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慧青
(山西大同大學 文學學院,山西 大同 037009)
《儒林外史》是中國古典小說中最著名的長篇諷刺小說。作品以清初知識分子階層為描寫對象,刻畫了一幅封建文士的群丑圖,取得了高度的思想藝術成就。它在思想上深刻地反映了當時科舉制度下人們的精神追求,被科名腐蝕的心靈以及由此形成的道德觀念、社會風氣、人倫關系,揭示出了士子們熱衷科名的原因。在藝術上《儒林外史》的諷刺藝術超過了以前任何的諷刺作品,為后世諷刺小說的發展開辟了廣闊的道路。
對比手法就是把相互矛盾的事物放在一起進行比較,突出它的不合理。在現實生活中,對立常常是一個有機的統一體,在藝術創作中,對立又是一對美學范疇。《儒林外史》的作者吳敬梓從當時人們的日常生活現象中,提煉出具有典型意義的藝術情節,在對比之中刻畫人物,深刻地本質地再現了生活的本來面目。
明比含意顯豁,重在鞭撻一般的社會丑態。暗比含意隱晦,重在指向統治者,揭露統治階級的腐朽與黑暗。范進中舉前后的對比是典型的明比。范進中舉之前,家里人常常挨餓,借貸無門。中舉喜報一到,范進自己喜得發了瘋,大出洋相。眾鄰居一反常態,“有拿雞蛋來的,有拿酒來的,也有背了斗米來的,也有捉兩只雞來的”。就連張老爺也立即來拜會新中的范進,又是攀談又是道歉,又是送錢又是送房。暮年及第的老童生周進境遇也是這樣。
小說通過周、范個人命運變化的對比,真實地描繪了病態社會里庸俗、勢利的人生畫卷,諷刺了在封建重壓之下世人形成的根深蒂固的奴性和諂上驕下的丑態,也揭示出了士子們醉心舉業的原因。在刻畫人物性格時,這種明比手法的運用更加獨到、深刻。第三回對胡屠戶的描寫,就很典型。胡屠戶對中舉前的范進可以說是非打即罵。范進中了相公原是值得慶賀的事情,可胡屠戶雖去慶賀,但對范進又是數落、又是教訓。范進想向他借錢參加鄉試,他非但不借還破口大罵,最后竟啐了范進一臉。范進中舉之后,胡屠戶的態度馬上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變。“我的這個賢婿,才學又高,品貌又好。”[3]
對黑暗的社會,高壓的文化政策的抨擊,作者大多采用暗比的手法。《儒林外史》運用了暗比手法對比了兩類官吏的命運從而針砭這種社會現實。
第一回,寫知縣時任對民眾壞事做盡。第四回,寫高要縣知縣湯奉,一年就搜刮了八千兩銀子。為了以后的升官,他還向上司顯示自己廉潔,在張靜齋的挑唆下,把一個回民老師傅枷死。第八回還寫南昌太守王惠如何中飽私囊。這些貪官卻無一例外得到了升遷。
時、湯、王這類貪鄙之徒的高升,本身就是對當時朝政的諷刺。作者用幾個比較正直、能為百姓辦點事的官吏的悲慘結局與他們做對比,揭示當時官場的黑暗。
第三十四回,借官運亨通的高翰林之口說杜少卿的父親不曉得敬重上司,只是一味希望百姓說好;又逐日講那些敦孝悌、勸農桑的呆話,反而讓上司不高興,撤了他的官。第四十回,敘述肖云仙在邊疆兢兢業業,取得了戰功之后,不但沒有得到朝廷半點獎勵,反而讓他“應行文該地方官勒限嚴比歸款”。結果他把父親的家產賠光了還欠三百兩,仍被地方官苦苦追勒。
《儒林外史》表面上是在不同的章節里敘述不同人物的命運,但表現諷刺命題時不是孤立的。我們如果把兩種官吏的遭遇對比起來看,就會發現那個社會的黑暗和腐敗。通過這些暗比,大大地增強了作品的諷刺力量。
《儒林外史》以結構為依托,在不同的篇幅和章節里安排了遠比,而在同一個篇幅中又安排了近比,這樣遠比和近比交替應用,相應成彰,極大地豐富了作品的表現力,提高了布局技巧。
《儒林外史》中的遠比不少。在朋友交情方面,鮑文卿和向鼎跟匡超人和潘三的對比就是一例。
第十九回,說秀才匡超人與衙役潘三的交往。在潘三的照應下,兩年之后,本來讀書的秀才匡超人身上光鮮起來,又在潘三的策動下,給別人當槍手就撈了二百金。神通廣大的潘三還幫他娶了親,找了住房,不時貼補其家用。匡超人對此曾感激涕零。可是,一得知潘三出事,他立即沒事人一般,溜之大吉。幾個月后他更是全然忘了自己是如何幫助潘三包攬詞訟、廣放私債、毒害良民的,竟說:“潘三哥所做的這些事,便是我做地方官,我也是要訪拿他的。如今倒反走進監里去看他,難道說朝廷處分的他不是?”
