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雪
近年來,農民經濟合作組織作為農村商業的主渠道,雖然幾經變革,但始終在滿足農業生產需要,組織商品流通,聯結城鄉、工農,溝通政府與農民的關系方面發揮著重要的作用,是農村生產與生活、生產與需要之間的橋梁和紐帶。
隨著市場經濟的縱深發展以及城鎮化、農業現代化的不斷推進,農民經濟合作組織是否發生變異?目前主要有哪些類型?對“三農”帶來哪些新的影響?帶著這些問題,本刊記者采訪了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發所研究員苑鵬。
合作社領辦人的多樣化
《中國扶貧》:現代農民合作組織呈現出哪些新特點?
苑鵬:近年來,合作社的主流形態呈現所有者和業務相關者同一的特征,成員關系也有了從聯合行動的有機體變為非零和博弈的業務相關者聯盟。相應地,合作社內部治理也由民主控制走向大股東控制;合作社領辦人則由自利的農村精英取代具有合作精神的企業家;合作文化由互助走向互惠。
《中國扶貧》:現階段農民合作社的類型有哪些?
苑鵬:現階段,合作社的種類還是比較混亂的。從合作社的成員來講,成員構成不再局限于具有相同市場地位、從事相同生產經營活動的同業生產者的聯合,而是在此基礎上,還允許那些處在同一農產品產業鏈條上具有上游、下游業務關聯的相關利益群體共同聯合,組成合作社。即農民專業合作社不僅是農產品經營者的同質者的組織,也是服務利用者和服務提供者共同組成的異質者的組織,這些都反映在農民專業合作社的工商注冊登記中。從我這些年對合作社的調研發現,合作社“登記注冊類型”一欄涵蓋了集體企業、股份合作企業、有限責任公司、個人合伙、私營合伙企業、社團組織以及其他企業(或組織)等多種類型,它從一個側面反映出農民專業合作社的異質性特征及變異問題,包括產權制度、內部治理、所有者責任制度,等等。
從合作社的本質屬性出發,農民專業合作社按照所有者成員構成的特點,可以劃分為以下兩大基本類型:作為合作社利用者的農民生產者組成的合作社、農民生產者和作為合作社業務服務提供者的非農產品生產者共同組成的合作社。前者是符合經典合作社理念、與國際接軌的農民合作社;后者可以稱為中國特色的農民合作社,因為它與國際主流農業合作社的成員制度安排不同,非農業生產者可以成為正式的成員,從而具有明顯的中國印記。
在中國農村,大量存在的、具有典型代表性的是第二類合作社。這也是引起爭議最多的合作社類型,它們的一個共同特點是,發起人不是農業生產經營者,而是與之有著緊密的業務聯系,為其提供產前、產中、產后多個環節或單環節服務的服務提供者;或者雖然發起人是農業生產經營者并從事農業生產活動,但他們同時也從事農產品經營活動,并且以后者為主,在合作社中所扮演的角色是農產品生產者的服務供應商。
《中國扶貧》:您所指的具有中國特色的農民合作社有什么特點?
苑鵬:由合作社服務的提供者領辦合作社,按照領辦人的身份,可以分為四大類。第一類是農產品加工企業與農戶組成的合作社。通常是在“公司+農戶”的基礎上發展起來的,形成“公司+合作社+農戶”的新模式,通過合作社的產權紐帶,不僅可以強化公司與農戶的聯結機制,而且可以獲得更多政府財政補貼、稅收優惠等資源。
這類公司領辦人的一個共同特點是:農產品原料對于公司的核心競爭力至關重要,并且通過簡單的市場交易無法獲取或獲取成本較高。這類公司領辦合作社的基本特征是:公司以合作社的組織方式建立起公司與農戶縱向供應的長期合約,實質上,這種模式是“公司+農戶”制度的完善,公司和農戶的關系本質上是勞務外包關系。農戶在合作社中蛻變為可以獲得穩定預期收入的公司“打工仔”,而非合作社的所有者。但是,與個人經營相比,農戶的經濟收益增加,因此,他們愿意加入合作社。
第二類是商人與農戶組成的合作社。這類商人以小微企業為主體,經營規模不大,資本實力有限,處在企業生命周期中的成長期,在擴大經營的過程中面臨激烈的同業競爭,通過帶領農民發展合作社,可以培植出一個穩定的客戶群體,穩固并擴大自己的經營業務量。
