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婧婕
(延邊大學 人文學院,吉林 延吉 133002)
許地山小說《命命鳥》佛性美學的深層觀照
王婧婕
(延邊大學 人文學院,吉林 延吉 133002)
許地山是中國現代文學史上一位非常獨特的作家,小說《命命鳥》深刻地揭示了其以佛學為情感本體探討人生,追問生命本質,探求人類存在的終極意義。基于對許地山生平經歷的透視及其作品的剖析,進而深入思考作品中的佛性美學意蘊,有助于更準確地把握其獨特的生命哲學思想及其對人類靈欲深處的生命探求。
許地山;《命命鳥》;佛性美學
許地山(1893-1941)是我國現代作家、學者,名贊堃,字地山,筆名落花生,祖籍廣東揭陽,生于臺灣臺南一個愛國志士的家庭。受家庭及個人經歷的影響,許地山對佛學有很濃厚的興趣。許地山的母親與舅父都篤信佛教,是虔誠的佛教徒,這使他從小就接觸佛教,并在長輩的言傳身教中潛移默化地受到佛學的熏染。他自幼生活于粵閩地區,地緣上與東南亞國家的聯系向來十分密切,風俗習慣也有很多相似之處,且在經歷了顛沛流離的生活、情感在熱切時的遽然放逐等種種悲苦后,許地山對復雜多變的人生有了更加敏銳而深刻的生活實感,從而升華為他內在的情感體驗。
小說《命命鳥》發表于1921年的《小說月報》,此時正是20世紀中國最為苦難的一段時期,社會一派迷惘沉悶的格調:黑暗的政治統治、持續不斷的戰爭、滿目蕭條的社會景象,把富有時代感和民族精神的中國知識分子牢牢束縛在精神痛苦的邊緣。許地山作為一個富有時代感和責任感的青年人,面對理想和現實的矛盾沖突、靈與肉的強烈碰撞、復雜的時代環境及悲苦的人生歷程,對佛教文化的依戀正是當時精神和生命無所依托的一種深層心理的需要。他毅然選擇了在回歸現實的基礎上用佛家的感悟來消解塵世的迷惘與困惑,通過對此岸世界的超越,來達到對彼岸世界的圓滿,從而完成對生命存在的深層觀照。
如果說佛學是一個文化整體的話,那么許地山從佛教那里接受的則是情感、生命價值、人生情趣和生存方式等這些積極向善之道。他渴望從自身有限的存在中解放出來,為被壓抑的生靈找尋解脫俗世煩惱、心靈皈依的終極精神家園之所在。這些在《命命鳥》中通過對佛性美學的省視深刻地體現了出來。
佛家認為,世俗世界的一切本性都是苦,只有斷滅造成世俗諸苦的一切原因,看破世物的無常、我體的虛妄,才能超脫俗塵生死煩擾。而要得到身心的無苦,就要做到“無念”。“無念”即內心洞悉一切,但不執著于一切。換言之,是不執于各種雜念,且對外物無任何非分妄想,即“于念而無念”,“于諸境上,心不染,日無念”[1]。世人受無明之惑,無法勘探個體本相,對自心認定的存在有著執著的欲求。如此,心靈妄生執念,就如受到枷鎖的縛束,便產生了種種俗憂煩擾。人若不能破念,則會在世事變遷、無法主宰自我中為無常所累,始終無法得到內心的靜寂、平和,更無從獲得自身內在靈魂的升華。
許地山自小就接觸佛學,較早接受了“人生即苦”的佛教意識,加之他自步入社會后流離輾轉于動亂世間,飽嘗生活艱辛和憂苦,親眼目睹了社會底層深刻的不幸與悲戚,這使他更加深刻地認同佛教的“苦諦”觀,并借文學傳達自己的這種獨特體悟,來紓解人生的種種困苦與悲涼。這些是與他對生活切身真實的感受相契合的。
《命命鳥》中,許地山把現實生活中客觀存在的人生之苦以佛國畫卷的形式完美地表現出來。從文章敘事的線索來看,敏明最初癡迷于塵俗,為情所縛,依依不舍地向加陵辭行;自普朗歸來后與加陵相聚,二人互相唱和,心心相印。而父親宋志和蠱師沙龍間離敏明和加陵的計謀給敏明帶來巨大的迷惘和傷痛,敏明在自我存在的困境里苦苦掙扎、煎熬,本心被困,“不了自性”;后敏明在幻境中被人指引,在溪邊看見對岸飄落的“情塵”下自稱是“命命鳥”的紅衣紫衣的男男女女到處互說愛情的謊言后竟相互嚙食起來,令她驚恐萬分,忽得頓悟。敏明為自己看清世俗男女之情偽、世事之丑仍能潔身自好而暗自慶幸。至此,敏明對婚姻有了另一番見解,這是她思想的轉機。
