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 瑋
(南京曉莊學院外國語學院,江蘇南京211171)
所謂團塊世代是指日本戰后出生的第一代,狹義指1947—1949年間日本戰后嬰兒潮出生的人群,廣義指昭和20年代(1946—1954年)出生的人群。這一代人年輕時候參加學生運動,成為體制的反對者,其后進入社會,成為日本經濟騰飛的主力軍,支撐著日本的中流社會。隨著泡沫經濟的崩潰,經濟低迷不振,日本進入長期低增長甚至負增長時代。原先處于主流社會的人物開始了從“中流”向“下流”的轉變。團塊者一代作為日本經濟騰飛的主力,在中流社會崩潰的背景下面臨著被邊緣化的威脅。
女作家藤本惠子本人屬于廣義上的團塊者一代。她1951年生于日本滋賀縣大津市,曾先后獲得“作家獎”、文學界新人獎,兩次獲得芥川獎候補,2001年以《響徹筑地的銅鑼》獲得開高健獎。藤本惠子文學涉及到團塊者題材、農村題材、邊緣人物題材等方面。在其團塊者題材代表作《團塊者》后記中,藤本惠子流露出了對“團塊者在工作、生活當中的矛盾”的興趣,也揭示了其作品中團塊者一代所面臨的生存困境?!秷F塊者》的巖田章司,《被控醫師》中的醫師正是經歷著各自工作、生活上的困境,面臨著“下流化”的危機。他們如何應對自身所面臨的生存困境,實際上也反映了形塑者對團塊者一代報以了何種期待。
日本在戰后隨著產業革命的興起,大量白領工作人群出現,迅速成長的社會知識精英和一般職員、政府行政人員、學校教師、醫生、律師、技師等掌握各種專業技能的人群,構成了不是僅僅以財產和收入,而是以職業、生活方式、觀念意識等綜合特征為標志的中流社會。此后隨著泡沫經濟的崩潰,日本經濟低迷不振,進入長期低增長甚至負增長時代,大量中流社會的成員在日本企業的組織變動中失去了原有的社會位置,開始了從中流向下流的轉變。“所謂下流,并非單純指收入低,而是指溝通能力、生活能力、工作積極性、學習積極性、消費熱情——總而言之即對待人生的整體熱情低下。”[1]這種人生熱情上的低下正是下流社會人物的典型特征。
團塊者一代是日本戰后經濟騰飛的主力軍,成為社會體制的支撐者,但他們在中流社會崩潰的背景下不可避免地面臨著下流化的危機?!秷F塊者》中從泰國鎩羽而歸的巖田、《被控醫師》中的醫師都是一個個面臨著下流化危機的人物形象。
巖田的下流化危機要追溯到他的泰國之行。肩負著到泰國打開農藥銷路人物的巖田在泰國卻有點“不務正業”,嘗試在泰國農村恢復爐子、草藥治蟲的試驗。這些實驗無疾而終,表面上是因為普恩的刺殺事件使得巖田被公司召回國內,背后所反映出來的則是“穿著西服收割”這個巖田首先的身份屬性決定了他不可能去做什么守護泰國農村的事情。巖田在工作上所感受到的困境來源于企業員工屬性與個人意愿之間的對立、沖突,鎩羽而歸的巖田也的確感受到“公司內部也有主流的話,自己是被排除出去了”??梢姶藭r的巖田正面臨著被主流社會拋棄、淪為下流化的危機。
作為普通職員的巖田面臨著下流化的危機,連精英人物的佐山也擺脫不了同樣遭遇。佐山從小家境優越、成績優秀,從一流的學校畢業,工作也是一流的會社,但是“最讓人感到壓力的還不是物質上的繁榮和父母的威光,也不是學歷這些,而是自己積累的實際成績起了作用”,這才是更讓巖田們感到壓力的地方。就是這樣一個精英人物在工作上跟人發生打斗,被人打傷,生活上妻子又有了外遇。在這樣的境遇下,佐山請巖田給他找一個鄉下干農活的地方來“療傷”。療傷過后,佐山恢復了回到原先社會的勇氣,這也驗證了之前在工作、生活雙重打擊之下,佐山感受著工作、生活熱情的低下,面臨著下流化的危機。
