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濤
(云南大學 國際關系研究院,云南 昆明 650091)
在非洲政治發展進程中,反政府武裝已成為一個十分突出的問題。2001~2010年非洲共爆發169起“非國家沖突”,其中除少數選舉騷亂外,絕大多數都是反政府武裝誘發的;而非洲80%的沖突(包括國家間沖突)中都有反政府武裝的因素介入[1]。反政府武裝已構成非洲實現和平穩定無法回避的挑戰。西方媒體對非洲反政府武裝的報道有幾個常見的關鍵詞:兒童兵、強奸、搶劫,這似乎成為一種套路。反政府武裝以殺戮為樂,沒有目的,泯滅人性。如果說一定有動機的話,那么動機也僅僅是貪婪和仇恨。事實上,這些報道將非洲反政府武裝問題“臉譜化”了,并有偷換概念的嫌疑。在非洲,無論是哪支反政府武裝,其根源、動機、行動及產生的影響都是非常復雜的。
非洲國家在獨立后的發展中面臨著現代民族國家構建的巨大挑戰。而長期以來非洲現代民族國家建構努力的受挫是反政府武裝興起的重要原因。有人甚至認為,非洲面臨的根本問題不是經濟不發達,而是“國家的失敗”。“非洲的經濟和政治失敗是緊密相關的,經濟上的改善本身即使能夠實現,也不會打破這一循環。”強大的國家及能夠擺脫傳統束縛的政治結構是非洲經濟發展的必要條件。
表面上看,非洲國家是一些被美國視為“失敗國家”的范例,如剛果民主共和國、塞拉利昂,但對這些國家內部局勢的控制卻還要依靠被美國所蔑視的那些非洲國家政府。另外,不少非洲國家的制度被美國視為是低效和腐敗的,但恰恰是這樣的制度,似乎才“適應”了非洲國家的實際發展水平,為非洲民眾所認可和接受。其中的根本問題在于,非洲國家在獨立后并沒有發展出類似西歐“威斯特伐利亞式”的國家體系,即沒有形成真正的民族國家(nation-state),而保留著一種“前民族國家”(pre nation-state)形態的政治體制和架構。這種“前民族國家”是殖民前和殖民時期的非洲歷史發展的產物,是非洲現實的真實反映。這樣的非洲國家一方面有著現代民族國家的外殼,另一方面在本質上卻是以“新家長制”(Neopatrimonialism)為核心的特征。
所謂家長制(Patrimonialism)是指一種政治權威是家庭治理的必然結果或派生物的體制。政治權威可以按照家庭治理的方式加以統治,而權威是“自然存在”的。而在非洲的這種所謂“新家長制”的國家體制中,公共政府層面的運作是來自于非洲傳統家庭、族群層面運作系統的擴大,國家被視作一個放大了的家庭或族群,當權者則被視為這個大家庭的家長或某個族群的族長。而軍閥專制政權最終也要回歸到“新家長制”的體制中[2]。從結構上看,這種國家體制與家庭結構似乎存在差異;但從功能上看,性質并無不同。而與現代官僚國家相比,非洲這樣的“新家長制”國家中雖也存在著官僚體系,但不過是與新家長制體制相融合了的、并為新家長制服務的一套“工具”而已。在“新家長制”的非洲國家中,真正發揮作用的是多種多樣的非國家行為體,如家族、氏族、部落等,它們是社會和政治權威以及經濟活動的重要源泉。
這種“新家長制”國家體制的出現,主要是由于移植到非洲的“威斯特伐利亞式”的民族國家體系在非洲“水土不服”,而殖民制度又摧毀了非洲原有的高級政治體制,只留下一些粗鄙的基層體制。如前殖民時期非洲政治中長期存在的“主從關系”(patron-client relationships)被殖民者有選擇性地強化了。非洲傳統部落首領、酋長等被培植為殖民者的忠實奴仆,為殖民政府服務;而白人殖民者則會給這些人相應的權威、利益和榮譽。在非洲國家獨立后,這些以自己小集團的私利為著眼點的“奴仆”仍充斥在各級政府中,卻缺乏一個專業的公務員系統。