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鹿敏

除了熱帶風情與異域文化,近些年來,泰國留給世界的標簽恐怕還有源源不斷的社會抗爭。曾經發生于2008~2009年的政治危機是泰國民眾和相關利益團體參與政治抗爭的高潮,它集中映射了當今泰國社會多重復雜的社會矛盾。然而,在這種抗爭形式偃旗息鼓數年后,一度被掩蓋的社會矛盾再度爆發。自2013年末起,泰國局勢再次動蕩,古老的中南半島因紅黃雙色激烈的政治斗爭再度吸引了全球的目光。
2013年11月,泰國國會下議院通過了由執政黨為泰黨提出的特赦法案草案,根據該草案的內容,2009年9月19日至2011年5月10日在公共集會中違法以及發表不同政見者將被免除處罰。盡管為泰黨一再強調,該法案旨在推動泰國社會的政治和解,但反對黨以及超過半數的泰國民眾仍然堅持認為,該草案的通過實際上是為現任總理英拉·西那瓦的哥哥、如今依然流亡海外的前總理他信·西那瓦返回泰國鋪平道路。特赦法草案的通過成為了泰國政治危機再度爆發的導火索,在反對派的施壓下,總理英拉于2013年12月9日宣布解散國會下議院并于2014年初重新進行選舉。然而,盡管近期泰國憲法法院駁回了反對黨提出2月2日新一輪大選無效的訴求,暫時維持了英拉政府繼續存在的合法性,但此次判決更是進一步將泰國社會的階級對立、利益斗爭、貧富差異等社會裂痕撕開。如今,泰國的政治局勢已經發展成為一場沒有贏家的社會亂局。
家族政治:權貴與民眾的裂痕
緣何泰國社會對于涉及前總理他信·西那瓦(現任泰國總理英拉·西那瓦的哥哥)歸國的問題如此敏感?這一問題或許可以被視為是民眾與泰國家族權貴政治矛盾的直接體現。
家族政治在泰國有著極其深厚的社會土壤。盡管20世紀初泰國結束了君主制的統治而建立起君主立憲制的現代政體,然而,歷史上長時期的王朝政治與貴族政治使“家族”與“團體”的概念深深根植于泰國社會的政治思維中。從歷史上看,家族與親緣關系的繁衍是泰國歷史發展的主要隱性動力之一,而家族在范圍上是國內精英們進行政治表演主要的空間場所,這也使得以家族為起點的政治發展模式深得泰國政治精英們青睞。
隨著家族制度的發展和演變,家族成員之間的“庇護制度”也就成為了家族政治的核心組成部分。由于政治體系本身呈現一種自上而下的位階關系,當家族政治的網絡關系形成后,處于較高位階或者是擁有較大政治影響力的主體會對資源需求者提供各種幫扶。在互助關系形成的過程中,不同主體之間的依附性會得到加強,進而進一步鞏固這種庇護關系。從因果上看,庇護關系的形成是循環往復的,循環式的依賴關系在建構起家族實力與影響力的同時,也進一步壓縮了普通民眾在社會資源所有率中的上升空間。盡管當代泰國也建立了現代軍隊體系與公務員制度,將個人智力與能力納入職務考評體系之中,這一渠道的開辟仍然只是為中下層民眾開辟了有限的上升空間,而整個泰國社會的流動性仍然較低,主要的家族仍然控制著泰國政治的權力核心與經濟命脈,形成了相對固化的利益集團。泰國民眾對權利與社會資源上升空間的需求和泰國社會權貴階層的固態化形成了難以調和的矛盾,因此,當家族政治的話題再度圍繞敏感人物展開時,泰國中下層社會的不滿情緒與抗爭意識便會被激發,進而引發強大的社會震蕩。
在當代泰國社會中,前總理他信與現任總理英拉的西那瓦家族是最具財富與聲望的家族之一。西那瓦家族祖籍中國廣東,自19世紀中后期起移民泰國曼谷,后移居清邁并從事絲綢貿易。西那瓦家族在泰國的發展遵循了“商而優則仕”的軌跡,在廣泛涉獵各類商業領域并在行業內取得了巨大成就后,西那瓦家族的成員紛紛踏上從政之路。他信與英拉的父親奔歷·西那瓦于1968年從政,曾擔任兩屆國會議員以及泰國自由黨領袖,21世紀初,西那瓦家族更是連續出現了3位總理,分別是他信·西那瓦、頌猜·翁薩瓦和英拉·西那瓦。
階級對立:精英與底層的裂痕
從對立的雙方來看,泰國街頭愈演愈烈的政治抗爭是反對派與英拉所領導的為泰黨政府之間的一場對決,雙方所代表的正是泰國城市的精英群體與廣大農村的底層民眾。從方式與程度上看,反對派人士已經充分展示了試圖顛覆現有政治體制運作的決心,事實上,這種不妥協的群體性抗爭也充分反映出泰國社會自上而下的階級對立狀態。