佛教認為,世人只要脫離了心魔這一層孽障,看破世間的無常,揮慧劍斬塵緣,便可無牽無掛,修得正果。從主人公愛情的萌芽、發展、成熟、家庭的阻撓到敏明的了悟以至最后超越命運的樊籬,可以看出敏明就是許地山“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情緒的載體。許地山面對生之苦發出喟嘆,于佛學中找到看待人生的獨特視角,于是我們看到一個不安的靈魂帶著一種寬泛的對社會現實的憂患意識在對人生追問中磕磕絆絆地上下求索,以新的知覺方式接受并理解著佛性,渴望從中找到能滌去痛苦體驗并走出精神困境的可靠出口,為身陷迷途中的勞苦大眾帶來“新的生命情緒”,尋找新的方向和自我。
佛教認為,懺悔是世人進行自我修行,反省自己的過失、罪愆,以安定心思、明心見性的前提。人的肉身是無比沉重的,精神與肉體也處于矛盾對立之中,人總是會沉迷物相而犯各種各樣的過錯。只有通過積極修身、懺悔罪過才能明心見性。而輪回比喻眾生生死流轉,永無終期,猶如車輪旋轉不停。現實世道人們心靈的苦痛沉淪、迷亂彷徨使得許地山竭力從佛家的碎片中尋找智慧的靈光,于精神家園行將沒落隱逝的俗世中解救被污淖禁錮的眾生。在《命命鳥》中,許地山印證了通過懺悔與輪回,人在情感的積淀中重獲清凈本我,從而回溯到超越生死利害的真實之“我”這一永恒存在的精神本體,進而告誡世人應破除“我”迷,尋找生命的真相。
《命命鳥》中,敏明經過一系列的點化和頓悟,從貪戀俗世到大徹大悟,已明了孽數,她洞曉自己免不了在塵世中的輪回之劫。因此,她無怨無悔,最終虔心向佛。在涅槃節期,敏明于月圓之夜在綠綺湖樂亭旁摘了一枝優缽曇花,走到湖邊:
“女弟子敏明, 稽首三世諸佛: 我自萬劫以來, 迷失本來智性, 因此墮入輪回, 成女人身。現在得蒙大慈,示我三生因果。我今悔悟, 誓不再戀天人,致受無量苦楚。愿我今夜得除一切障礙,轉生極樂國土。愿勇猛無畏阿彌陀,俯聽懇求接引我。南無阿彌陀佛。”[2]
敏明的這段內心獨白,已經顯示出她透過蒙塵,發現自己的真性,并為自己曾經的沉迷而懺悔,希望得到真正的涅槃。佛教認為人生來一塵不染,自身便具備佛性,只因于塵世中長成,本心為俗世物相所蒙蔽,將真如的佛性遮蓋了,因而只要明心見性即可立地成佛。由是,在許地山的筆下,這一對迷失自我的“命命鳥”在柔和而清涼的月光下掙脫了肉體的束縛,回歸到精神的本原,進入寂靜無擾的涅槃境界。這體現出了許地山面對人生種種的不如意,義無反顧地選擇了一條“出世”的道路,借“透徹之悟”找尋人生的彼岸,從而擺脫繁雜的俗世枷鎖。在佛學的感染下,在對自我的叩問中,許地山以懺悔和輪回的途徑讓我們看到一個博大堅韌充滿靈性的靈魂在沉思,為我們照見擺脫生命的苦難和迷誤的新生之道。
佛教常用對話來構成故事說理,給人以心靈的漸悟。《命命鳥》中也交融了多種有形、無形的對話,使得主人公在去惑與領悟中一步步走向彼岸圣地。許地山研究佛學,卻并不全盤接收佛家的一切。佛教認為人生極苦,眾生應放棄對任何情感及幸福的現世欲求,在無欲的修行生活中度過苦難的人生并未被許地山采納。他以清醒的對話方式表達了他對佛教文化的取舍有度,敢于反抗佛教信條、掙脫俗世束縛的決心和勇氣,讓我們看到了真正獲得靈魂自由和了無掛礙的精神體之所在。
小說中,許地山以極為個性化的感性姿態用摩鄧女與佛陀弟子阿難的故事引出主人公之間真實的對話。家陵說:
“曇摩蜱說得天花亂墜,我只是偷笑。因為身體上的污穢,人人都有,那能因著這些小事,就把愛情割斷呢?況且這經本來不合對我說;若是對你念,還可以解釋得去。”[3]
