于使文瀾閣之“琳瑯巨籍,幾復舊觀”。

光緒八年(公元1882年),文瀾閣重修完成,丁氏兄弟將補抄后的《四庫全書》全部歸還文瀾閣。

這讓我想起一部美國電影——《艾利之書》。影片中,繁華的美利堅已成一片焦土,水源斷絕,大氣層被破壞,更觸目驚心的,卻是人類文明的徹底毀滅。隨著災難場面浩蕩展開,我們才知道,這一幕發生在未來,是一部未來之書。如同丹澤爾·華盛頓飾演的其他角色一樣,本片主人公艾利依舊是一副孤膽英雄的形象。在一種隱秘的召喚下,盲人艾利孤身穿越廢墟般的大陸,向遙遠的西海岸走去,連他也不知道,在那里等待他的將是什么。但他的身上帶著人類的最后一本書——《圣經》,這本據說“可以幫助人類重建家園”的“啟示錄”,也成為暴徒們爭搶的對象,因為誰擁有它,誰就可以擁有了統治世界的“思想武器”。終于,這部最后的書,在與暴徒的爭斗中毀滅了。

影片的結尾出其不意——當艾利最終抵達了西海岸,在加州舊金山灣內的一座名叫Alcatraz小島找到了一個神秘的地下洞窿,發現那里居然是一座浩瀚的地下圖書館,備份了人類的所有典籍(美國版的文淵閣),只有存放《圣經》的位置還空缺著。而那部已消失的《圣經》,早已被艾利背誦下來。面對圖書館的老館長,艾利重述了那部書,地下圖書館的印刷機轉動起來,那部“創世之書”,就這樣像受難的基督一樣復活了,裝幀精美的《圣經》,重新回到了書架上……

這是一部末日題材的影片,對人類末日的關懷,在美國電影中不勝枚舉,而《艾利之書》的不同則在于,它的關注點由物質世界的消亡(比如火星撞地球一類),轉向精神世界的毀滅。與前者相比,后者的悲劇意味更濃。于是,在《艾利之書》中,一本書(尤其是紙質之書),成為拯救人類的最后一根稻草,一個升級版的諾亞方舟。該片編劇之一加里·威塔說:“這是一則關于未來的寓言,它企圖用比較簡單的方式為大家講述末日之后的人類文明何去何從。”

美國人對未來的預測中,包含了他們對文明湮滅的恐懼和自我拯救的渴望。而對于中國人來說,這樣的情節早已在歷史中反復發生過。《四庫全書》的流傳史,幾乎囊括了《艾利之書》的所有內容。

八 回到原處

到了20世紀,文瀾、文淵、文津、文溯四閣的《四庫全書》雖是劫后余生,卻依然像亂世中的美女,所經歷的命運,步步驚心。尤其在30年代以后,日本軍隊自東北長驅直入,這個軍政合一的海上小國,把強取豪奪的海盜哲學當作自己的最高信仰,只不過與歐洲列強比起來,它更有“地緣優勢”,睡在我們臥榻之側,永遠不會搬走,文化上的接近,也使它對中華文化更加“重視”。與英法聯軍比起來,日本人搶得更加徹底,上述四閣的《四庫全書》,早已列入了它的搶劫日程。九一八事發,日本人立刻迫不及待,將沈陽故宮文溯閣《四庫全書》占為己有,由偽滿洲國政府封存。北京故宮文淵閣《四庫全書》則在華北告急后,隨同故宮文物開始了漫長的南遷和西遷旅程,從而開始了一次規模浩蕩的大遷徙。1937年8月,淞滬會戰打響,秋寒時節,傳來了日軍登陸金山衛的消息,杭州城,三四日可下,日本的“占領地區圖書文獻接受委員會”已派人從上海到杭州尋找文瀾閣《四庫全書》,想把它劫至日本,而國民政府卻對這部書的去留含糊其詞、毫無責任感,浙江省圖書館館長陳訓慈在日記中憤然寫到:“教育廳……置重要圖書設備之安全不理,真令人感憤極也。”終于,在日本占領杭州之前的最后時刻,文瀾閣《四庫全書》被竺可楨、陳訓慈等著名知識分子秘密運出杭州。杭州城破之后,陳訓慈心有余悸地回憶說:“浙西失利,杭垣垂危,余與省圖書館同人于16日離杭,買舟南下。余先赴建德,同人送至蘭溪者旋亦至建德來集……”此后,他們將這部《四庫全書》有驚無險地輾轉運到貴陽、重慶保護起來,行程2000多公里,終于保全黃河以南這唯一的一部《四庫全書》。

