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國文
馬年說馬
●文/李國文
郁離子,為明代開國功臣劉基的托名。
劉基(1311-1375),字伯溫,浙江青田人。在民間傳說里,他是一個神乎其神,近似半仙之體的人物。因中國人,從上到下,從老到少,持唯心論觀點者特多,唯心未必壞,但中國人一唯心,必然愚昧,而愚昧,則卜卦算命,則測字看相,走進死胡同出不來。為求福避禍,趨吉遠兇,劉伯溫的燒餅歌,與推背圖一起,成一門神秘暗昧文化,追從者甚眾,迷信者更多,劉也因此成為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的預言家,這當然是笑話了。
其實,劉基最后死于非命,究竟是宰相胡惟庸害他死的,還是太祖朱元璋要他死的,一本胡涂賬,他連自己都救不了,焉能預知上千年的世間變遷,天下大事,人類命運,戰亂災難?然而,這些語涉虛妄,跡近荒唐,正史都不采信的傳聞,卻能甚囂塵上,歷久不衰。以至于他原來是誰,他究竟是誰,甚而至于他的政治家、思想家、軍事家的身份,也不大為人所知。而作為文學家的劉基,是與高啟、宋濂,并稱為明初三大家,在中國文學史上的赫赫名聲,知者更是寥寥。而以他托名為書名的《郁離子》寓言集,境遇更為落寞,差不多等于湮沒無聞。這也許并不值得奇怪,當下中國,有多少人認真讀書?又有多少人認真讀古書?我敢說文壇袞袞諸公,知道這部書者,基本上鳳毛麟角,讀過這部書者,充其量不出一打。
如果有工夫,有興趣,多讀一點老祖宗的文言文,多懂一點最正宗、最地道,也是最出彩的中國元素,對寫作者而言,當不無裨益。
·作 者·
所以,近數十年,知道《伊索寓言》者,要比知道《郁離子》者,多出許多。這不是中國文學的悲哀,而是“五四”以來的中國知識分子,被西方文化俘虜以致六神無主的悲哀。
寓言,是一種獨特的文體,多產生于黑暗年代,壓迫愈甚,寓言愈興。劉基寫《郁離子》的元朝,與那個叫伊索的奴隸所處之古希臘社會,大抵都是在高壓統治下的噤聲時期,唯其難得張嘴,或者道路以目,于是用曲折的隱晦語言,表達內心反抗精神的寓言,才得以大行其道。按清人紀昀的《四庫總目提要》,劉“基初仕元,不得志,因棄官入青田山中著此書”,受不了壓迫而摜紗帽,跟官場拜拜,這是講氣節的讀書人,所能做到的最大反彈,這應該是元順帝至正十七年(1357),劉基時年半百的事情。郭沫若說過:“元代,漢人的地位很卑下,民分四等,蒙古人為第一等,色目人為第二等,黃河流域的居民是第三等,長江流域和以南的是第四等。”劉基,青田文成人,比“以南”還南,盡管克盡厥職,能干非常,但身為四等公民,仕宦多年,一路歧遇,跌宕沉浮,受夠排斥,令他痛苦不堪。加之元政權氣數已盡,敗象叢生,民不聊生,國將不國,遂棄官歸隱,回到家鄉,埋頭著述《郁離子》,以抒心聲。
三年后,元順帝至正二十年(1460),書成,東南亂起,群雄攘爭,打得不亦樂乎。劉基出山,他看朱元璋還成些氣候,便投奔他麾下効力。