因此許多人在與他們國家的政府打交道時,會預期這個政府是“無能、偏見、受賄和腐敗的,并且在通常情況下確實如此”。而受主從關系影響的非洲國家,既得利益者為了通過維系“世襲”的網絡而保護自己的私利,便不真正熱心于培育民眾對國家認同的政治和經濟基礎,而將民眾的道德、忠誠、責任和承諾等都引入到非國家行為體中。使民眾對諸如家族、部落、宗教集團以及主從關系的忠誠遠遠超過對國家的忠誠。對民眾而言,既然國家不是他們“公正的家園”(neutral container),那么他們只能尋求非國家行為體的庇護[3]21。
非洲國家普遍出現的“新家長制”也是對殖民時期私有制度反叛的結果。私有產權觀念和制度是西方資本主義得以發展的重要保障,而在缺乏相應經濟基礎的非洲國家,這種觀念和制度卻與非洲社會現實格格不入。在西方殖民者引入私有產權制度后,極大地沖擊了前殖民時期的非洲部落公有制觀念和制度,損害了許多非洲部落和民眾的利益。因此,許多非洲人都認為私有制是造成非洲災難的淵藪。在獨立后,非洲國家或者是以“社會主義”與非洲傳統公社相結合的形式廢除私有制,如坦桑尼亞的“烏賈馬制度”(Ujamaa),或者是以沒收、掠奪私有財產的方式占有大資本,如烏干達在1972年發動的“經濟戰”(Economic War)。而在廢除私有制后,卻沒有建立起真正的公有制,因為非洲國家的統治集團是以小集團(家族、氏族、部落)的形式將“公有制”名義下的財富私分掉了,將國家財富據為己有。這樣便產生了三個后果:第一,政治管理體制中原本服務于國家全體民眾的專業化公務員系統被謀取私利的小利益集團所取代。第二,政治活動成為一種贏利性行為。掌握了政治資源就意味著可以獲取別人無法獲取的更多的經濟資源;而掌握了大量的經濟資源,又進一步鞏固了政治權力。從而形成對政治與經濟資源的雙重壟斷。第三,本是服務于民眾的政治,卻受制于“主從關系”的束縛——各利益團體間的相互需求和依賴。最終,廢除私有制是由于西方私有產權觀念在非洲“水土不服”,而根源于非洲前殖民時期的“新家長制”卻因維護非國家行為體的私利而獲得不同人群的支持,因而具有強大的影響力,成為非洲國家體制的重要特征。這樣的非洲國家政府缺乏一個政府本應具備的合法性基礎,特別是在“新家長制”下的不公平的分配機制耗盡了民眾對它的信任[3]22。而這正是一群對現狀不滿的民眾組織起反政府武裝,進而謀求改變現狀的最根本原因。
這種不滿不僅體現在那些被邊緣化的群體中,即使是可能會得到好處的群體,也會滋生出不滿情緒。這是因為非洲“新家長制”下的國家,統治者需要不斷給予其支持者以好處和對未來好處的預期。但在很多非洲國家的情況是,承諾給予的好處無法落實,支持者變得失望和不滿。特別是在非洲國家中,財富總量在一定時期內是有限的,而分配就意味著損害一些人的利益。在多次不平均的分配后,有限的財富大多數已集中在少數群體手中,此后就再也沒有可分配的財富了。國內占多數的民眾,早已懷有不滿情緒;而無法持續獲得利益的少數群體也會產生憤恨與挫折感。這樣,“新家長制”體制下的非洲國家領導人的地位就變得岌岌可危了。在非洲,就出現了這樣一種循環:領導人在喪失支持后,被推翻;新的領導人上臺,籠絡一批支持者,而導致另外一些群體被邊緣化;隨著邊緣化群體的不滿以及支持者的喪失,新的政變或反政府武裝會推翻這一屆領導人;隨后產生新的領導人。其中,反政府武裝引發的沖突成為領導人更迭的一個重要推力;這種“新家長制”體制則是反政府武裝產生的母體。