跟巖田相比,《被控醫師》中醫師的下流化危機更為戲劇化。倘若不是因為一個摻雜著不倫嫌疑的醫療事故,醫師應該是與下流社會無緣的。醫生的生活一直沒什么波瀾,不是傳媒的寵兒,也不是醫學界活躍人物?!凹床皇敲t,只是一個普通的婦產科醫生?!钡驗檫@個突如其來的醫療事故,不勝其擾的妻子選擇了跟醫師離婚,而醫師工作的醫院原本就是妻子家的,這樣一來,醫師失去了家庭,失去了工作,只是憑著離婚分得的600萬日元租了住的地方,免去無處安身的困擾。醫師雖說不是嚴格意義上的無家可歸的流浪者,但正如作者在這一章節標題“流浪”所揭示的那樣,醫師正經歷著一段流浪的時期。醫師在面對流浪者時還有著強烈的抵觸,認為自己跟對方不是一類人,但極具諷刺意味的是,這些流浪者倒是大方地把醫師當成了自己人。
實際上,醫生潛意識里已經認可了自己下流社會一員的身份屬性。醫師重新找工作,考慮到醫療事故的影響,只能隱藏做醫生的這段簡歷,新的簡歷上自己是一個沒什么特長、離婚單身的人??梢?,盡管醫生本人對下流社會一員的身份屬性還有著明顯的抵抗,可是這份簡歷已經把他下流社會的身份屬性固定了下來,而醫生所找到的工作都是諸如游戲店打掃衛生、面包房打雜一類非主流社會的工作,工作的同事也都是同樣被社會拋棄、沒什么特長的下層人士。這些無不說明了這段時期的醫生正是被主流社會拋棄、淪為下流社會一員的人物形象。
下流社會的典型特征在于人生熱情的低下,醫師淪落到下流社會,成為社會邊緣人物,固然是由于在中流社會失去了立足之地,失去了象征中流社會的“先生”的稱謂,根本原因還在于此時的醫師正體驗著人生的失落。離婚后,醫師失去了自己多年來營建的一切,面對未來,醫師茫然地發問“我還能東山再起嗎”,這個疑問表明了醫師精神上的虛弱。同樣的虛弱表現在醫師在游戲店打工的同事平巖身上。年輕時候有著音樂夢想的平巖曾有機會發行唱片、走上音樂人的道路,但因為社員攜款潛逃、簽合同碰到火災等一系列的挫折沒能在音樂路上走下去,只能到處打短工。屢次失敗的平巖用自己的話說,“老是流產的話,子宮本身會變弱的?!币嗉丛谝幌盗械拇煺勖媲?,平巖失去了工作、生活的熱情,體驗著一種精神上的“敗北感”。要想從下流化的危機中擺脫開來,就必須恢復工作、生活的熱情,擺脫虛弱的精神狀態。
面臨著下流化危機的團塊者們想重新回到主流社會,關鍵在于恢復工作、生活的熱情。在藤本惠子的文學中,想要把面臨下流化危機的主人公們從下流社會拉回到主流社會,療傷、介體是不可或缺的關鍵詞。因為欲望有別于需求,并不能直接作用到客體,因而主體惟有借助介體的存在才能激發真正的行動動機,通過模仿介體對客體的欲望,主體自身的欲望也得到強化,或因此激發出某種潛在的欲望[2]。藤本惠子文學中的這種介體功能早為學者所認同,《新宿分子》中的吳也是這樣一個介體形象,“在友禮這一介體的激發下,希一和敏行們潛在的戰斗欲獲得了燃燒的契機”[3]。
在《團塊者》中對巖田而言,泰國女孩普拉尼和日本做小生意的老人充當著介體刺激的功能。巖田以私人旅游身份來到泰國,碰到了上次來泰國時認識的普拉尼,普拉尼此時在雞肉加工廠工作,正組織著工廠女工罷工。巖田在雞肉加工廠看到女孩麻利地殺雞,想到日本的女孩子連看到魚眼都說可怕,不由感嘆日本的女孩子“明顯輸了”。所謂的“輸”,實際上就輸在行動力上,這恰恰是巖田本人所缺乏的。巖田肩負著到泰國拓展農藥銷路的任務,但自己又熱衷于草藥防蟲的事情,工作也好,出于個人興趣的試驗也罷,這些最終都不了了之,雖說有著來自外界的原因,但總歸與巖田本人行動力的缺乏有著莫大的關聯。