合作社對于商人而言,本質上是其經營業務擴張或發展戰略中的一個“棋子”,是市場營銷戰略的應用。而對農戶而言,他們也需要這樣一個社會化的服務載體,這是因為現代農業的復雜性使得個體農戶既無精力、也無能力關注購銷活動,作為世世代代與土地打交道的農戶,其購銷經驗明顯少于生產經驗,如果讓農戶自我從事生產經營中的購銷活動,他們只能任憑市場宰割、隨行就市。如果有服務商在為農戶提供農資、技術的同時,還能夠幫助他們銷售農產品;或者在銷售農產品的同時,還能夠為他們提供技術指導、農資服務,那么,這種行為不僅能夠全面滿足農戶生產經營的需求,降低農戶的生產經營成本,幫助他們規避風險,保障其經營收益,而且也能夠為服務商自身帶來潛在的市場發展空間,助其實現銷售增值和業務經營范圍的擴張。
第三類是投資商與農戶組成的合作社。近年來,“投資農業”日益成為金融資本關注的一個重要領域。與其他非農產業相比,農業產業具有天然的弱質性,自然風險不可控制、市場風險變幻莫測,這些年受到社會廣泛關注的食品安全風險,更加劇了農業的不確定性。投資商為了獲取土地資源,獲取政府的扶持資金,通過實現農地經營的非農化或非糧化以實現投資利潤的最大化。
在產業定位上,他們的瞄準點通常不是農業第一產業,而是以農產品加工業為代表的第二產業和旅游觀光、休閑農業等第三產業,這一點在投資者領辦的農民專業合作社中也反映了出來。于是,他們借助合作社的平臺組織農戶發展股份合作社,農戶以其承包經營的土地入股,投資者以現金等入股,同時承諾入股農戶優先獲得合作社的就業機會或高于市場價的產品收購權,并保證不低于農戶自我經營時的土地租金。通過合作社載體,解決了投資者有資本沒資源、農戶有資源卻無法以市場化的資本定價的問題。
第四類是社區領袖帶領農戶組建的合作社。社區政治領袖以村書記、村長為代表,他們通過合作社發展,鞏固自己在村社中的政治地位,并為自己帶來更大的經濟利益。因此,在發展合作社時,他們更多地是從全村的產業發展出發,從讓更大范圍的村民受益出發。這類合作社發展有著非常好的制度環境。
可以說不論哪種形式的合作社,都實現了領辦人和農戶的改進。從農戶的角度看,他們解決了家庭經營無法或難以克服的制度缺陷,例如農產品生產的規模化、標準化,等等,這也是當前中國各類農民合作社生命力旺盛的一個重要原因。
《中國扶貧》:由非農民生產者領辦的合作社會產生什么樣的問題呢?
苑鵬:由非農民生產者領辦的各類合作社產生的一個共性問題是:他們的出現使得小農發展自我合作社的機會更小。這是因為無論從自身的風險態度、創新精神、資本實力、技術、經營管理才能、捕捉市場機會的嗅覺等方面,還是從外部的社會資本網絡資源方面,小農都無法與他們相比,他們具有或掌握了小農缺乏的、市場競爭所必需的各種稀缺性資源。在當今農產品市場競爭白熱化的條件下,這意味著小農成為合作社企業家的可能性日趨渺茫,意味著農民生產者自我組成的同質性的經典合作社的發展前景黯淡。
農民合作社的“中國變異”
《中國扶貧》:您之前一直在著作中提出合作社制度安排變異理論,能解釋一下中國農民合作社制度安排變異體現在哪嗎?
苑鵬:合作社制度中國之前是沒有的,這是一個西方的舶來品,自上世紀初引入中國以來,合作社在中國的發展始終面臨先天不足、后天失調的尷尬局面。而隨著成員構成從同質成員轉化為農產品供應鏈上的相關利益群體,合作社制度的安排由此產生了種種變異。
首先,在成員關系上,從聯合集體行動的有機體走向非零和博弈的聯盟。也就是從過去合作之前強調個人理性、個人最優結果的你贏我輸、你輸我贏的競爭關系,通過合作社長期多次重復博弈,走向團體理性,強調效率、公平、公正,互利互惠的合作關系。
其次,在內部治理上,決策權安排由民主控制走向大股東控制。民主控制一直是合作社最核心的原則,然而,因為中國農民合作社的組織基礎不是成員共同體而是業務相關者的群體,這就動搖了民主的根基,民主原則不復存在成為必然的結果。由于合作社的大股東承擔了合作社的經營風險,相應地,剩余控制權、剩余索取權自然也會落入大股東手中。
第三,在合作社企業家主流群體構成上,自利的精英分子取代具有合作精神的企業家。農戶是這些精英分子利用的工具,而不是幫扶的對象。
中國農民合作社成員之間的合作,是個體基于對自身利益的追求,而非處于個體地位的弱勢群體的共同利益的追求;是建立在個人主義基礎上的合作,而非建立在集體主義基礎上的合作。中國農民專業合作社的合作不只是建立在互惠制度基礎上的,更是經濟學意義上通力協作的合作,是相關利益群體聯盟,因此呈現出有利則來,無利則走的表現。而不再是合作社制度所特指的建立在超越個人的,一致性的共同理念和信仰基礎上的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