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史景遷

海外漢學家小傳
史景遷(Jonathan D. Spence,1936— )美國籍歷史學家,生于英國,主要研究中國歷史。原名喬納森·斯賓塞,中文名“景遷”二字取“景仰司馬遷”之意。著作等身,代表作有《追尋現(xiàn)代中國》《利瑪竇的記憶宮殿》《康熙與曹寅:一個皇室寵臣的生涯揭秘》《上帝的中國之子:洪秀全的太平天國》《毛澤東》等。其作品文筆流暢,敘事性強。史家汪榮祖說他:“史景遷并不喜歡后學理論,他的書根本沒有什么理論,更無艱澀的名詞,但他生動的敘事,完全可以迎合史學界隨后學而起‘敘事再生(Revival of Narrative)的呼聲,使他成為史學敘事再生后的一支生力軍。”
康熙死于1722年12月,李煦幾乎即刻就被撤去了“蘇州織造”一職。這對曹家而言,是在新朝的不吉利的開端。無可否認,李煦現(xiàn)在已經(jīng)七十多歲了,也沒有輝煌的業(yè)績,但他曾是康熙寵愛的人,他的去職確實意味著舊的秩序已經(jīng)變了。
雍正的一些對人對事的態(tài)度,對曹家大大不利。作為一個法家式的人物,他對于家奴嚴厲控制,常常對包衣表現(xiàn)出公開的輕蔑,他視包衣為卑下、不誠實、不聽話的。他看輕織造職位的重要性,以為不過是“聽得些流言再做傳報而已”,他覺得-個巡鹽御史“但清楚錢糧”,他激烈反對朋黨,對無能和不誡實的懲罰非常迅捷。在他即位的頭一年,便撤換了四十五位各部大臣和御史中的三十七位。他對地方上的財政狀況非常關切,尤其是江蘇,它的經(jīng)濟潛力巨大,然而卻一再虧空。他整頓經(jīng)濟及官史行為的嘗試從兩方面下手:制度上,有1723年至1725年間的會考府;而涉及個人的方面,他授予許多下級官員密折奏報其同僚的權力,大大擴大了康熙開始的密折制度,并且他會申斥那些沒有運用奏報地方事務權力的官員們。
雍正初年三位織造的災難是很好的例子,體現(xiàn)出這位新皇帝如何審查并摧毀那些他認為無能的人和敵對者。李煦的后任、蘇州織造胡鳳翚,是頭一個輪上的。1726年3月15日,江蘇巡撫和來自內務府的官員高斌來到胡鳳翚的衙門,告知他已被撤職。三月底,胡及其妻子年氏以及妾盧氏一起自殺了。胡鳳翚及其全家的死,部分是因為他作為織造不夠誠實,但主要是因為他卷入了丑惡的政治斗爭:雍正與那些他認為與他為敵的兄弟們爭斗不已,尤其是胤禩和胤禟,即康熙的第子與第九子。而胡鳳翚的妻兄恰恰是與胤禟過從甚密的年羹堯……
曹家一定驚恐地關注著整個事件的發(fā)展,不僅因為曹頫作為一名織造也不是那么成功,而且,在曹家家廟立著的兩只鍍金的獅子,也正是雍正所痛恨的弟弟胤禟所贈。
李煦在1723年被撤職后又很快被捕了,罪名是向“阿其那”的侍婢饋贈禮物。“阿其那”在滿語里意為“雜種”——這是雍正強加給他弟弟胤禩的侮辱性的名字。
同時,另外兩位織造并非無事。曹寅的老朋友孫文成,從1706年開始就是杭州織造,在雍正當朝的頭年就受到懷疑。1728年1月,孫文成由于不明的罪名受到指控,進而被解職。
曹頫在雍正朝初年成功地避免了觸犯雍正皇帝。1723年12月曾有過麻煩的時刻,當時戶部決定取消兩淮巡鹽御史支付江寧織造衙門費用的制度。而當時的巡鹽御史接到這一指令的時候,已經(jīng)將若干款項支付給了曹頫。他于是數(shù)次通告曹頫,請他回返這些款項,但沒有得到曹頫的回應。最后,他上奏報告說,必須命令曹覜將此款項交還給戶部。雍正下旨了。但是曹頫沒有因其推拒而受罰,他依然按常規(guī)押運絲織品進京,得到皇帝的接見。
曹頫垮臺的直接原因,幾乎肯定是一件呈給雍正的奏折中報告了他的行為,這惹得雍正大大不悅。以往,在呈給康熙的奏折中,曹家往往有這樣的報告;而現(xiàn)在,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它回轉來針對曹家了。通常情況下,雍正只是看過這些報告之后便留著以備日后參考。不幸的是,這次奏報曹頫的官員正逐漸得到雍正的高度寵愛。這位就是噶爾泰,1724年被任命為兩淮巡鹽
御史,一位嚴肅認真而盡責的官員,他奏折上的朱批是曹頫和他的朋友們永遠不會知道的。
1727年2月8日,噶爾泰呈遞了一件奏折,報告各類地方宮員的能力。所涉及的范圍,從鹽商的兒子們到江寧和揚州的知府們,直到省級布政使和按察使。曹頫排列在第三,噶爾泰這么寫道:
訪得曹頫年少無才,遇事畏縮。織造事務交與管家丁漢臣料理。臣在京見過數(shù)次,人亦平常。
在這段邊上,雍正在行間作了兩段朱批,在曹覜的名字旁是“原不成器。”“人亦平常”一句邊上是“豈止平常而已?”如果呈遞的是這樣的一件奏折,而皇帝仔細讀過后同意奏報人的判斷,那么所言及的為官者的仕途,無疑便很危險了。
曹頫于1728年1月被撤職,同時杭州織造孫文成亦去職。撤職的正式理由是曹頫的欠款虧空。在這些指控之外,還得加上雍正所認可的噶爾泰對他無能的攻缶。雍正仍在進行的對所有與胤禩和胤禟有關人員的清洗,也可能是一個因素。
奉旨査抄江寧曹家的官員隋赫德,上奏報告他發(fā)現(xiàn)了曹家與胤禟——對這個兄弟,雍正強加了一個“塞思赫”即豬的名號——之間聯(lián)系的證據(jù):
江寧織造衙門左側萬壽庵內藏貯鍍金獅子一對,本身連座共高五尺六寸。奴才細查原因,系塞思赫于康熙五十五年遣護衛(wèi)常德到江寧鑄就。后因鑄的不好,交與曹頫,寄頓痛中。今奴才查出,不知原鑄何意,并不敢隱匿。謹具折奏聞,或送京呈覽,或就地毀銷,均乞圣裁,以便遵行。
曹家覆沒的更多詳情不為人知。進一步的線索或許來自小說《紅樓夢》,然而也沒有家庭覆沒的直接描寫,因為曹雪芹在完成小說的結尾部分之前就去世了。小說中僅僅暗示家族成員犯了死罪,一方面官司失敗,另一方面與地方上的幾大權貴家族一起垮臺了。這些家族當然是富有的,隋赫德查抄曹家之后,報告了有關情況:
房屋及家人住房十三處,共計四百八十三間。地八處,共十九頃零六十七畝。家人大小男女共一百十四口。
這些只是曹家財產的基本部分,在抄家之前,他們一定已經(jīng)將許多他們肯定擁有的值錢物件轉移了。隋赫德在后面列舉時沒有提及他們的絲綢、書籍和藝術品,沒有提及他們的西洋古董和皇上賜贈的禮品等——1727年間,它們一定被轉移到安全的地方了。
按照雍正的詔令,曹頫的所有地產、房屋以及奴婢都歸接任的江寧織造,也就是隋赫德所有。依據(jù)皇帝特意的安排,曹家在北京得以擁有部分房屋和奴婢。
經(jīng)由這場變故,曹頫在歷史上就此消失。單到乾隆初年,曹家顯然得到了寬宥,曹宜,這位曹寅最小的弟弟還活著,并且擔任護軍參領兼佐領,他的先人也得到追贈的榮譽。1735年的一份沼令追封曹家興盛的奠基人、曹寅的祖父曹振彥二品資政大夫;曹振彥的兩位妻受封二品夫人。或許也就在這時,曹頫被授予內務府員外郎的小官職。然而,曹家沒有能獲得長久的復興,而是旋即繼續(xù)下墜。1745年,曹寅的孫子曹雪芹困居北京西郊,開始寫小說。
《紅樓夢》第十三章,曹雪芹借一位嫁入賈家而臨死的婦人說道:
如今我們家赫赫揚揚,已將百年,一日倘或樂極悲生,若成了那句“樹倒猢猻散”的俗語,豈不虛稱了一世的詩書舊族了?
就在這段中的俗語下面,那位批點曹雪芹手稿的叔叔寫了如下的文字:
“樹倒猢猻散”之語,余猶在耳。屈指三十五年矣。傷哉,傷哉!寧不慟殺?
此一批語大約作于1762年,所以批者一定是在1727年左右聽到此俗語的。那時,是家庭覆沒之前的快樂時光。
并不是曹頫自己發(fā)現(xiàn)這一俗語的,他的父親便熟知它了,并樂意在眾人間提及。曹寅的一位朋友在一首詩后注語中寫道:
曹楝亭公時拈佛語對坐客云:“樹倒猢猻散。”
這個令人生悲的俗語冋響在整個家族歷史中,而曹寅的援引是雙重的諷刺。因為,它最初出典于一個廣為人知的故事:曹詠收到了寄來的以此俗語為題的一篇賦——在曹詠所依恃而發(fā)達起來的大人物死后,他便被流放了。曹寅顯然對這個與他名字如此接近的曹詠深有所感。
曹家倚靠它繁榮鼎盛了差不多七十年的這棵大樹,枝葉環(huán)蓋,非常之大;它混合著許多方面,諸如官位、財富、才干、機敏,以及曖昧的包衣身份——它既屬仆役又有特權,是滿漢兩族間的融合。但這棵大樹的根向來不深不固,它的挺立只是由皇上的意志決定的。沒有皇上的支持,大樹必然倒伏,猢猻也就四散了。
這個隱喻并無貶義,畢竟,曹寅自己曾援引過它,他的后人在他之后也一再重復它.樹倒了,猢猻就散了,如此而已。但對曹寅的孫子而言,寫一部中國文學中最偉大的作品《紅樓夢》,是對整個家族歷史做最奇異的編織。這部小說改變了原來歷史的悲劇性,因為它給家族處境的必然性添加了際遇的因素。因而,將這個隱喻推向它的邏輯結論便是合理的,用中國小說中一個最富魅力的形象的話來告別曹家的歷史:
既允了……須與他了這愿心才是哩,為人為徹,一定等那大王來吃了,才是個全始全終,不然……反為不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