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魯克：知識才是最關鍵的資源

傳統的生產要素如土地（自然資源）、勞動力與資本，雖然現在還沒有消失，但已經不那么重要了。現在，只要有知識，土地、勞動力與資本自然就跟著來。在這種新的意義上，知識被作為一種“效用”，也就是能夠生產社會與經濟利益的資料。

1926年，我從高中畢業后，決定不去念大學，跑去工作，父親相當氣惱，因為我們的家族一直都是律師、醫生之流的。但他并沒有叫我“滾蛋”，沒要我改變主意，也沒有說過我一定永遠不會有出息之類的話。當時，我覺得我已成年了，應該負起成年人的責任，去找工作。

30年后，我兒子18歲了，我卻逼他上大學。就像我當年一樣，他到這個年紀也想要當個真正的成年人，負起成年人的責任。他覺得在學校蹲了12年，也沒學到什么，況且大學4年的學習機會也沒有什么特別了不得的。就跟當年的我一樣，他重視實際經驗，甚于學校課程。

然而，從我高中畢業去一家貿易公司當文員，32年后，也就是在1958年，大學文憑已成為求職的必備條件，實際上已經成為職業生涯的一張通行證。在那個年代，對于一個出身富裕家庭，高中成績優異的年輕人來說，沒去念大學等于被逐出上流社會。30年前，我父親不費吹灰之力就為我找到一家聲譽不錯的公司的文員職位。可是，30年后，這些公司肯定不會聘用只有高中學歷的求職者從事文員工作。他們肯定會對高中畢業的求職者說，“去去去，去念大學，4年后再來；可能的話，你應該再念個碩士、博士。”

我父親是在1876年出生的。在他那一代能上大學的，不是有錢人的兒子，就是極少數出身清寒的優異生（像我父親就是如此）。

在19世紀美國企業家當中，只有一個人念過大學，他就是大銀行家摩根。他曾去德國哥廷根大學攻讀數學，但念了一年就被退學。至于其他人，甚至連念過一兩年高中課程的都很少，更別說有高中畢業文憑。在華頓小說中（這本小說的時代背景是設在大約1910年到1920年的美國社會），幾個出身紐約州豪門望族的公子哥們去念哈佛大學與哈佛法律研究班。但是，他們后來沒有人真的從事這一行，對他們來說，高等教育不過是一種炫耀、裝飾的工具罷了。

到了我這一代，上大學已經不那么遙不可及，而是可以實現的目標。有無大學文憑可以影響我們日后會屬于哪種社會階層，但并不是絕對的，這對我們日后的生活與生涯只有部分的影響力。當我在20世紀40年代第一次對通用汽車公司做調查研究時，該公司的公關部門一再向我點明，他們公司的高級經理有很多人讀過大學。那時，一般人的想法是，最穩當的方式是從基層干起，然后一路升遷到高級經理。到了五六十年代，在美國、英國、德國、日本等國家，上大學并不保證將來一定有很好的收入，最務實的做法是在16歲就趕緊去有工會組織的大制造廠工作。在那個地方，幾個月后就有很好的收入，這也就是生產力革命后的結果。但是，這種機會現在已經沒有了。現在想要有中上等收入的機會，如果沒有一張正式文憑證明你有必備知識（獲得這種知識只能在學校接受系統的學習），那是不行的。

這種從250年前就開始發生的知識意義的改變，現在已經使得社會與經濟產生了改變。如今，正式知識被視為最關鍵的個人資源及經濟資源。傳統的生產要素如土地（自然資源）、勞動力與資本，雖然現在還沒有消失，但已經不那么重要了。現在，只要有知識，土地、勞動力與資本自然就跟著來。在這種新的意義上，知識被作為一種“效用”，也就是能夠生產社會與經濟利益的資料。

姑且不論這些發展是好是壞，它們都是某種無可抗拒的改變所帶來的結果。這種現在正在發生的變化，就是知識正運用在知識本身上。這是知識運用的第三次（或許也是最后一次）變動。事實上，運用知識去找出現有知識最有效的運用方法，就是我們現在所講的“管理”。但是，知識現在也被運用于有系統、有計劃地去界定將來需要什么新知識，不論它是否可行，也不論必須怎么辦才能使它有效用。