潘三不是好人,罪有應得。秀才匡超人不僅卑微,連做人也不夠。作者選擇這樣兩個人物,諷刺了人情的冷暖。隔了四五回,作者又寫了一段真交情,遠遠形成對比。
身份微賤的戲子鮑文卿偶救知縣向鼎。向鼎捧出謝銀五百兩,貧賤的文卿卻分文不受。從此兩人建立了友誼。十年之后,向鼎已由知縣做到知府,但他始終不忘舊情。在南京碰見鮑文卿時,他一定要把身為戲子的老友延為上賓,平起平坐,并為其義子廷璽主持婚事。文卿死后,已做道臺的向鼎親自趕到靈前,大哭了一場,資助安葬。
向、鮑的友情是作者贊美的一種人間真情,與匡、潘的忘恩負義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作者把對比兩項拉開距離,好像不是在有意進行比較。這樣,情節更為生動、自然,諷刺更為有力、深刻。
近比的運用在書中更普遍。近比都是明比,短小集中,兩者之間不夾雜別的情節。比如第五回,嚴監生的大舅子王德、王仁,都是秀才。嚴監生因正妻王氏病危,想把侍妾趙氏扶正,特請兩位舅爺到家商量。這兩位秀才先是板著臉不說話,過了一會兒,“讓到書房里用飯,彼此不提這話”。再過一會兒請密室,每人得了一百兩銀子,便立即改變了態度,還責怪嚴監生沒有及早扶正。王仁拍著桌子道:“我們念書的人,全在綱常上做功夫,就是做文章,代孔子說話,也不過是這個理;你若不依,我們就不上門了!”說著,兩個人又向嚴監生要了五十兩銀子,催他在王氏死前就將趙氏代立為正室,而且還替他做了一篇給祖先的文章。后來,他們的親妹妹,就死在他們策劃的扶正大典中。這兩位重錢財輕骨肉的秀才須臾變臉,得錢后的裝腔作勢,立即對比出了封建八股科舉制度培養出來的秀才卑污的靈魂和可恥的行徑。
王冕、杜少卿、莊紹光都是正面人物,對功名富貴都不熱衷。為區別他們的高下,作者采用了正比手法。例如,同樣是朝廷征聘,王冕是到老死都不跟任何統治者合作,其品質是多么高潔。
杜少卿得知世叔“李大人”保薦他應博學鴻詞科考試,立即當掉祖傳金桿做盤纏,親自造府推辭,推辭不果,心里仍然不想去。后來實在催逼緊了,他就裝病,終于辭掉了,還心里歡喜道:“好了!我做秀才,有了這一場結局,將來鄉試也不應,科、歲也不考,逍遙自在,做些自己的事罷!”[8]
莊紹光相比王冕和杜少卿態度積極多了,又是秉承皇上的旨意,又是細做十策。
三人對比,顯示了王冕的真隱士風骨。對莊紹光與統治當局割不斷的情感,作者也有一定的諷刺。
同是批判對象,作者也安排了一些正比。嚴貢生關人的豬、訛人的錢,強奪弟媳的財產,賴船費。王惠、張靜齋等人利欲熏心,巧取豪奪。這些人深通世故,老奸巨猾,是名利場中的老辣。而匡超人、牛浦郎之流,招搖撞騙,破綻百出,可惡又可笑。兩相對比,不僅使人物的性格切合人物的身份,而且使每個丑角更加典型化。
反比的例子就更多,如書中眾多正面、反面人物的對比。這是對比最基本的方法,且不多論,這里談談作者著意安排的貧富對比。
第二十一回,寫窮苦詩人牛布衣客死他鄉,無人收葬。第二十五回,倪老爹六個兒子,死了一個,賣了五個。更有甚者,佃戶何美之的妻子無端被劣紳張靜齋派的人羞辱;佃戶王大被嚴貢生公然打斷了腿。可是,看似給民眾當父母官的各級地方官,他們的生活又如何呢?范進到湯知縣那里打秋風,湯奉只是敷衍一下,便“席上燕窩、雞鴨,此外就是廣東出的柔魚、苦瓜”,“用的都是銀鑲杯箸”。連吝嗇的嚴貢生的平常食盒里,都有雞、鴨、魚、肉這樣的食物。至于描寫官僚們燈紅酒綠、賞花看戲,花錢如流水的章節更是非常多。這樣的反比鮮明地描繪出貧富不均的社會現實。
《儒林外史》中對比手法的運用嫻熟巧妙,為我們展示了一幅完整的清初儒林的寫實圖,與其他諷刺手法一起,創造了一部諷刺小說的杰作。
[1]游國恩.中國文學史(第四卷)[M].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
[2]李漢秋輯校,吳敬梓著.儒林外史.彙校彙評本.[M]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
[3]陳美林.儒林外史人物論[M].中華書局,19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