“敏明聽了那幾句經,心里更是明白。”此既是許地山對敏明內心了悟、俗世執念進一步消解的昭示,同時也讓我們看到其審美情感的高度升華,即加陵雖然作為虔誠的佛教徒,但“禁欲”主義顯然在他這里起不到任何效果,他有自己內心的見解在,而不是盲從于佛教的任何禁令。
從加陵與其父親的對話中也可看出,加陵是許地山清醒地建基于人間情懷之佛學情感的另一方面的表現。加陵的父親婆多瓦底認為加陵想要學習的西方學問是毒藥,會讓人藐視佛法,而加陵說:“誹謗與否,在乎自己,并不在乎外人的煽惑。”[3]對于加陵,許地山在他身上寄予了不同于敏明的愿望,不耽于佛并勇于嘗試新事物,追求超越俗塵系縛的人類情感,在現實與佛土之間進退自如,是歸于佛性卻又超越佛性的真實人性的寫照。且看對于敏明的厭世,加陵并沒有一點悲痛,并說是自己作為生命的旅客對將要到的那個新世界快樂得很。此刻的加陵更是許地山精神層次和自我內心超越一切矛盾的征顯——對一切都不加執著,消除人我之別,進而退隱到合乎人性深處滿懷至情的精神凈土中。
許地山完美地將佛家元素經過自己審美理想的凈化后慰藉生命旅途中不幸的眾生,通過人物真實有力的言行來抗爭客塵的種種枷鎖,這使得他筆下的人物能理智、平和地對待自己內心深處的呼喚,解除任何教條對精神世界的禁錮。這正是許地山對佛教文化的超越之所在。
許地山代表著那些用終極關懷的態度與眼光探索人生奧秘并帶有一些神秘性的作家。作為“為人生”派的一位重要作家,許地山為我們所展示的對沖破苦難命運的樊籠的方式是獨具慧眼的,他從佛家對死的觀照和參悟中獲得把個體生命的消亡作為精神生命綿延的意志和力量。在許地山看來,死亡并不是最可怕的,人類一直存在于虛無的生存狀態中才更可怕。“死亡把這個人取消了,從此以后,這個人的真正本質,亦即他的意欲,就只存活于別的個體身上。”[4]許地山正是看到這一點,才用對死亡的思考給人們以震撼心靈的警醒,從而找到生命意義之所在。而《命命鳥》中敏明于現世的煩惱皆由她執迷于凡塵情感,在人與人的隔膜、愛的無常中流連往復、徘徊猶豫所致。
“命命鳥”是佛教傳說中在極樂國土居住的一種鳥,兩頭一體,一榮俱榮,一死皆死,和其他諸鳥一樣是阿彌陀佛的化身,目的是宣揚佛法。小說中的“命命鳥”在塵世為敏明和加陵,時時感到彼此在對方身體之中,不可分離,有著彼岸命命鳥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覺識。而他們貪戀對方的形色,執著于俗世的虛妄,又是俗化的“命命鳥”。恰如敏明唱的孔雀戀歌:“我就是你啊,你就是我。”
幻象中的“命命鳥”是“兩只無語的呆鳥”, 它們無法進行對話和溝通,雖渴望彼此身心交融,而存在的隔膜卻使得它們相對無言。“命命鳥”本從極樂世界而來,那么它們當然應回到極樂世界中去。無語是因為它們的肉身還在塵世沒有回來,故不能像其他鳥一樣宣唱法音。相較于對岸的相互對一切異性說著相同的情話卻轉而翻臉無情,甚至互相嚙食起來的“命命鳥”而言,敏明終于有了自己的了悟,她看穿了生的虛妄而情愿棄絕塵世。要想苦難被消解并得到救贖,只有離開這流轉生死的塵世場。因而為了追尋生命的真諦,許地山將無可逾越的死貫穿于整個生命過程之中,賦予主人公以非凡的勇氣。許地山通過講述異國紛繁復雜的世事,告訴世人萬事無常,煩惱與不幸正是因為我們自身的執著和妄念。從這一理解出發,我們方能理解結尾處許地山描述他們死時隱隱的喜悅,因為從佛教的角度看,“死”只是一對“命命鳥”重新回到原來的“家”罷了,那才是它們的真正歸屬地。“棲神物外,寄心世表,塵世榮悴,渺不系懷”[5]這種無羈絆的心境在小說中被淋漓盡致地體現了出來:“那時月光更是明亮。樹林里螢火無千無萬地閃來閃去,好像那世界的人物來赴他們的喜筵一樣”,“現在他們去了!月光還是照著他們所走的路。”
許地山在對佛學的深刻觀照中紓解著對個體生命的思考和對死亡的深刻洞察。面對焦慮的現實,為了洞悉生命的真相和本質,他以反思死來探求生,最大限度地為絕望中的人們建構生的意志和堅強,于體驗、審視死亡的過程中進而超越死亡,這無疑給眾生苦悶的生存境遇帶來了一絲慰藉和清涼。