這場知識運用的第三次變動，可以稱為“管理革命”。正如前兩次的變動（知識運用在工具、流程、產品上，以及知識運用在工作上），這場管理革命現在也已經橫掃全世界。現代工業革命成為主導性力量，擴散到全世界，這個過程有100年之久（從18世紀中葉到19世紀中葉）。生產力革命歷經這個過程，大約花去70年（從1880年到二次大戰結束）。而管理革命不到50年（從1945年到1990年），就已成為主導力量，擴及全世界了。

現在大部分人聽到“管理”這個字眼，還是會把它想作“企業管理”的意思。管理目前的形態的確是在大企業里最先出現的。大約50年前，我剛開始研究管理時，也是著重在商業管理這方面。但我很快就了解到，無論是商業性的或是非商業性的，所有的現代組織都需要管理。事實上，我們很快就會了解到，非商業性組織，不論是非營種性的民間機構，或是政府機構，甚至比商業性組織更需要管理。這些非商業性組織之所以最需要管理，正是因為它們缺乏像商業組織那種“盈虧底線”的監督。最先認清管理并非局限于商業組織是在美國，但現在所有的發達國家都接受了這種觀念。

我們現在知道，管理是所有組織通通都有的機能，不論它們各有什么特定目標。總之，管理是知識社會的普遍機能。

經常有人問我，誰是最優秀或最偉大的管理者。我總是回答：“是4000多年前古埃及那些構思、設計、建造第一座金字塔的人，那金字塔至今仍屹立不搖。”但是，直到一次世界大戰之后，管理才被視為一種專門工作（而且那時只有少數人才有這種觀念）。管理被視為一門學科，更是二次大戰以后的事。直到20世紀50年代，世界銀行開始貸款給若干國家去發展經濟，也沒用過“管理”這個字眼。事實上，管理早在幾千年前就已經出現了，但是，一直要到二次大戰以后才為人所認識。

對于管理的認識，部分原因是來自二次大戰本身的經驗，尤其是那時美國工業的成就。但是，跟這同樣重要的是，自20世紀50年代起，由于日本的成就，管理因而被普遍接受了。日本在二次大戰剛結束后，雖然不是所謂的“欠發達”國家，不過，其工業與經濟幾乎已完全被摧毀，所以實際上沒有什么科技可言。這個國家的主要資源是其愿意采用、并改良美國在二次大戰期間發展出來的管理模式（特別是在訓練方面）。在美軍占領的20年當中（從50年代到70年代），日本終于成為世界第二的經濟強國，與數一數二的科技領導國家。

20世紀50年代初，朝鮮戰爭剛剛結束后，韓國受到戰爭摧毀的程度，甚至超過二次大戰后的日本。而且，韓國以前從來就是一個落后國家，尤其在受日本殖民統治的那35年當中，其企業與高等教育受到系統的壓制，就顯得更落后了。但是，韓國在戰后采用美國式的高等教育來教育年輕人，并吸收、應用美國式管理，結果在25年內就成為發達國家。

隨著這些管理所帶來的經濟擴張，我們也逐漸了解到管理的真正含義。我剛開始研究管理這門學問時，是在二次大戰期間以及結束后沒多久。那時，經理^被定義為“負責指揮工作的人”。換句話說，經理人就是“老板”的意思，而管理代表著上下層級與權力。直到今天，提到經理人與管理時，可能很多人還是想成這種意思。

但是，到了20世紀50年代初期，經理人的定義已經改變為“負責執行的人”。現在，我們知道這種定義太狹窄了，正確的定義是“負責運用與執行知識的人”。

這種改變表示我們已把知識視為最關鍵的資源，而土地、勞動力與資本的重要性則受到一些條件限制。但如果缺乏后三者，光有知識也沒法生產，光有管理也沒有成果出來。如果有了有效用的管理，也就是說運用知識于知識上，土地、勞動力與資本等其他資源往往就跟著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