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勤 李正欣



時間飛馳而過,又要過新年了。這些日子,電話響個不停,還有電郵和微信里無數好友及電商的圣誕新年春節祝愿。可是我眼前只有一個任務。我必須把電話掛上、關掉網絡,騰出時間來在家整理堆積如山的錄音產品。
在過去幾年里,很多人都說,古典音樂唱片業就快滅亡,唱片公司都在死亡的邊緣中掙扎。公眾在互聯網下載音頻視頻越來越普遍,最終會把CD、DVD、藍光光碟趕盡殺絕。這些當然是事實,但為何我眼前仍舊有這么一大堆的音像制品鋪天蓋地?
其實,音像制品于這些年來越見蓬勃,無論提供大家選擇的曲目,或者不同的音樂風格越見豐富多彩。你看看小山堆上的這兩張唱片:一是德國唱片公司出品的詹姆斯·萊文(James Levine)指揮大都會歌劇院樂團演奏的舒伯特“偉大”交響曲與貝多芬第四鋼琴協奏曲[獨奏:葉夫根尼·基辛(EvgenyKissin];另外則是里卡爾多·穆蒂(Riccardo Muti)帶領芝加哥交響樂團演出的威爾第《奧賽羅》,由芝加哥交響樂團自立品牌“的芝加哥交響樂團回響”(CSO-Resound)發行。
你們察覺到其中的玄妙了嗎?一邊是美國最顯赫、最全面的歌劇院樂團錄制的交響樂經典:另一邊則是美國最杰出的交響樂團錄制的威爾第雄心萬丈的歌劇。且看以下小細節:萊文與大都會都簽約于德國DG唱片公司,可唱片錄制的卻是上演于卡內基音樂廳的演出。芝加哥交響樂團沒有與大唱片公司合作,樂團自出經費在自己的交響音樂廳內錄制唱片。
今天很容易辦到的是,一些可以讓你將大量音樂素材儲存在內的電子設備,如手機等,同樣能幫你實現錄音剪輯和制作。制作公司無需租用大卡車把沉重的器材運送到什么偏僻的錄音場地,錄音師只需攜帶他的筆記本與幾支專業話筒,就可以開工。
在交響樂界,舊金山交響樂團早已捷足先登。當年,BMG唱片公司與指揮邁克爾·蒂爾森·托馬斯(Michael Tilson Thomas)解約后,樂團毅然自立門戶,創辦舊金山交響樂團媒體(SFS Media)這個品牌。樂團而且還聘用了從前建立過良好工作關系的BMG技術人員(他們同樣被BMG解雇,變成自由工作者)。不久以后,其他樂團借鑒舊金山的成功模式,建立了自己的品牌:其中有倫敦交響樂團,還有中國愛樂樂團。樂團策劃現場錄音,場地大多是團員們熟悉的、平常表演與排練的地方。大唱片公司擔任的角色,只限于國際分銷。
歌劇界也同樣地,像要復仇般地投入新科技與新領域。大都會歌劇院還沒有啟動高清轉播之前,各大唱片公司曾與多個國際藝術節、歌劇院、電視臺合作,聯手錄制現場歌劇演出。但在大都會總經理彼得·蓋爾伯(Peter Gelb)的領導下,歌劇音像項目晉級升華:大都會歌劇院聘用技術人員,完全操控了錄制節目的流程,分銷工作則以外包方法處理。倫敦的皇家歌劇院同樣重視高清轉播,總裁托尼·豪爾(Tony Hall)更是買下一個早已建立的唱片品牌,把它納入歌劇院的行政架構之中。中國北京的國家大劇院現在也正致力于推廣高清媒體:2012年12月份,為慶祝建立六周年,大劇院為公眾獻上了早前錄制的《圖蘭朵》與《納布科》《后者由多明戈擔任男主角,首次于中國出演歌劇)的錄像電影。我期待國家大劇院公布電影院放映日程或銷售DVD的策略。
樂團與歌劇院不再受到唱片公司的限制,自家廠牌制作的音像成品更能貼切地反映出藝術家與藝術團體的態度與作風。如果音樂總監這一陣子正演出馬勒交響曲,樂團大可利用自家唱片廠牌來錄制馬勒系列。從前,樂團與指揮需要花很大的力氣與唱片公司交涉可否出版馬勒錄音,因為唱片公司可能早已出版過10套馬勒的交響曲。有時候,正如舊金山交響樂團,自家出品的唱片更會贏得格萊美大獎。