1960年以來,非洲經濟發展的一個突出特點就是相對停滯。不僅GDP增長緩慢,人均GDP的增長更慢。從1960~2004年,撒哈拉以南非洲人均收入年增長率僅為0.5%。這主要是由于非洲國家獨立后的經濟發展思路出現偏差:一方面,忽視農業,重視工礦業;另一方面,推行國有化政策。這都制約了非洲經濟、特別是農業的發展。而落后的農業生產無法滿足非洲快速增長的人口需求,從而引起糧食危機。目前,非洲人口已經達到10億。人口爆炸一方面制約了非洲的經濟發展,如人口增加導致土地短缺,資源匱乏必然造成過渡墾荒、放牧、捕撈,生態環境惡化,不利于經濟發展;而環境的破壞、經濟發展的遲滯又加劇了非洲人口爆炸所引起的糧食危機,加深了“農業內卷”的狀況,即越來越多的人口在有限的土地上以越來越低的效率榨取越來越不夠的糧食[4]。而人口壓力、糧食危機等貧困化問題最終以社會騷亂、族群沖突等形式表現出來,而反政府武裝的興起也是表現之一。
在經濟困境之外,非洲民眾和國家在經濟關系上的脫節也催生了反政府武裝。由于非洲國家缺乏“經驗主權”*“經驗主權”即把國家視為真正有能力管理國家和民眾的組織;“法理主權”是指在國際社會中其他國家對一國合法性的承認。傳統上一個國家應該先有經驗主權,這是它獲得其他國家承認的首要條件,隨后才有法理主權。但是在非洲,這種情況卻顛倒了過來。非洲國家在很大程度上是由國際社會創造出來的,并得到后者的承認與支持。這些國家在獲得經驗主權能力之前,就已經長期具有了堅實的法理主權。,內部未形成統一的市場和有效的經濟聯系,加之政府財政來源多依賴外國援助,使其對民眾的合法經濟依賴(稅收)減少,它也就沒什么要對民眾(納稅人)負責的。這使非洲的許多地區盛行“維生經濟”(subsistence economy)和“情感經濟”(the economy of affection)。維生經濟是一種勉強可以糊口的自然經濟,如種田、采集,或從事走私以謀生[5]。這種經濟自給自足,與國家沒有關聯,民眾對政府也不存在期望;他們更依賴離他生活環境更近的村落、社區。情感經濟則是一種由血緣關系、姻緣關系、地緣關系、信仰關系等結合而成的經濟體系。在這種體系下,一個家族、部落、村寨或某種具有共同宗教信仰的人群會在經濟上相互幫助和扶持。同樣,在情感經濟下,民眾對國家政府也不存在期望,而是依賴他的親人、朋友和他所屬的部落、宗教團體。這兩類經濟都妨礙了現代經濟中非人格契約型關系的發展,不利于現代經濟的發展和市場的統一,造成了相對孤立的以非國家行為體為民眾主要依賴對象的狀況。這使非國家行為體的作用超越國家,并成為權威、利益和榮譽的最大來源和民眾認同的第一歸屬。
正是由于貿易、財富和權威從國家向非國家行為體轉移,因此,非洲“新家長制”的國家體制因制度性的不公正問題,而削弱了非洲國家政府的中央權威,使之無法將政令有效的在全國范圍內貫徹實施,也就無法獲得經驗主權。反而鞏固了如地方部落等的勢力與影響,使非洲回到“建立在原始的和人身依附基礎上的非國家格局”。而族群之間的社會和政治邊界可能遠比國家之間的邊界更重要*正因為如此,許多人指責在殖民時期對邊界的武斷分割造成了非洲國家的問題,這種觀點并未抓住問題的關鍵。因為即使是一些具有相當切合實際的族群——政治邊界的非洲國家(如索馬里、盧旺達、布隆迪)也沒能建立起有內在凝聚力的現代民族國家。在這里,問題的關鍵在于非洲國家保留著的“新家長制”特征。。這樣的“新家長制”國家體制在非洲十分普遍。受其支配的非洲國家政府有時顯得特別穩定,但可能不知道哪一天就“瞬間”垮臺了*2011年1月開始北非國家政局突變,突尼斯和埃及政權相繼更迭,利比亞更是發生了導致卡扎菲政權垮臺的內戰,這些事件的背后都能找到“新家長制”的根源。。有學者認為,這種“政府強大而國家羸弱”的體制是非洲“新家長制”下的必然產物[6]46。因為新家長制所造成的政治、經濟壟斷只會使一部分人獲益,因此導致了在非洲國家國內多個不同的非國家行為體的利益和權力博弈。而在非洲政治中又普遍缺乏一種“妥協的文化”,卻盛行著“贏者通吃”的心理,其中失利者預期勝利者會濫用他們的職位并剝奪競爭者的權利,因為情況反過來他們也會這么做。于是,成為失敗者的一方為了自保,成為勝利者的一方為了“通吃”,就會使非洲的非國家行為體間的矛盾尖銳化,往往表現為反政府武裝的出現、內戰的爆發以及政權更迭。