《千里馬》,乃作者自況之作。唐人韓愈作《馬說》,曰:“世有伯樂,而后有千里馬。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故雖有名馬,祗辱于奴隸人之手,駢死于槽櫪之間,不以千里稱也。”所以,馬雖千里,然無伯樂,縱有千里之才,也是徒勞。此篇中郁離子駃騠之遭際,既是對蒙元政權黑暗統治的譴責,也是對愚昧文化箝制思想的鞭撻。
劉基將其放在首卷首篇,顯然對這部寓言集有點題醒目之意。
馬是人類最早的朋友。
在天地洪荒的原始年代,人類逐水草而居,馬以其強大挽力,成為人類依賴的運輸工具。尤其在獵殺野物的圍捕中,在發生戰爭行為時,馬的速度,無論奔襲,或者逃逸,具有無比的優勢,更是不可或缺的助手。進入農耕社會,參與同勞共作的牲畜,朝夕相處,馬,還有牛、騾、驢,往往被視為家庭成員之一,彼此有著特別依附親近的感情。郁離子的一匹牝馬,生下了小馬駒,這種添丁之喜,給全家帶來莫大的愉悅,可想而知。
一位懂得相馬的老者驚奇地發現:“郁離子之馬,孳得駃騠焉。”他引經據典地分析,良馬分騊駼、驥騮、駙騄、駃騠。你家的這匹馬駒,乃是一匹千里馬啊!果然,大家目睹了這匹剛出生的小馬駒,那非凡之處。很快地就能筆挺地站立起來,很快地就能抬頭尋找母乳吮吸,很快就輕捷地踢踏馬蹄,并好奇地打量著周遭一切。
于是,有人向郁離子建議,這樣一匹千里馬,趕緊獻給朝廷,只有皇家的馬廄,才是這匹天生高貴的馬,應該去的地方。在那里,得到最好的照料,受到最好的調教,才能成為名副其實的千里馬呀!郁離子雖然舍不得這匹駃騠,但是為了它的成長,為了它的未來,就興沖沖地不遠千里,舟載車運,從浙東海濱,一直送到現在的北京,當時的元大都。
郁離子獻馬,便成為京城一大盛事,千里馬不常見,大家無不感到興趣。然而,元帝國是個馬上得天下的民族,自認為對于馬有一種天賦的認知能力,你一個四等公民牽來一匹小馬駒,敢誑稱千里馬,誰曉得你是否詐騙?于是,著郁離子將馬送到太仆寺檢驗。太仆寺,是國家設置的管理馬匹機構,那班官員,不學無術,飽食終日,除了種族優越感外,就剩下一襲大袍子,裹住一掛好下水了。他們知道自己既無伯樂之才干,更無伯樂之慧眼,所以,他們不但辨別不出千里馬,而且,國家的御馬廄里也無千里馬。面對郁離子牽到衙門里的這匹駃騠,這些愚蠢的官員,既不敢說它是,也不能說它不是,支吾了一會,囁嚅了兩句,郁離子終于明白他們的意思:這匹來自長江之南的馬駒,因非冀地所產,便注定它不可能是地道的千里馬,也就沒有資格進入皇家馬廄,只能散放在外廄牧養。
有一位名叫南宮子朝的京城朋友,對乘興而來,敗興而歸的郁離子講:熹華山是南方天帝的住處,成千上萬的飛羽,在天空里自由翱翔,但不無遺憾的地方,在這個鳥類的天堂里,卻不曾有過鳳凰。不久以后,一只從未見過的紺羽鵲,飛來熹華山,大家很高興有了自己的百鳥之王。因為天下之鳥,只有鳳凰是可以改變形狀的,它那與眾不同的天青色羽毛,早晚會蛻變鳳凰才有的靈動鳳冠,華彩尾羽,大家也抱著希望,它總有一天能夠一飛沖天。好心的爽鳩告誡道,上古的圣人只以木主事神,后世改用土偶來祭祀,不是先王考慮不周,而是古人務實,不求貌肖,內容和實質最為主要;后人唯名,崇尚形似,更在意皮毛和表面。