在罷工問題最終得到解決這個問題上,巖田跟普拉尼們再次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在罷工陷入僵局之際,巖田提出可以把雞運到工廠內部,以此向資方施壓。普拉尼聽了以后決定依計行事,此時巖田反倒退縮了,聲稱這是他隨口說的,他自己也不認為這個主意能成功。相比之下,普拉尼們則要果斷得多,認定此計可行之后即付諸實行。最終在他們的壓力之下,資方很快讓步,雙方達成了協議。罷工事件的解決離不開巖田獻計的功勞,但他就是在行動力上有所欠缺,與之形成強烈對比的則是普拉尼們,覺得計策可行之后立馬付諸實施,充滿了行動力。
充當介體作用、富有行動力的不光是普拉尼,巖田在自由市場上碰到的日本老人也具有介體功效。從泰國鎩羽而歸,感受著工作、人生熱情低下的巖田代替妻子去自由市場賣餅干,碰到了賣盆栽的老人。老人盡管已是75歲高齡,但這是他第七次來自由市場,“每次賣的東西都不一樣。想想下一次賣什么,這也是樂趣之一”。老人做小買賣是出于“個人愛好”,并不是生活所迫,他住著大房子,家里有著傭人,完全不用為生計煩惱。另一方面,在老人眼里,小生意并非局限在“樂趣”這個階段。老人在生意上有著多年的經驗,戰后先是在青空市場賣日用雜貨,之后在池袋的市場做生意。在他看來,“買賣雙方的能量,成為了其后經濟復蘇的底力”。原本只是個商販的老人轉身一變,似乎成為了經濟學家或者哲學家,將包括小買賣在內的生意上升到了經濟復蘇的地步。老人跳出了自己作為小生意者的局限地位,站在一個更大的視野上來看待自己的生意,把自己的生意跟國家民族的復蘇緊密聯系在了一起。此時的巖田正處在被主流社會拋棄的低落中,日本老人這種把個人意愿與國家命運結合起來,充滿了人生、工作熱情的態度,正是從泰國鎩羽而歸、感受到被主流社會拋棄的巖田所缺乏的。
《被控醫師》中對醫師而言,阿婆是一個充當著介體功能的人物。被中流社會拋棄的醫生對自己能否東山再起、重新融入主流社會頗為猶豫。這個時候只有原先在醫師的醫院做打掃工作的阿婆關心醫師的生活,鼓勵醫師重新找工作,盡快融入社會。跟醫生的躊躇不安相比,阿婆要積極樂觀得多。面對醫生的疑問,阿婆充滿信心,“當然了,你有醫生執照,你的話,總會有人雇傭的”。
相比之下,松尾教授的介體功能更具有戲劇性。松尾教授曾經讓醫師在大學受盡冷遇,醫師想要留在大學做研究的愿望最終因為松尾的反對沒能如愿,在這個意義上,松尾先生似乎可以稱得上是醫師一生的敵人。醫師到了老人之家做打掃衛生的工作,意外地發現松尾先生也在這里,只不過此時的松尾已經是一個患上了老年癡呆癥的病人。面對著這個仇人,醫師盡管剛開始也有點報復的念頭,不過很快就消失了,相反,醫師拉上在游戲店打工時的同事平巖一起給包括松尾先生在內的老人們做音樂治療試驗。平巖的音樂會取得了成功,很受老人們的歡迎。醫療試驗的效果姑且不論,正如醫師所說的那樣,被救的“第一是平巖,第二就是我自己了”。這里所謂的被救,指的就是在給松尾先生實施音樂治療的過程中醫師重新恢復了人生的熱情,這也是其擺脫下流社會的關鍵所在。之所以有這個治療,松尾先生對醫師的刺激是必不可少的。
“介體”之外,“療傷”在藤本惠子文學中起著更直接的把團塊者從下流社會拉回到主流社會的功能。作為精英人物的佐山在工作、生活中受傷之后,請求巖田給他找一個鄉下干活的地方來療傷。在工作上飽受磨難的巖田在生活上也遇到了新問題。女兒要搬出去跟人同居,同居的對象是已經38歲的上司。巖田心理上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這個比自己小不了幾歲的“女婿”,更何況這個人現在還沒有離婚,處在跟原配分居的狀態。女兒把同居當成是“試著”,“試著”本意是試穿衣服的意思,人生大事當做試穿衣服一樣來看待,更讓巖田無法接受。原本在農藥問題上就跟自己不是同路人的妻子,在女兒同居問題上也跟巖田站在了對立面。這樣一來,巖田也需要來一場精神上的康復,跟佐山一起到了巖田鄉下的叔叔家里,干著農活來療傷。