面對生活之難、存在之苦,許地山為我們呈現了“精神狀態上自我完滿的實現”這一心靈家園的生存狀態。他從弘揚精神價值的立場出發,為我們照見更為深遠的由個體達到人類整體高度的情感訴求。由是,許地山作品中的人物身上無不透露出和現實生活的疏離感,是神性、人性高度融合的矛盾統一體。生活在一個精神文化和價值日益虛空的時代,許地山倍感人們身處俗世的艱難和靈魂的無處安放。在他多舛的心路歷程的探索中,我們看到籠罩在他內心深處的懷疑與絕望,這也正是《命命鳥》中他力求塑造一種能夠破除虛妄、窺透人生、摧毀有限的禁錮的所在。
總之,《命命鳥》中所表現出來的佛性美學意蘊,是許地山人生觀和價值觀的曲折顯現。許地山對生命本質的追問使他的作品具有深刻而豐富的佛性美學內涵,而他對生命無常的洞察和體悟則帶領人們由此走向更堅實的人生。他這種洞視存在的勇氣和銳利,為人們在現實社會中保持一個純凈的心靈,尋找失落的精神家園并獲得“去來自由,心體無滯”的精神本源,都有著極為深刻的自我療愈的啟示意義。
[1]尚榮,譯注.壇經[M].北京: 中華書局,1983:87.
[2]許地山.許地山文集[M].北京:新華出版社,1998:27.
[3]許地山.許地山文集[M].北京:新華出版社,1998:20,9.
[4][德]叔本華.叔本華美學隨筆[M].韋啟昌,譯.上海: 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97.
[5]宗白華.宗白華全集[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4:18.
The Deep Contemplation from Xu Dishan’s FictionMingmingNiaoon the Aesthetics of Buddha
WANG Jing-Jie
(College of Humanities of Yanbian University, Yanji Jilin 133002, China)
Xu Dishan is a very unique writer in the history of modern Chinese. His fictionMingmingNiaoreveals the profound life to explore Buddhism as an emotional noumenon, make a detailed inquiry of the essence of life, and explore the ultimate meaning of human existence. Based on the life experiences of Xu Dishan and the analysis of his works helps to have a depth thinking of the aesthetic implication of Buddha, contribute to more accurately grasp his philosophy of life and to explore the depths of the spiritual life.
Xu Dishan;MingmingNiao; Buddha aesthetics
2014-05-12
王婧婕(1989- ),女,吉林公主嶺人,延邊大學人文學院碩士研究生,從事文藝學研究。
I206.6
A
2095-7602(2014)05-0108-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