所以,你千萬別發出鳳凰那樣非同小可的啼聲,免得給自己帶來什么不幸。然而,它是鳳凰,它不可能不發出它胸臆中的呼聲。終于,有一天,它振翮而起,它引吭而鳴,而且,不鳴則已,一鳴驚人。以至于河川同響,巖谷回應,林木呼嘯,萬物發聲,整個熹華山區為之震撼。驁鳥感受到鳳凰的強大,害怕危及自己的統治地位,就讓鷚鳥對西王母的使者進了讒言,生出這樣的怪鳥,發出這樣的怪音,是不吉祥的。于是西王母的使者,就派云鳥天天來追趕它,撲打它,驅逐出九天之外。掙扎逃命的鳳凰,那美麗的羽毛都飄落到南海之濱。不幸又遭到鸝鶩的利箭,射中頸部,差點就要死了。
南宮子朝講到這里,直是為郁離子慶幸。這匹駃騠終于未被當局看中而收留,因此也就不會落到那只紺羽鵲的下場。呵呵,南宮先生撫須大笑,這是多么妥當的結局啊,也總算讓我看清了這個混賬世界。
芮伯,是西周王朝后期的軍事統帥,作戰梟勇,常率部隊西涉渭水,北渡黃河,大戰獫狁,頗得重用。獫狁,又稱戎狄,西戎,或犬戎,王國維在《觀堂集林》中,認為這是中國西部的一個“強梁”民族,為后來匈奴,或者還包括突厥、鮮卑的前身。一直與中原為敵,因此,秦筑長城防御,漢用和親籠絡,晉室被迫南遷,唐代屢遭禍害,都受到過這個具有豺狼習性的鄰居騷擾。《詩經·小雅·采薇》里,就有“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歸曰歸,歲亦莫止。靡室靡家,獫狁之故,不遑啟居,獫狁之故”的詩句,說明西周對于獫狁的頻繁進犯,頗感棘手,不得不傾全國之力應對。
在冷兵器的戰場上,騎兵的行進速度為步兵的十倍,其作戰耐力為步兵的五倍,其武器半徑為步兵的兩倍,占有壓倒的絕對強勢。兩軍交鋒,成敗勝負的關鍵,往往決定在馬。而中國,馬的產地,一是西,祁連山下的甘隴山區,二是北,大漠揚塵的蒙古草原,這都是周王朝鞭長莫及之地,因之,呼嘯而來,席卷而走,飄忽如風,不可捉摸的獫狁,擁有的馬資源,遠勝于周王朝,這也是中國歷史上南朝不敵北朝的許多敗因中,一個不可忽略的實力差距。所以,對付惡鄰,你軟他硬,你硬他軟,實力,永遠是最有發言權的,這大概也是歷史的教訓了。
芮伯與獫狁交手多年,互有勝負,但芮伯每戰,頗著意于敵方馬匹的繳獲,不遺余力地打掃戰場,這樣一來,他騎兵的馬匹補充得以不斷地加強。這一次出關作戰,同樣如此,不但虜獲甚豐,而且所俘戰酋的座騎,是一匹良馬。良馬即快馬,在元代一部《算學啟蒙》中有道題,“良馬日行二百四十里,駑馬日行一百五十里,駑馬先行一十二日,問良馬幾何追及之?”由此可知,“良馬”者,其行進速度,當倍于常馬。而在戰場上,速度不但決定勝負,往往攸關生命。芮伯班師回朝以后,決定將這匹良馬,獻給周厲王。
芮伯的弟弟芮季,時為周厲王卿。卿即相,因不得周厲王的信任,備位而已。他聽說他哥哥決定獻馬,不以為然,連忙阻止,說此事不可為。芮伯為武夫,便問為什么?芮季四顧無人,反問他,老哥啊老哥,這么多年過來,你還看不透姬胡是個既貪且暴,反復無常的人么?