以上情況對于使用家庭式音響器材的樂迷,會有什么影響么?可以說,唱片的品質在這些年里出現了很大的差別,就算是大型跨國唱片公司也逃不過這種厄運。幾十年前,當你買下一張德國唱片公司的錄音,打開包裝后把唱片放在唱盤上,大可期待它以高質量聲音效果及演出水平著稱的完美體驗。可是現在,就大不一樣了,因為有太多人參與制作,在處理母帶的時候,不同人對于聲學的處理要求會產生很大的差別。從前,“現場錄音”屬于少數,可現在到處都是。還有,自家歌劇院或樂團制作的音像品牌流程要比大公司的起碼省了一半。無論你當時就座于卡內基音樂廳內抑或是你幻想自己坐在那里,在演出結束后的不久,你便能買得到這場音樂會的現場錄音,重溫與藝術家那種近距離的接觸。
唯一令人惋惜的是,在這一大堆唱片之中,沒有幾張可以真正經得起時間的考驗。眾所周知,萊文病愈重返大都會歌劇院指揮臺,是紐約藝術界的一大幸事。聆聽這張唱片時,你可以感覺到現場演出是多么的精彩絕倫。樂團那種興奮的狀態,倘若只在錄音棚里面,或者在沒有觀眾的情況下,是絕對做不出來的。但我不能肯定,一年之后,這張貝多芬與舒伯特的錄音可否與其他經典錄音相比。
穆蒂指揮的《奧賽羅》是我今年推薦給英國《留聲機》雜志的2013年樂評人年度首選(Critics Pick)。這是一套現場錄音,整體雖不算臻善臻美,演出時甚至出現了小小的瑕疵——尤其是幾位小配角的表現——但是,穆蒂將威爾第創作生涯中的倒數第二部歌劇作品,給予營造和傳遞了令人佩服的管弦樂現場演出效果。這套錄音的確可謂是“后浪推前浪”——從前,備受贊賞的錄音版本,也出自芝加哥交響樂團。今年的版本中,亞歷山大·安東南科(Aleksandrs Antonenko)飾演奧賽羅,克拉斯米拉·斯托亞諾娃(Krassimira Stoyanova)飾演苔絲德蒙娜,兩人在戲劇音樂中碰擦出火花,要比從前帕瓦羅蒂與基里·泰·卡納娃的配合好得多——這兩位前輩只可以在錄音棚里相遇,而絕不會在歌劇舞臺上同臺演出——1991年,在索爾第爵士的帶領下,他們曾與芝加哥交響樂團合作,為Decca唱片公司在錄音棚錄制了唱片。
碰巧我上個月有機會邁進錄音制作的領域——更準確地說,我站在倫敦阿比路(Abbey Road)的斑馬線上。是的,就是披頭士樂隊那個不朽的唱片封面上的斑馬線。你或許在猜想我到底在那兒忙什么,我在《黃金時代》電影音樂的錄制現場,伊萊·馬歇爾(Eli Marshall)任作曲、倫敦交響樂團來演奏。許鞍華執導的這部電影,她請來了湯唯做主演,故事講述的是革命作家蕭紅的一生。
我沒有想過自己會跑到那兒去,說真的,這也是馬歇爾的臨時決定。為了錄制電影音樂,他到處查詢所需的費用與錄音檔期。他得出的結論是:坐飛機遠赴英國找倫敦交響樂團、租用著名的阿比路錄音棚與錄音師,要比坐火車上廣州邀請本地樂團更為劃算。《黃金時代》很有可能是中國電影音樂制作首次聘用歐洲樂團的案例。無論如何,從前大家都以為中國制作價廉物美,現在可不是了。這是歷史性的一刻。
想要在阿比路創造歷史并不容易,這個錄音棚已經歷經了太多有關音樂史上的大事件。這是全球首個專業錄音的建筑(現在仍舊算是全球首屈一指),是英國政府認可的二級歷史保護建筑,就連那斑馬線都是受保護的目標。但這錄音棚歷史性的里程碑成就則不單屬于英國。錄音棚于1931年正式開張的當時(當年取名為EMI錄音棚)由愛德華·埃爾加爵士(Sir Edward Elgar)帶領倫敦交響樂團在那里錄制了他個人的作品。但其實在開張前的幾周,曾有美國歌唱家保羅·羅伯遜(Paul Robeson)在那里初試啼聲,也由此奠定了這家錄音棚的國際定位。
如果你從沒參與過錄音工作,那讓我告訴你:錄音過程斷斷續續,經常都要停頓下來。幸好我在工作室的角落找到了阿里斯特爾-勞倫斯(Alistair Lawrence)的《阿比路:世界上最出色的錄音棚》(Abbey Road:The Best Studio in the World)一書。這本書圖文并茂,內容豐富,于是我便在聽他們錄音的間隙趁機回顧一下阿比路的歷史。在這里,像托馬斯·比徹姆爵士(Sir Thomas Beecham)、馬爾科姆·薩金特爵士(Sir Malcolm Sargent)這樣的人物都是這里的常客——原來薩金特爵士的故居近在咫尺,那也是倫敦的歷史地標。