而由于非洲“新家長制”國家體制的普遍存在,一國政府的危機經常又會產生連鎖反應。以1989~2003年的利比里亞內戰為例。在利比里亞內戰中的不同反政府武裝派別,在西非多國各種利益集團(包括各國政府)的分別支持下形成了對立的兩方。這即使利比里亞國內的無政府狀態波及周邊,誘發并激化了西非各國內部的矛盾,引發了諸如塞拉利昂、幾內亞內戰這類國內沖突;同時它也惡化了西非國家間的關系。尤其是,隨著反政府武裝成為影響西非國際關系發展的一個舉足輕重的力量,它們扮演了與國家行為體同等重要的角色。利比里亞反政府武裝率先挑起國內沖突,進而波及鄰國乃至整個西非地區,引發多種國際行為體、多層次的復雜互動。在互動中,各派系又不斷分化重組,西非各利益集團相互支持對方境內“代理人”、相互拆臺,并誘發多國內部沖突且相互擴溢、影響,使西非國際關系日趨“碎片化”。而在這背后的核心問題則是非洲國家的掠奪型經濟模式對生產型經濟模式的掩蓋與替代;沖突各方既然能夠通過掠奪獲取資源,那么組織和發展生產就喪失了吸引力。
西方經濟學的“現代化”理念則又誤導了非洲的發展。在西方眼中,無垠的沙漠、蒼茫的草原、神秘的雨林以及“動物世界”、饑餓的黑人就是非洲固有的形象。這并非一種異國情調,而是把非洲定位在“原始”和“野蠻”上。西方大多數民眾還存在這樣一種看法,即非洲是與“現代世界”無緣的一個地區,那里充滿了饑荒、疾病和戰亂。之所以會產生這樣的看法,是因為按照西方的“現代”、“現代化”標準,非洲確實是“前現代”的。他們不僅這樣去看非洲,還把這套觀念灌輸給非洲人,即告訴他們,他們過的生活是原始、落后的,并提出了一套“幫助”非洲人擺脫原始、落后的手段。但這些并沒有給非洲帶來西方的那套“現代化”。這主要是因為所有的經濟發展方案都脫離了非洲國家自身的文化與傳統,自身的需要與訴求,是不可持續的。非洲本土人雖然比外來發展專家更深切的感知到他們自身的需要,但卻沒有被賦權。
于是,隨著這些外來理念的誤導,非洲人陷入了進退維谷的尷尬處境。一方面,他們無法回到此前雖然原始、落后,但沒有對比、沒有落差的“愜意時代”了。因為西方人強化了他們的觀念,讓他們相信自己是“原始”、“落后”的——僅僅因為在物質上的貧乏。另一方面,非洲人又無法達到歐美國家那樣的生活標準。非洲人便處在一個“自覺”意識到自身“原始、落后”的困境中。非洲國家便喪失了自我認同和自我實現的傳統,在現實中照搬西方的、水土不服的經濟發展體制,使非洲的現代化進程缺乏充實的本源性基礎,導致了后勁不足,對于所要達到的“現代化”目標也沒有清晰的預期和實現的動力。這種發展的迷失性及隨之而來的挫敗感,使一批非洲人走上了反抗西方的道路,并組織起反政府武裝,如尼日利亞“博科圣地”(Boko Haram)、索馬里青年黨(Al-Shabaab)就對西方文明持極端仇視的態度。
所謂的“特定人群”包括在非洲被邊緣化的群體、反政府武裝領導人群體、士兵群體等。它們與反政府武裝的關系十分密切。