姬胡,為西周末期倒數第三的國王,他的一生,一是貪婪財富,二是壓迫人民,在位期間,“防民之口,甚于防川”,“道路以目”,是個不折不扣的暴君。據《史記》附錄的《謚法解》,“暴慢無親曰厲”、“殺戮無辜曰厲”,因而謚他為“厲”。他的孫子姬宮湦,就是那個“烽火戲諸侯,失信于天下”的昏君。謚他為“幽”,也是從《謚法解》的“動祭亂常曰幽”,“壅遏不通曰幽”而來,從此,“幽厲”二字,為歷朝歷代最混帳國主的同義詞。
要不得啊老哥!芮季勸芮伯放棄這個想法:你將這匹良馬獻給國王,國王左右肯定認為你所獲非此一匹,而且會毫不客氣地向你索要。你不可能滿足這些人的欲望,那他們必然會說你的壞話。姬胡耳朵根子軟,最愛聽信讒言,那你豈不是放著太平日子不過,非要給自己找麻煩嗎?芮伯不聽,盡管他也明白,姬胡很不是東西,但良馬難得,獻給國王這匹稀世之珍,也算在理,遂將這匹良馬裝飾了送進宮去。獻馬典禮剛剛結束,當朝首席卿相榮夷公派人來了,張嘴向他求贈。他乃周厲王最為寵信之人,言聽計從,兩人好得如穿一條褲子。位高權重的榮夷,料想芮伯也不敢駁他面子。在相府坐等佳音,誰知使者空手而歸,大怒,遂對周厲王進言:英明的大王啊,他是用這一匹馬堵住您的嘴,來保全他所得到的更多戰利品,您相信芮伯只是俘獲了這么一匹良馬嗎?欺君瞞上,真是太可惡了!姬胡本是貪得無厭之人,經此挑唆,頓覺上了芮伯的當,立刻收回兵符,褫奪軍權,將芮伯逐出鎬京。
當時,也有人指責芮伯,你既然知道姬胡貪財如命,榮夷逐利為生,你獻上這匹良馬,吊起他們貪婪的胃口,豈不是沒病找病嗎?
屠龍子的馬,一天傍晚,無聲無息地走出馬廄,然后消失在夜的黑暗里,再也不見歸來。
在游牧民族,一家人若失去了馬,等于塌了半邊天。到了農業社會,因為馬是一種具有靈性的動物,它的威猛,它的神速,它的氣勢,它的力量,唯有中國人作為圖騰的龍,堪相比擬,故爾有龍馬精神這一說。馬、牛、騾、驢,雖通稱大牲口,但在農耕家庭中間,馬和牛是最為依賴的勞動力,常被視為一家之頂梁柱。屠龍子哪里想到,他家的這匹忠誠,老實,絕對懂得主人心思的馬,會走失,而且無影無蹤。馬廄的門,大敞四開,馬卻不見了,一家老小,其沮喪,其痛心,可想而知。左鄰右舍聽到這則消息后,紛紛過來關心慰問,但是,誰也沒有想到的,這位失馬的屠龍子老爹,一沒各處張貼尋馬啟事,二沒派人四出打探消息,而是率領著家人,揮汗如雨,舉斧使鋸,登高爬梯,砌磚壘墻,對馬廄內外,進行一番徹底改造,大家不禁啞然失笑。
屠龍子奇怪,反問大家,列位鄉親,這有什么好笑的嗎?
馬丟了,老爹你才想起來修理馬廄,是不是晚了一點?