從他信到英拉,在政策上始終奉行向農村地區“一邊倒”的傾斜政策,這使得泰國傳統政治中的精英階層,如皇室、軍隊、官僚體系以及城市中產階層在政治與經濟的利益空間中不斷被擠壓。對于他信而言,在其就任泰國總理的初期,首要任務便是將泰國拖出1997年亞洲金融危機的沼澤,其中,對廣大農村地區的政策幫扶則是他信從底層恢復泰國經濟動力的主要策略之一。而對民意支持的基數需求也要求他信從底層民眾中獲取其作為政治資產的民間威望。實際上,即使他信已經流亡海外數年,他在泰國民間底層的政治威望與號召力仍然不可小覷,這也成為了他信在海外左右泰國國內政局的一筆無形的資產。
在2011年就任泰國新一任總理后,為進一步自下而上復蘇泰國經濟并鞏固長兄的政治成果,英拉選擇了繼續向農村以及社會底層群體傾斜的政策,例如提高政府收購農產品的價格、提高底層民眾的最低工資標準等。然而,英拉的階級傾斜政策直接為泰國政府累積了相當于國家預算總額近8%的債務,這一直接危及國家經濟核心的后果引起了泰國精英階層與傳統體制對她的怨恨,一度被他信和英拉領導的泰國政府在過度擠壓了上層社會的利益收縮空間后被迫受到對立群體的反撲。因傳統王朝政治根深蒂固的影響,泰國社會已經存在的階層對立與階級矛盾被進一步點燃,底層民眾試圖維護既得的利益,而精英群體則在抗爭原本應該屬于他們的“榮耀”,這使原本便相對不穩定的泰國政治體制在執政者與反對派的對決中愈加脆弱。
架空民主:傳統與現代的裂痕
1991年軍事政變后,泰國開始步入政治民主化的進程,憲法和選舉制度逐步得到恢復。根據泰國1997年憲法的規定,泰國的國王與王室是國家的精神象征,并無過多實權,政府首腦為總理,通常由眾議院聯合政府(多數黨領袖)初任,再經由國王指定。縱觀泰國20多年的民主政治之路可謂布滿荊棘,持續不斷的政治抗爭與并不穩定的政治局勢主導了泰國社會近10年的發展之路。2013年年底再度爆發的政治危機,更是從制度上暴露了“民主體制”下泰國傳統印跡與現代政治訴求之間的裂痕。endprint
泰國社會政治動蕩的制度漏洞之一是各政府部門與政治力量之間缺乏有效的制衡,這一制衡的缺失是脆弱的泰國民主制度與強大的傳統體制相撞后的必然結果。從權力分配的角度上看,國民議會掌握立法權,然而作為國家元首的泰國國王雖然只是名義上的精神象征,卻有權修改、取消、甚至變更憲法,這使泰國的權力分配處于重疊與混亂的狀態之中。同時,軍隊的效忠對象為泰國國王,也就是國家元首,而非泰國政府,泰王對軍隊的干預效力與影響力始終很高。這也就解釋了為何在數次政治危機中,泰國軍方鮮有采取直接有力的措施維護政府方面的利益或平衡社會矛盾。而泰國對軍權的限制仍然較少,軍隊仍然依附于為其創造群體利益的某一政治力量,軍隊的力量常常被服務于內閣中不同派別的權力更替而難以保持中立的狀態。軍人政治本身是一個與現代民主政治相背離的概念,由于傳統的軍人政治模式仍然通過王權與其他政治力量交叉影響著泰國政治的走向,現代文官體制很難掙脫軍人政治的影響而形成一套獨立運作的體系,這使泰國的民主政治從制度根基上被架空,很多時候甚至成為一種虛設的政治樣品。
另外,從社會結構的深層上看,泰國并不具備真正意義上的民主精神與民主意識。對于權力所有方而言,自我約束與制度約束在民主政治的運作中同樣重要,而泰國國內的各政治力量很難通過一種理性或合理的方式表達不同的聲音,幾乎每一次的反抗必須通過以犧牲國家和社會發展作為代價的政治抗爭來展示。在形式上,參與者更是傾向于使用占領、壓迫等相對極端的方式迫使對立方做出政治上的讓步,這正是傳統政治模式下抗爭思維與行為路徑的直接體現。有學者認為,泰式民主的問題之一在于過早引入了“民主”,泰國此前并沒有經歷工業化、公民發展等階段,故社會并未具備真正的民主精神。泰國的民主制度仍然存在著傳統“內核”與現代“外殼”之間的裂痕。
隨著2月2日新一輪大選的結束以及隨后反對黨民主黨對選舉有效性的質疑,在經歷了持久的混亂與動蕩后,泰國的政治危機仍在未知中延續。2014年2月14日,泰國當局派遣了數百名防爆警察到曼谷的部分關鍵地區執行“清場”任務,這些地點多為政府的關鍵辦公場所,而這些區域在此前已經被反對黨的示威者們占據。泰國局勢動蕩以來,政府對年度GDP增長率的預期不斷調低,政府的社會職能行使效率不斷下降,泰緬邊境的販毒和武裝走私活動日趨猖獗,對于暫時逃過“危機”的英拉政府而言,如何盡早恢復泰國社會的穩定,并以和平有序的漸進方式改善泰國已經阻礙了社會可持續發展的政治體制才是當務之急。從長遠來看,對于每一位未來泰國的領導者而言,如何彌補政治發展的裂痕恐怕是帶領泰國走出政治動蕩“死循環”的最大考驗。
【責任編輯】林 京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