鬼子的武運沒有像他們希望的那樣長久,日本投降后,沈陽故宮文溯閣《四庫全書》回到中國政府手中,后來又藏入甘肅省博物館,不然今天日本人就會說他們對這套搶來的國寶擁有“不可爭辯的主權”。文瀾閣《四庫全書》在1946年返回杭州,現藏浙江省博物館。北京文淵閣《四庫全書》被運去臺灣。避暑山莊文津閣《四庫全書》,已于1915年藏入京師圖書館,教育部僉事魯迅參加了接收,歷盡顛沛之后,一直保存到今天,成為國家圖書館的鎮館之寶。

北京文淵閣、杭州文瀾閣兩套《四庫全書》在戰火中越過關山,就像當年編修《四庫全書》一樣,構成一部大書的曠世傳奇。只有在中國,才有這般浩蕩的文化吞吐量和驅動力。外來的壓力越強,我們民族的抗壓性就更強,這種力量凝聚在一部古書上。《四庫全書》的“史部”中搜集了太多的史書,但在這些史書之外,又生成一部新的歷史,就是《四庫全書》自身的歷史。或許這才是《四庫全書》的真正可讀之處,是史外之史、書外之書。與其說這是一部書的離亂史,不如說是一代代中國文人的信仰史。古書之美,歸根結底是精神之美、人之美。

今年春天,我還特意到沈陽文溯閣、避暑山莊文津閣走了一趟。這兩座藏書閣,就像北京故宮的文淵閣一樣,人跡罕至。風花雪月、草木無言。寥廓的蒼穹,勾勒出它們孑然獨立的造型。時間在每一刻都刷新著過往的痕跡,多少前塵往事,都在風中消散了。在藏書被搬走之后,它們已經失去了藏書樓的意義,這使它們看上去更像紀念碑,在時間中挽留著將逝的記憶。內廷四閣中的文淵閣、文溯閣、文津閣,它們躲在宮殿的暗處,不像御椅龍床那樣引人注目,卻比它們有著更加炫目的榮光,這榮光發自一個遙遠的年代,穿透了世事的塵煙,一路延續到今天。

這內廷三閣,不僅形制相同,在相同的歷史風云里,也相互映照著彼此的命運。我相信傳奇未完,它們還會有新的傳奇,那就是:有朝一日,《四庫全書》能夠分別回到它們的原處(哪怕只是一次短暫的合作),所有的書冊,都一一找回它們原初的位置。那不是將歷史歸零,而是一次前所未有的偉大重逢。

2012年2月14日,臺北故宮院長周功鑫女士歷史性地踏進北京故宮,臺灣“中央社”報道說,這是60余年兩岸故宮高層首次正式接觸。一年多后,我陪同鄭欣淼院長在深圳又見周院長,這也是我第一次見到舉止優雅的周院長。她回憶說,她當時的第一個愿望就是去看文淵閣。因為文淵閣《四庫全書》是臺北故宮的鎮館之寶,她要看看曾經安放它的那個空間。

文淵閣的門,那一次專門為她而開,暗淡的光線中,舊日的塵土輕輕飛揚。室中的匾額、書架、門扇、樓梯一切如昨,紙墨經歲月沉淀后的芳香依舊沉凝在上面,她一定嗅得到。乾隆的紫檀御座、書案還都放在原處,獨守空房。作為文淵閣《四庫全書》現世中的看護人,面對一室的空曠,她都想了些什么,我不得而知。

在兩岸文化人心中,定然有許多情感是扯不斷的。這樣的感情,既令人心酸,又令人欣慰。

深圳的那一晚,葡萄美酒,夜色如黛,說到動情處,大家突然間陷入沉默。

有些事情,不言而喻,欲說還休。

我突然間打破沉悶,對兩位院長開玩笑說,你們知道2月14日是什么日子嗎?

二位院長停頓了片刻,突然間爽聲大笑。

責任編輯 寧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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