屠龍子回答道:什么叫晚?《傳》曰“三折肱知為良醫”,看來,折斷了胳臂之后學醫,也不算遲的。翻開史冊,我們知道春秋時期的齊桓公和晉文公,但他們是也先經歷了國破家亡,朝不保夕的生死考驗,而后才成為五霸。越王勾踐臥薪嘗膽于會稽,對吳國忍辱服低,而后重新奮起,一舉滅吳王夫差,為諸侯之長。智武子荀在晉楚之戰中,為楚所俘,被囚近十年,磨難挫折,后歸晉為相,輔佐晉悼公創下不世功勛。孫臏因被陰毒的龐涓設計陷害,在魏國受刖足之刑,成殘廢之人。但他不餒不慊,不頹不挫,于窮困聊倒中,刻苦鉆研,著《孫臏兵法》,嫓美孫吳《孫子十三篇》,青出于藍,發揚光大。后來,齊國將他請了回去,任國師,助將軍田忌與魏作戰,經桂陵之役與馬陵之役,箭穿龐涓,大敗魏軍,圍魏救趙,威震天下。伍子胥為楚太師伍奢次子,楚平王聽信讒言,殺其父其兄,并滅全家,伍子胥只有出奔吳國求生,楚平王布下天羅地網,沿途關卡,圖影捉拿,路過昭關,一夜白頭,歷經艱難險阻,逃出生天。然后率吳軍攻打楚國,楚平王雖死,也要鞭尸三百,以報父兄之仇。而魏國辯士范睢,那就更為沉淪了,因開罪魏相魏齊,飽受笞責,直打到肋斷齒落,幾近死亡程度,用葦席裹著置于廁中,任人溲溺。后逃至秦國,得昭王重用,起為相,終于得到機會,斬魏齊以報仇雪恨。以上三位君王,四位大夫,當他們于落魄危難之時,亡命天涯之際,在別人眼里,不過是枯枝敗葉,微渺塵埃,早早晚晚都要腐朽于土壤里,注定是要完蛋的命運,是逃脫不了的。但是,世事難料,變化莫測,經過奔走,沖刺,斗爭,拼命,發奮,圖強,等待,突破,雖于窮途末路之中,未必不能脫穎而出,處于絕望黑暗之中,也會有可能重顯輝煌,于是,成為人們仰望的明星,成為大家心儀的偶象。如果他們在最困難的時期,不求進取,不再忍耐,自暴自棄,甘于危亡,恐怕也就只有聽天由命,走向滅亡了。所以,碰上七月里滴雨不下的旱災,眼看著田里的莊稼都干死了,這時候,還是應該開畦芟草,深耕求墑,將殘存的種子播下,若是認為季節已經錯過,而徹底放棄努力的話,這土地最終也真的荒蕪而顆粒無收。
大概沒有過了幾個月,屠龍子家走失的那匹馬,當初,傍晚時分,它無聲無息消失于夜的黑暗里,如今,清晨來臨,它無聲無息出現在修砌一新的馬廄中。大家細細琢磨他說的那番道理,認為這位老爹還是相當有識見的。
等待和耐性,努力和爭取,曾經失去的美好,光輝,榮譽,威望,會重新回到身邊,對家而言,如此;對國而言,同樣如此。
燕為戰國七雄,燕國的文公有兩位,一為燕前文公(前554-前649),一為燕后文公(前361-前333)。但這兩位文公,政績平平,乏善可陳。無什么惡名,也無什么德舉,很難說他是壞蛋,但絕對稱不上好人。不過,就中國人而言,在庸君的統治下,還真是要念阿彌陀佛,因其無能無為,至少不那么太折騰,老百姓要少遭點罪。所以,凡這類庸君駕崩以后,通常都謚“文”。一次,不知其中哪位文公出行,半途,他的乘輿突然停在半路上。原來駕轅的頭馬,由于勞累過度,行將倒斃,從人想盡許多辦法,也救不活它,終于四腿一軟,癱在地上,頹然而死。