現到如今,阿比路的一號錄音室是世界上寥寥無幾可以容納整個交響樂團的錄音場地。坐在控制室里靜心地聆聽,你仍舊能夠領略到那般動聽的、偉大的音樂音響。自開幕以來,有不少歌劇明星在阿比路錄音,但據說瑪利亞·卡拉斯并不喜歡這里,雖然她于1958年在這里曾錄制過令人贊嘆的威爾第、普契尼與瓦格納的詠嘆調。男高音貝尼亞米諾·吉利(Beniamino Gigli)每次在倫敦錄音,必用阿比路這家錄音棚。伊麗莎白·斯瓦茨科普夫女爵士(Dame Elisabeth Schwarzkopf)在阿比路與唱片監制瓦爾特·萊格(Walter Legge)一起共事,兩人后來共結連理。
對于大部分人來說,阿比路最令人津津樂道的不是歌劇錄音,而是音樂套曲專輯(song cycle)——在上世紀70年代,大家所稱的概念專輯(concept album)。像在這里錄制過的披頭士的《阿比路》、平克·弗洛伊德(Pink Floyd)的《月食》(Dark Side of the Moon)以及電頭樂隊(Radiohead)的《OK電腦》(OK Computer)。這些專輯的主題充滿創意,延伸流行音樂形式,而錄制的高純度音效充滿爆發力。
曾幾何時,因為阿比路錄制大量流行與搖滾樂,一號錄音室被冷落了很久(除非披頭士用得上交響樂團或銅管樂團伴奏)。因為錄制歌劇、交響樂或音樂劇的項目越來越少,阿比路的總裁們曾經商議,要把一號錄音室拆掉劃分為幾個小的錄音室。幸好有遠見的領導阻止了這個計劃,因為歷史不久以后就被改寫了。
倫敦交響樂團與電影錄音的淵源遠比樂團與阿比路的歷史要更悠長。但是,樂團有一段時間只錄制少量電影音樂,因為當年的新影片大多選擇流行或搖滾配樂。倫敦交響樂團于1957至1977年之間,只錄制過10套電影原聲音樂。
到了1977年,一切徹底改變。約翰·威廉斯(John Williams)創作的《星球大戰》電影音樂奪得了奧斯卡大獎,讓配有氣派的古典原聲電影音樂再次獲得重視。轉眼間,無數的電影從業人員扔下手中的吉他,把目光重投向交響樂團,倫敦交響樂團當然是最為矚目的。1980年與1983年,樂團曾錄制了《帝國反擊戰》(The Empire Strikes Back)與《絕地歸來》(Return of the Jedi)的電影音樂,并鞏固了它的領先地位。不久以后,像詹姆斯·赫爾納(James Horner)、阿歷山大·德斯普拉(Alexandre Desplat)這些電影配樂作曲家兼指揮家,也接連來到阿比路。他們倆與科林·戴維斯爵士(Sir Colin Davis)、瓦萊里·捷杰耶夫(Valery Gergiev)齊進,幾位在錄音棚的工作日程表上出現的頻率不相伯仲。[安德烈·普列文(AndréPrevin)這位多才多藝的音樂家則是古典與電影音樂的兩棲藝術家。]
這里產生了一種對稱感。阿比路錄音棚曾以管弦樂錄制為開端。但錄音棚在科技設備上的使用,遠遠超越了錄制古典音樂的水平,它已然與流行音樂的日新月異的技術發展精密對接。然而到了現在,這兩種不同音樂的支流卻因為電影音樂再次連接起來,讓電影的傳承得以延續,同時吸引廣大的觀眾們。交響樂團與錄音棚都勇于挑戰墨守成規,來再創歷史。
你會問我錄制過程如何?那簡直如同一場美夢。這里的每位工作人員既專業又敬業,非常忘我地投入于工作,絕不在錄音時浪費半點時間。樂團的表現充滿個性但又并不失可塑性。要多一些揉弦或少一些?要弦樂奏出天使般空靈縹緲的音色,還是要干脆直接的“木質”音色?一切都能實現。他們之間的合作方式傳遞了一種儒家思想,堪稱完美:作曲家提供一個建議,樂手們便能靈活應變,以此類推做到舉一反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