(一)被邊緣化的群體。在非洲國家中,許多社會階層或生活在某些地區的民眾,在感覺到特權階層、中央政權對其忽視或“另眼相看”的時候,會產生被邊緣化的挫敗感和不滿。考察非洲的反政府武裝就會發現,組成這些武裝的成員主要是城市中失業的青年人和邊遠地區的民眾,他們都是邊緣人群。以烏干達圣靈抵抗軍(the Lord’s Resistance Army)為例。圣靈抵抗軍的產生是與歷史上烏干達南北方族群矛盾的累積密切相關的。可以說,今日的圣靈抵抗軍問題早在殖民時期就已埋下了伏筆。在殖民統治時期,英國殖民者使用了“間接統治”和“分而治之”的手段,刻意扶植南方的布干達王國,在南方造就政治精英,而北方的阿喬利人(Acholi)、卡拉莫賈人(Karamojang)等多傾向于從軍,成為軍隊中的兵源。南方經濟在多年發展后也遠比北方發達。總之,在殖民時期,烏干達北方各族群處于被邊緣化的地位。獨立后,來自烏干達北方的總統如奧博特(Milton Obote)依賴北方族群的軍事力量通過軍事政變上臺,在政治上打壓、經濟上盤剝南方族群。因此,在1986年以前,烏干達南方族群又被邊緣化了。表面上看,1986年來自南方的穆塞韋尼推翻來自北方的總統奧凱洛(Tito Okello Lutwa)奪取了政權,引發了北方族群的不滿,這成為圣靈抵抗軍爆發的直接原因。而綜觀歷史,就會發現深植于烏干達發展歷程中的文化、政治和經濟矛盾所導致的烏干達南北方族群間“互為邊緣化”的狀態,是圣靈抵抗軍爆發的深層次原因。塞內加爾是一個幾乎被岡比亞分割為兩部分的國家。在岡比亞以北地區,是塞內加爾的“本土”所在。政府的政策也會向這個地區傾斜。而在岡比亞以南的卡薩芒斯地區(Casamance)是塞內加爾的“半飛地”,這里很少得到政府的扶持,經濟落后、民眾貧困,同樣處于被邊緣化的狀態。而這也正是塞內加爾卡薩芒斯地區反政府武裝產生的重要原因。
從烏干達和塞內加爾的案例中還可以發現,往往產生反政府武裝的地區,是一些較為落后的、政府從那里獲利較少的地區;相應的,政府對這些地區的控制力也比較弱。因此,在這種政府鞭長莫及的地區所出現的反政府武裝將會持續相當長的一段時間。
(二)反政府武裝領導人群體。在某種程度上,領導人的個性影響了反政府武裝的行為方式。在冷戰時期,反政府武裝領導人利用對意識形態的夸大或詆毀,以增強個人的“神圣”品質。如安哥拉“爭取安哥拉徹底獨立全國聯盟”(安盟,Uniao Nacional para Independencia Total de Angola,UNITA)的領導人薩文比(Jonas Savimbi),塞拉利昂革命聯合陣線(Revolutionary United Front)的領導人弗迪·桑科(Foday Sankoh)。如果不考慮這些領導人的個性因素,以及對其支持者的影響,我們就很難理解非洲反政府武裝的一些特征。例如,弗迪·桑科被支持者看做是“父親”。他們崇拜桑科,或者說是崇拜想象中的桑科——一個被神化了的形象。桑科成功地取代了當地傳統社會中的權威,成為支持者的心理寄托。我們知道了這一點,才可以理解為何無論桑科是流亡國外,還是在監獄中,都有那么強的號召力,使支持者無條件地服從他的指揮并發動戰爭。圣靈抵抗軍的領導人約瑟夫·科尼(Joseph Kony)同樣因具有“通靈”的能力而極富魅力,被手下人所追捧[3]18。
通過考察非洲反政府武裝領導人的出身和經歷,就會發現,那些來自政治精英集團的反政府武裝領導人傾向于奪取政權。政治精英領導的反政府武裝奪權政權的“情結”主要有兩方面原因。第一,政治精英可能曾經是政權中的一員或是與政權有千絲萬縷關系的人,曾享受過作為既得利益集團所得到的好處。失勢后,這些精英組織了反政府武裝以奪回曾經擁有的利益。如在剛果民主共和國,1997年卡比拉(Laurent-Désiré Kabila)推翻蒙博托(Mobutu Sese Seko)政權后,前蒙博托政權中的政治精英因喪失了既得利益,滋生不滿情緒,于是組織反政府武裝“爭取剛果民主聯盟”(Rassemblement Congolais pour la Democratie,RCD)。科特迪瓦反政府武裝“新力量”的領導人紀堯姆·索勒(Guillaumme Soro)也曾是一名激進的學生領袖。他在烏弗埃-博瓦尼(Félix Houphou?t-Boigny)掌握科特迪瓦政權的年代里,很有可能通過表示忠誠而進入政府體制中并享受到了利益[6]81。