從古至今,乘輿、座騎,是官員十分在意的事。因為職務的大小,權勢的高低,享祿的厚薄,地位的輕重,很難讓旁觀者馬上衡量出來,而官員的代步工具,如馬,如轎,如車,是以其級別和待遇來安排的,因之不難識別,除傻子外,一眼都能看個明白。如同當下政府機關的公車,只要根據其牌子、型號、馬力、配置,便八九不離十地判斷出來,車內坐著的人物,該是何等腳色。燕文公,別看他是個庸君,講排場,好虛榮,不讓他人。這樣,他必須物色一匹與他身份相符,與他權責相稱,與他名實相近,與他體面相配的輿駕頭馬,為當務之急。
有人向他建議,“您知道卑耳氏嗎?”“有所耳聞。”“您知道他是養馬專業戶嗎?”“哦,這倒提醒了我,也許我應該到他家挑選我的御馬。”
卑耳氏養馬,更愛馬,他不愿意他的愛馬,落到燕文公這樣不愛惜馬的人手里,便推辭道,“我飼養的這匹馬,還沒有達到可供國君騎乘的馴服程度,仍保留著狂野不羈的本性,為了您的安全,我是不敢讓您冒這份險的”。燕文公治國昏庸,但涉及個人利害,是一點也不胡涂的,他聽得出來,卑耳氏的馬是良馬,只是不想賣給他。于是,他要部下以國家的名義強征,誰知拿著文書到了牧場,卑耳氏先就跨上他的愛馬,逃出燕國了。燕文公很惱火,恰好下屬來向他匯報,蘇秦的弟弟蘇代,說他有一匹很出色,很軒昂的馬,想出售給國君,不知大王意下如何?他不假思索,當下就回絕了人家的好意。
巫閭大夫特地進宮來問他:“您不就是想買一匹馬嗎?為什么拒絕想賣的賣家,而偏要向不想賣的賣家買呢?”燕文公回答:“我最討厭老王賣瓜,自賣自夸的人。”
這是一位有資歷,有名聲的陪臣,因此多少敢于直言:“從前,晉國的中行伯在齊國娶妻,高氏、鮑氏兩家都將女兒許給他,他回到晉國后請教叔向,我該選誰?叔向對他說,娶婦的目的,一是承宗祧,二是奉祭祀,不可茍且從事,主要看她夠不夠賢惠就行。國主要買馬,只求其良也就可以了,何必挑選賣家長短。上古的堯要禪讓其位于許由,許由逃跑了,堯也沒有強迫他非干不可,結果,他卻得到了舜,將天下治理得更好。衛人寧戚窮困而且沒落,無法讓齊桓公知道他的才干,于是牽著牛來到公廨附近,一邊喂著牛草,一邊吟著歌曲,眾人圍觀,安之若素,齊桓公見他有這樣一份淡定,也很難得,遂收留了他并且重用之。他如此網羅人才,不遺余力,連大謀士管仲也被他感動,跑來追隨于他。假如堯非許由不禪讓,能得到舜那樣賢明的接班人嗎?假如齊桓公不用寧戚,看他唱完歌,任其牽牛而去,管仲會幫著他打天下稱霸諸侯嗎?”然后他感嘆道:“我很奇怪哎,同為國主的你,為什么如此固執呢?”由此可知,在中國,凡庸君,都庸在識人不明,用人不當上。若是能識人,敢用人,也就說不上“庸”了。
穆天子,這位半人半神的周王,得到了赤驥、盜驪、白義、逾輪、山子、渠黃、華騮、綠耳等八匹駿馬,駕車出巡,云游天下。拜訪了西王母以后,歸途中討伐宿敵徐偃王,并消滅了他。舉國上下,莫不認為八駿神威,有若天助,才能如此大獲全勝。于是,穆天子下令,設立天閑廄以及內、外二廄,分等級飼養御用和軍用的各式馬匹。高貴的八駿自然生活在天閑廄里,一天食用小米一石,次等級的馬匹居內廄,日供小米八斗,再次等級的馬匹則為外廄,一天食小米六斗,其余不達標者,便是散馬,供應的小米自然也就等而下之,只有五斗。再下來的便淘汰為老百姓的馬,進不了官方的名冊簿籍,也就不在供應范圍。同時,穆天子任命造父為司馬,管理從八駿到散馬的養育、訓練、供給、使用等等事務。由于造父經營得法,施教有方,天下良馬,無一遺漏地都被他網羅到手;所有馬匹,雖然芻秣定量有差而相安無事。
