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戶口夢

吳億林

我的戶口夢

吳億林

當女兒在電話的那一頭告訴我可以辦理遷移戶口時，我欣喜若狂，眼眶感到一陣濕潤。我們很快就能成為廣州大都市的一個市民了，這是我前半生想都不敢想的奢望，當然，這也是我后半生熱切盼望實現的戶口夢。

戶口夢曾糾結我大半輩子。

我出生在上個世紀50年代南方一個小城市，呱呱落地就有了一個城市戶口，那個年代叫做“非農業戶口”，我也在那種擁有城市戶口的優越中生活了十幾年。不曾想，高中畢業時，“上山下鄉”的潮流讓整個學校都沸騰了。一張張下鄉干革命的“決心書”貼滿了墻壁，作為一個熱血青年，我在這種潮流的推動下，當然不甘示弱，也寫了“決心書”。那年，我十七歲。

我們申請上山下鄉干革命的決心書很快就被上級批準了，同學們歡呼著相約回家拿戶口簿，集中交由學校以便遷移戶口。

想不到，我翻遍家中所有的抽屜和皮箱，也找不到戶口簿。一問，是母親藏起來了。

母親說，家里只有你一個兒子，讓小妹去吧。

父親也勸我，說我的近視已達到700度，按政策也是不用去的。

我堅決不依，一來我不忍心讓小妹下鄉，二來我不能失信于同學。

母親最后嘆了口氣：“你自己要想清楚，農村的日子是很苦的。你現在遷出戶口容易，要遷回城市就很難了?！?/p>

這時我頗有點義無反顧的精神。少不更事的我，根本沒有去想交出戶口本的后果有多么嚴重。

最后，父母拗不過我。母親把藏在花盆底下的戶口本顫抖地交給我時，她抽泣了。后來我才知道，在那個年代，要上一個城市戶口是多么的不容易。父母親為了這個城市戶口，抵擋住了回農村可以分田分地的“誘惑”，度過了無依無靠在城市立足的艱辛，經營起一個清貧的“家”，才換得我們一家子這本城市戶口。有了城市戶口，才擁有糧票、油票、布票、糕點票，雖然那一點點糧、油、布，用今天的眼光看來是那么微不足道，但那時，卻是一種起碼的生存保證。

我的戶口就這樣第一次被調動。戶口的調動同時也改變了我的命運。我從一個城市人變成一個農村人，經歷了在城市時永遠想像不到的艱辛。當我在晚上挑擔因深度近視而一腳踏空翻落田埂時，當我因饑餓半夜被折磨而醒時，當我辛辛苦苦一年到頭勞作最后工分只得到一個負數時……我深深地后悔了。交了戶口，我變成了一個溫飽難保的青年。

我開始強烈地思念父母，強烈地留戀城里的安逸生活，強烈地做著把戶口遷回城市的夢。但由于自己沒有家庭背景，掙工分又不是最多的一個，與貧下中農特別是與生產隊長的關系一般，也沒有用“肥皂電池豆豉”等緊銷品與村干部打成一片，因此一次次招工，名額自然就落不到我的頭上。這樣一直熬到全國恢復高考第一年，我憑著當年讀書時的一點底子，終于考取了一所師范學校，戶口才從農村調回到城市。

我以為這下戶口的惡夢可以停止了，但我萬萬沒想到，畢業分配，我被分到了農村的一所高中?？粗簧偻瑢W，尤其連一些原來農村來的同學也分到了城里，我心有不甘，但欲訴無門。因為那個年代，所謂分配簡直就是“盲婚啞嫁”，沒有道理可言，你只有認命。

我的戶口在城市打了一個轉，又回到了農村。當然，那是農村里的“非農”戶口，領著微薄的工資，溫飽還算有個保障。但苦了城里一天天走向衰老的父母，自己遠在農村不能盡孝，另外，自己的婚事也因這一個戶口而好事多磨，我很快變成了一個未婚的大齡青年。當年的戶口制度非常嚴格，往往一紙分配定終身之后，你要想再調動，真是難于上青天。我因經常焦慮而患上了嚴重的失眠癥，以致多年之后，我還會做惡夢，夢見我的戶口還在農村，而自己正在焦急萬分……

令我想不到的是，后來我的戶口能遷回城市，竟是源于我家的一樁大禍。那年，我的小妹工傷了，左腿被鋸了下來，成了殘疾人。當領導到父母家探望安慰，問有什么要求時，父母提出了讓在農村任教的我調回城里，以便照顧兩老。父母這個唯一的要求，得到了組織的重視，不久，我的戶口終于被調回城里。當領到新的城市戶口本時，我悲喜交集，我的城市戶口夢竟然是犧牲了小妹的一條腿換來的呀，不然，我不知還要熬到猴年馬月。

憑著這個城市戶口，我知足地活著，工作勤勤懇懇，生活日趨安逸。

漸入老年后，想不到新的戶口煩惱又來了。因為女兒大學畢業后在廣州工作，并在那里結婚生子。我們要經常到廣州料理孩子家務，將來還有可能要依靠孩子照顧。但由于我們的戶口不在廣州，在廣州帶孫子坐公交、逛公園不能享受廣州老人的優惠，很是不便。更不便的是，我們在廣州若有個傷風感冒頭痛腦熱的，看病后，回到當地的醫保報銷很是麻煩。這都是戶口還未遷到廣州惹的“禍”。

于是我們又夢想著，如果能將戶口遷到廣州，那該多好啊。剛有這奢望時，自己都笑是做白日夢了，憑什么我們能擠入這個南方大都市？戶口是那么容易遷的嗎？

幸運的是，隨著中國戶口制度的改革，戶口的遷移已逐漸變得開放靈活，也日趨人性化。而我們，終于等到了這個機會。如果說戶口制度的開放改革也是中國改革紅利中的一部分的話，那么我和我們，就是活生生的紅利受益者，所以，當我接到女兒告訴我可以辦理遷往廣州的電話時，不禁熱淚盈眶。

我想，我和我的家，正在實現一個夢，一個將戶口遷到女兒身邊的夢，將來慢慢可能實現的，還有醫保跨省報銷的夢，還有全國老人統一養老待遇的夢……我的夢雖然很不偉大，但我相信全國一定有不少老年人與我有同樣的夢。這正是我們老年人渴望生活越來越好的真實寫照。

在全國，不同階層的人構筑著各種不同的夢，并由這千千萬萬個普通的夢，匯成我們偉大的中國夢。

責任編輯: 黃秀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