第二,面對新成長起來的政治精英,非洲國家政府也試圖加以籠絡。這使新的政治精英產生優越感,即使日后成立反政府武裝,也以奪取政權、改變國家為目標。如前扎伊爾總統蒙博托在對付反對派時,要么把對手吸納進自己的陣營中,要么就把對手毀滅,讓反對他的人不僅消失,還變成人們的笑柄。利比里亞總統威廉·塔布曼(William V.S.Tubman)也曾實施“統一政策”,搜羅全國有能力的人物進入政府機構中,以消解反對力量。政府籠絡新興政治精英的舉措,對這批新人的影響是巨大的——他們意識到他們才是國家的未來領袖,是推動國家發展的中堅力量。要么他們進入政府,治國理政;要么面對一屆他們不屑于加入的“無能”、“腐敗”的政府,憤而組織反政府武裝,致力于奪取政權。
(三)士兵群體。士兵群體是一個特殊的以從事保衛和戰爭為職業的階層。非洲反政府武裝的成員有很大一部分來自于這個群體。具體表現在:第一,卡扎菲政權時期的利比亞在擴大對非影響力的過程中,為非洲許多國家訓練職業士兵;這些士兵中的一部分回國后參加了反政府武裝。如利比亞為蘇丹訓練的職業士兵在回國后就加入到如蘇丹人民解放軍(Sudan People’s Liberation Army,SPLA)中。2011年利比亞卡扎菲政權垮臺后,該國訓練的圖阿雷格人(Tuareg)士兵成為馬里反政府武裝“阿扎瓦德民族解放運動”(The National Movement for the Liberation of Azawad)的主力。第二,在一些國家里,支持前政權的軍隊中也有不少職業士兵因反對現政權而加入反政府武裝。烏干達圣靈抵抗軍成立初期的核心力量就是前烏干達政府軍中的阿喬利人士兵。1986年穆塞韋尼推翻奧凱洛政權后,這些士兵逃往烏干達北部地區,加入圣靈抵抗軍,反對穆塞韋尼政權。第三,一些非洲地區如西非存在著專門的雇傭兵階層。哪個國家有需要,這些雇傭兵就去哪個國家;政府需要他們,他們就加入政府軍,反政府武裝需要他們,他們就加入反政府武裝,成為特殊的“沖突移民”(insurgent diaspora)。這個雇傭兵階層的存在,導致很多國家的沖突升級——他們“專業”的戰爭技術往往會使尚有化解可能的沖突進一步擴散,他們牟取傭金而不負責任的軍事行動進一步破壞了地區穩定,并制造出很多原本可以避免的仇恨。非洲沖突的發生國由于雇傭兵的存在而付出了經濟代價、國家主權代價以及人道主義的代價。在西非,利比里亞的雇傭兵已在塞拉利昂、科特迪瓦、幾內亞的沖突中頻頻出現。這些國家受其影響,也出現了自己的雇傭兵團體。西非馬諾河(Mano River)流域的幾個國家曾一度陷入了把戰爭作為一種貿易行為的困境中[7]。
無論是經過培訓的職業士兵,前政府軍中的士兵還是雇傭兵,他們加入反政府武裝都只是令沖突的程度更加激劇,但并不能改變沖突的性質和反政府武裝的利益訴求。特別是雇傭兵,他們可以參加多起沖突,加入多個反政府武裝,甚至可以搖身一變成為政府軍。士兵階層的存在與巨大影響力是目前非洲反政府武裝的重要特征之一,不過他們對反政府武裝的影響只是表現在沖突的程度上。