然而,好景不常,穆天子崩,造父死,八駿相繼斃命,良馬駑馬難以界定,好壞標準莫衷一是。以后上任的司馬,只好以馬的產地來區別高低。出生于河北北部,且毛色純一者為上乘,可在天閑廄放養,用以駕國王的乘輿;毛色雜者為中乘,收容于內廄,作為國王乘輿的候補用馬,或服役戰事;河北至山東濟河以北地區出產的馬匹,居外廄,供諸侯、國王委派的公卿大夫、出使四方的官員使用;江淮以南的馬就是散馬了,只能用來傳遞物品,運輸物資,重大任務是不能承擔的。所有這些馬匹的相關人員,其待遇高低與馬的級差相等,一如早先造父任司馬時的安排。
等到夷王晚年,國運衰弱,外患頻起,內廄的馬按理應赴前線,供騎兵驅使,但這些養尊處優的馬,上了戰場,聽到戰鼓的聲音驚恐萬分,看到飄揚的戰旗心驚肉跳,未戰先敗,只好將外廄的馬調來同用。但是,內外兩廄的管理者互不服氣,彼此頂牛,內廄說,我們是給國王乘輿駕過轅,拉過套的,你們得聽從我們。外廄說,你們有什么了不起,吃得多而干得少,憑什么要壓我們一頭?夷王聽到這類爭吵,不但不能公平對待,反而與大臣一起,偏袒內廄。很快,進犯者來襲,外廄先沖殺上去,將其擊退。沒想到內廄搶先邀功,夷王嘉賞。外廄的兵士和馬匹因此泄氣怠工,不愿再拼命。進犯者一看對手內訌,抓住機會,反撲過來,呼嘯再戰。內廄那禁如此陣勢,一打就垮,外廄看著他們倉皇奔散,不但不去救援,跟著拔腿開溜,頓時,自己也潰不成軍。于是,那些高頭大馬、純種良駒,統統被進犯者虜掠而去。夷王一看,江山難保,只好下令,盡出天閑之馬助戰。天閑之馬,講步伐,練陣仗,走隊形,習禮儀,是十分在行的,真正打起仗來,就一無用處了。只好對夷王實話實說,國王還是派散馬上陣吧!那些駕馭散馬的士兵說,打仗是需要力氣的,只有吃得飽而且吃得好者才強壯,如今,食量雙倍于我們者都不敢上戰場報效國家,那么平素吃得絕少而且勞累的我們,就更擔當不起重任了。夷王無奈,允許散馬與天閑同等待遇,可時逢亂世,誰來保障供給,說了也是白說。
接下來,兵荒馬亂,天閑、內外廄以及散馬,四出鄉野,各自謀生,見谷吃谷,見粟食粟,地皆撂荒,民成餓殍。在這種無望時局下,那些管馬者、馴馬者、馭馬者皆逃逸他鄉,馬匹隨之而去。夷王至此,“無馬不能師”,也就只好“天下蕭然”,坐以待斃了。
共十八卷一百九十篇的《郁離子》,劉基用最精粹的語言,講最普通的故事,讓我們領會最智慧的內涵,獲得最警醒的教益。這部寓言集,學識之淵博,構思之奇詭,意境之高蹈,美學之完熟,堪可稱作這種文體在文學史上最后的輝煌。中國是寓言大國,以春秋戰國最盛,數量之多,質量之高,為世之最。其精彩紛呈,其美不勝收,直到今天,仍是美輪美奐的文學瑰寶。在《郁離子》中時常提及這個時代,那也是中國歷史上廝殺爭霸,國滅族絕,死人無算,暗無天日的歲月,先秦諸子們都以寓言為武器,來表達他們對那個不平世界的反抗,對那個不公社會的批判。不平和不公,既是世患,也是時弊,劉基筆下,寫的是馬,鋒芒所及,直到當下,也還具有相當現實意義的。
如果有工夫,有興趣,多讀一點老祖宗的文言文,多懂一點最正宗、最地道,也是最出彩的中國元素,對寫作者而言,當不無裨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