療傷的結果是把佐山、巖田從下流社會的邊緣又拉回到了中流社會。佐山聲稱已經被治愈了,想回到過去,“以后交給命運”。這里所謂交給命運,并不是任由命運擺布缺乏生活、工作意愿的下流人物的無奈之舉,恰恰相反,已經治愈的佐山又恢復了干勁,這里的以后交給命運,正是一種毫不退縮、一往無前、充滿干勁的心態。另一方面,巖田也聲稱被治愈了,體會到當下“說敗退還早”“不要示弱”。至此,巖田也恢復了對生活、工作的熱情,擺脫了所面臨的下流化危機。
《被控醫師》中的醫師重新回到主流社會,也依賴于療傷,只不過這里的療傷具有雙重屬性。巖田想要給松尾教授來一場音樂療傷,沒想到在這個過程中醫師、平巖也得到了治療。平巖有著音樂才能,年輕時也有機會走上音樂人的道路,可惜因為一連串的挫折而沒能如愿,自己也喪失了工作、生活的熱情。用平巖本人的話來說,他陷入了被害妄想,持續著這種萎靡的生活。平巖用子宮老是流產本身會變弱的比方來解釋自己在音樂上失敗多次以后失去了夢想,感受著生活意欲的低下。下流社會的人要想重新回到主流社會,首先就得燃起工作、生活的熱情。實際上,即便是流浪期的醫生內心也還有著向上的意愿,這向上的意愿同樣存在于平巖的心中。平巖感到“跟木村有同樣的東西”,而醫師也感到平巖跟流浪者不一樣,“雖說脫離軌道了,但是精神面貌上向前生活的火沒有熄滅”。對醫師、平巖來說,盡管在現實面前他們處在下流社會當中,體會著人生熱情的低下,但他們內心沒有完全喪失對待人生的熱情,這也就是醫師所感受到的“向前生活的火沒有熄滅”。
來到老人之家做打掃工作的醫師碰到了讓自己受盡冷遇的“敵人”松尾先生,醫師對這個曾經的“敵人”給予了極大的關注,拉上平巖一起給老人們做音樂治療。醫生宣稱通過這種治療“第一被救的是平巖,第二就是自己”,正體現了這種治療的雙重屬性。一方面是醫師、平巖們通過音樂來治療這些老人,而這個過程本身對醫師、平巖們也是治療。在老人之家,平巖盡情地發揮著自己的音樂才能,給老人們帶來快樂,實際上也給平巖自己帶來了快樂,使之有機會實現自身價值,不再是一個作為被社會拋棄的敗北者,而是作為一個音樂人立于世上。醫師本人在這個過程中涌起的工作、生活意欲,正是把他從下流社會拉回到主流社會不可缺少的力量。醫生稱自己得救,所指的也正是通過這種為他人的付出,點燃了其“內心向前生活的火”,恢復了工作、生活的熱情。
在泡沫經濟崩潰、中流社會日益下流化的背景下,原先作為社會支撐者的團塊者一代面臨著失去原有的社會位置、淪為下流社會一員的危機。下流社會最典型的特征在于人生熱情低下,想要擺脫下流化危機,人生熱情的恢復是必不可少的。
總的來看,藤本惠子著眼于“團塊者在工作、生活當中的矛盾”,而這種所謂的“矛盾”指向的是團塊者一代所面臨的下流化危機。巖田、醫師們或是心理上感受到被主流社會拋棄,或是直接從下流社會走了一遭。但他們最終通過療傷、介質的刺激,又能恢復生活、工作的意欲,這也可以看出藤本惠子給予了面臨著下流化危機的主人公們一種相對樂觀的語境,對他們重新回到主流社會充滿了期待。
[1](日)三浦展.下流社會 新たな階層集団の出現[M].東京:光文社,2005:7.
[2](日)作田啓一.個人主義の運命——近代小説と社會學[M].東京:巖波書店,1981:22-23.
[3]王奕紅.日本當代文學中的中國形象——論《新宿分子》中形塑者的“第四種態度”[J].云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1,10(5):55-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