在一段時間里,研究非洲沖突與反政府武裝的學者認為身份和歸屬問題并不那么重要。事實上,最新的一些研究發現,與認同有關的地緣因素、身份、歸屬對于理解非洲沖突問題是十分關鍵的。“本土性、獨立性”的英文“autochthony”字面意思是“從土地中出現”。它表達了一種地方主義的情緒,即本土人的權利,包括選舉權和用武力捍衛本地區利益的權利。特別是在政治和經濟全球化加速發展的今天,關于本土性和全球性的矛盾沖突逐漸加劇了。這種矛盾中帶有本土人對于喪失傳統認同的緊張和對未來深深的困惑。在某些情況下,本土人甚至只能使用暴力手段去捍衛自己的傳統,對付被看做不速之客的“陌生人”[8]。在非洲,反政府武裝正是利用這種理念去說明自己斗爭的合法性與正當性。
一般而言,非洲民眾的本土身份和第一歸屬并不首先是其所在的非洲國家。這是由于非洲在非殖民化之后建立的國家基本上不是“重建”而是“新建”、“創建”。這些國家在歷史上不曾出現過,“缺乏作為統一國家而存在的一種歷史經歷、國民意識、國家觀念,缺乏使國家持久團結穩定的國內各民族共享的文化聯系、精神紐帶和歷史遺產”[9]。非洲民眾更多認同的是自己所在的部落族群。這樣一種“本土性、獨立性”的認同削弱了作為一國國民意識的認同感。當某一族群的利益被損害時,他們會尋求對自身權利保護。這樣往往會采取兩種方式:第一種方式,和平的請愿或抗議,以求得矛盾之解決;第二種方式,在和平方式無法奏效或未使用的情況下,使用武力的方式來爭取自身權利。使用武力往往存在兩種不同的利益取向,要么組織反政府武裝奪取國家政權,在控制政權后,謀求本族群的利益;要么組織反政府武裝固守一地(極端的形式是獨立,如尼日利亞曾出現的分裂勢力“比夫拉共和國”、2011年從蘇丹獨立出去的南蘇丹共和國),在本地區內謀求本族群的利益。
“本土性、獨立性”的身份認同與反政府武裝的關系主要從以下幾方面表現出來。首先,跨界族群的公民權與身份認同問題引發反政府武裝問題。西方人在非洲建立殖民地時,并未將它們作為未來的國家進行考慮。他們對殖民地的邊界劃分,根本不顧及當地原有的政治經濟和族群文化格局,而是憑一己私利或實力大小任意分割。結果非洲邊界的44%是按經緯線劃的,30%是用直線或曲線的幾何方法劃的,僅有26%的邊界是由河流、湖泊或山脈構成的自然邊界線。這使得很多居住在殖民“邊界”地區的族群被肢解到不同的國家里。一個族群內部的人互相視對方為“外國人”。1958年的第一屆泛非會議上,與會者聲稱“帝國主義者為了分裂非洲人民、損害非洲人民而劃定的人為壁壘和邊界應當廢除或改變”[10]。但非洲領導人隨后意識到,廢除邊界只是異想天開,調整邊界只會引起無休止的沖突。因此在1963年亞的斯亞貝巴會議上,確立了新興的非洲國家是被國際社會承認的合法的國家行為體,其邊界不得改變的原則。這確實避免了可能發生在許多非洲國家間的邊界沖突,維護了非洲的團結;但對于跨界族群而言,被人為地肢解引起了他們的不滿。為了改變被分割的現狀,他們成立了反政府武裝,如西非地區的圖阿雷格人(Tuareg)、非洲之角的歐加登人(Ogaden)等。
其次,在土地所有權和使用權方面產生矛盾引發反政府武裝問題。在非洲,當兩個或多個族群在同一地區生活時,有關土地“分享”所產生的糾紛很容易引起矛盾與沖突。而當其中一方感覺自己無法得到政府支持、利益被損害時,就會組織反政府武裝。
在非洲,土地所有權和使用權是支撐起一個族群“本土性、獨立性”認同的重要物質保障。一個族群世世代代生活的土地是這個族群文化和精神傳統的靈感來源和現實依靠。他們雖然沒有土地私人所有的觀念,但對本族群的土地所有權和使用權非常珍惜。當在一個地區出現兩個或多個族群時,就會產生對土地資源的爭奪,并引發矛盾。每個族群都會通過援引本族的傳說、某些有象征意義的指示物等證據宣稱本族自古以來就生活在這片土地上,是“土地之子”(son of soil);稱其他民族是“新人”(newcomer)、“移民”(immigrant)、“外來人”(stranger)。“宣稱自己是原住民,這點十分重要。雖然原住民的身份并不能給予你資源,但卻賦予了你爭奪資源的合法權利。”[3]32各族群間也都嘗試過妥協與共存;但在很多情況下,由于政治、經濟、文化方面存在的巨大差異,導致雙方競爭成為一種零和博弈。每個族群都想占有更多土地和資源,而妥協的結果往往令各方都不滿意。在科特迪瓦、剛果民主共和國、利比里亞、蘇丹等國,很多地區的族群都是由于在土地問題上妥協無利,又無法獲得政府“公正”的協調,才成立反政府武裝起而反抗的。以蘇丹達爾富爾地區為例。反政府武裝“正義與平等運動”(Justice and Equality Movement)的成立,起因就是不同族群對土地的爭奪所引發的矛盾。在達爾富爾地區,既包括游牧民與農民之間的土地爭奪,也包括各自內部的土地爭奪;此外,歷史上形成的部落領地問題也導致了對土地資源的爭奪。與此對應的是認同與歸屬截然不同的兩個族群——富爾人和阿拉伯部落聯盟之間的沖突。
概言之,無論是跨界族群的身份還是對土地資源的爭奪,都因挑戰了一個族群的“本土性、獨立性”認同,讓這些民族感到生存空間被擠壓,自身文化被破壞,才刺激他們成立反政府武裝的。
不過,從建構主義的視角來看,這種“本土性、獨立性”的認同本是一種被人們所建構形成的觀念。正如“土地之子”這樣的定位,本身是極不確定的。究竟是哪一塊土地,究竟是誰的子孫?這些答案都在不斷重新被闡釋、被改變、被利用。但現實情況是,“本土性、獨立性”的觀念仍然在非洲起作用,對相當一部分民眾產生了影響。首先,“本土性、獨立性”的觀念影響了人們的族群認同和歸屬,并與其他族群區別開來。如烏干達的阿喬利人意識到自己是“北方人”,他們也會把巴干達人(Baganda)視為“南方人”。其次,這個觀念形成了一個思考范式,將許多模棱兩可的觀點視為真理性的存在。如在達爾富爾地區,人們會把富爾人理所當然的視為農民,把“阿拉伯人”視為牧民。雖然實際情況要比這個分類復雜得多。這些不準確的說法被強化為真理后,會產生歧視、對立與沖突等不良社會關系。再次,這一觀念影響了人們的第一歸屬。美國記者戴維·拉姆(David Lamb)有一次在美國駐烏干達大使館遇到了一件事很能說明這一問題。當時有人求見美國使館官員,這名官員問:“是烏干達人?”秘書回答說:“不,他是阿喬利人。”這里的含義是很清楚的,在烏干達有巴干達人,有蘭戈人、有巴尼奧羅人,但沒有“烏干達人”[11]。
筆者認為,非洲反政府武裝問題是政治、經濟、社會、文化觀念乃至國際關系等多方面因素聯動的產物。反政府武裝問題的長期存在,是非洲國家和平與發展努力受挫的集中表現;而它們反過來又加深了非洲國家內部的社會危機,成為使矛盾進一步復雜化的因素。
隨著21世紀以來中非關系的全面提升與發展,特別是中國在非洲的利益不斷增長,非洲反政府武裝對中非關系發展的大局與細部都造成了一定沖擊,這種沖擊將隨著中非關系的不斷密切而進一步加劇。從宏觀上看,反政府武裝挑起的地區沖突、內戰乃至政權更迭,威脅中非關系大局;從微觀上看,反政府武裝襲擊中國企業、綁架中國公民的事件屢屢發生,對中國企業與個人赴非投資興業帶來了巨大的風險與挑戰。關注非洲反政府武裝問題,在了解其背景的前提下,提出建議,規避風險,既可對國家制定相關對非政策提供參考,也能為赴非企業與個人提前采取安保措施提供幫助。未來,中國企業和個人還將以更大的規模進入非洲,理應未雨綢繆,防患于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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