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雯
工程作為人類實踐活動的成果之一,既是人類文明的產物,也是人類文明的標志。今天人們的生活世界已深深地嵌入了工程所構筑的世界圖景,人對工程的依賴日益加深,工程對人-自然-社會系統的影響亦越來越大。當代工程是“工程人”——工程共同體“集體行動的智慧”和“集體智慧的結晶”。當代工程出現了諸多的倫理問題,工程倫理學關注的應該不僅是工程師個人[1]~[3],事實上,許多工程倫理問題與工程共同體集體行動的倫理困境有著緊密的關聯,因而后者進入我們的研究視野。
1.工程共同體:工程活動的主體
工程活動自古以來就是人們集體從事的,在變“自在之物”為“為我之物”的工程過程中,從事工程活動的人們必須結成一定的關系,才能有目的、有計劃、有組織、有步驟地展開工程,使工程活動表現出顯著的社會性和集體性。這種社會性和集體性在科學技術迅猛發展的巨大牽引力下,意味著當代工程活動是“集體行動的智慧”和“集體智慧的結晶”。工程作為一項集體的,乃至于全社會的活動過程,不僅不能沒有科學家和工程師的傾力加盟,而且還有投資者、管理者、決策者、工人、使用者等諸多層次人員的參與。可見,工程活動的主體不僅僅是個體的工程師、技術工人,也不是單純的企業、政府,而是由多元、異質的角色構成的組織——工程共同體。李伯聰教授從工程社會學的視角,指出了工程共同體的兩大類型:職業共同體和進行具體工程活動的共同體。前者比如工人組織——工會,工程師組織——各種工程師協會或工程師學會,后者以企業、公司、“項目部”為組織和制度形式。本文所討論的工程共同體,主要是指工程活動共同體,它是基于工程活動過程而形成的業緣群體,是指為實現同一工程目標而集結于特定工程活動下,有層次、多角色、多元異質的工程活動主體所構成的組織。
2.工程共同體集體行動
凡是涉及群體或集體的行為或行動的現象都離不開對“集體行動”這一范疇的探討。涂爾干認為:“在人類生活中,只有集體才能延續觀念和表現,所有集體表現都因其起源獲得了威望,從而使它們擁有了強制性的權力。集體表現比個體表現具有更強大的心理能量。”[4]本文所討論的集體行動,就是集體作為一個整個的個體或組織,為了實現一定的目標,通過成員的團結協作而展開的活動。
“工程活動的本質是行動而不是思想,是實踐而不是設計”[5],行動是在一個長長的復雜鏈中發生的,工程共同體作為工程活動中的行動者,通過集體行動的方式實現行動者的目標和利益訴求,并形成了行動者之間復雜的網絡性互動關系。當代責任倫理大師約納斯指出了工程活動的集體性,“個人的權力也許從比例上看甚至變得更加渺小。而變得更加偉大的無疑是集體的權力,例如像‘工業’那樣的集體的行為主體:這是一種集體性主體,它使無數個別行動者融入其整個行動當中了”[6]。工程共同體集體行動既不同于工程共同體成員的個體行動,也不同于工程共同體內部群體(如工程師群體、工人群體、管理者群體)的行動,而是工程共同體組織作為整個的個體的行動,是體現集體理念的工程共同體行動。工程共同體集體行動在具體工程實施過程中,表現為人與人構成的行動之網的良性互動。這里的“集體行動”,指“我”的做和他人的做在彼此領會和互動中的協調,不同的他人以某種方式與“我”相遇而建構起行動網絡。
由于工程活動不是個體化的目的性行為,而是群體化的、有目的性的社會行動,工程主體的多元構成意味著個體之間存在互為主體性的交往行為、規范調節行為。一方面,工程作為工程共同體集體行動的產物,是由多個環節相互作用而形成的一個系統。首先是明確工程目標,其次是圍繞目標做出具體的規劃和設計,然后是工程實施階段,最后是工程的完工和使用。所有這些過程缺一不可。在這些過程的具體實踐中,工程共同體成員之間的分工與協作逐漸形成組織中人的行動網絡的良性互動,塑造著工程共同體集體行動。另一方面,工程共同體集體行動也貫穿于工程全過程,即是說,離開“工程共同體集體行動”,工程便不復存在。
工程共同體在人們的生活世界中發揮著越來越重要的作用,工程共同體集體行動為我們創造出大量的新型人工物,滿足了人們的物質和文化生活需要,然而,同時也產生了一系列的倫理困境。這些倫理困境主要表現為:人與自然倫理關系的危機、人與人倫理關系的異化、社會倫理問題、人與自身倫理關系的緊張。
1.人與自然倫理關系的危機
工程作為人的本質力量的對象化實踐,自誕生之日起就開始了與自然資源和自然環境之間互動的歷史。農業社會,盡管人類工程活動對自然生態的影響不斷增加,但是總體上并沒有超越環境的承載力,人與自然的關系處于較和諧的狀態。隨著資本主義時代的到來,生產力的快速發展推動人類社會進入了現代工程階段。西方自近代工業革命以來,經濟增長的發動機不知停歇,以一個個工程為單位的工業體系建立并日趨完善,然而這建立在自然資源耗竭和生態環境惡化的基礎上,使人類的無機身體在自然界茍延殘喘、生命力衰竭。在工業社會資本邏輯運演下的工程共同體集體行動,因和資本、經濟相聯姻,工程成就的取得是以犧牲生態環境、征服自然為代價的。
工程活動雖然不能改變自然規律,但卻能夠改變“自然界的慣常行程”,而工程對自然界的這種“慣常行程”的干預和改變,正全方位地逼近自然的穩態彈性閾限,阻礙了人與自然之間的協調演進,也使工程與自然之間的矛盾更加尖銳。工程共同體集體行動帶來的生態環境問題主要表現在如下三個方面:一是對自然資源無節制地開發利用,造成自然資源總量急劇下降。二是打破區域生態節律,導致生態失衡、生態惡化。三是工程過程中產生大量的廢物和副產品而致的環境污染。自然生態系統的失衡又反過來危及人類的生存和發展空間,加劇了人與自然之間倫理關系的緊張。
工程共同體集體行動導致的人與自然倫理關系方面的不和諧現象,主要表現在人—水倫理關系、人—土地倫理關系、人—空氣倫理關系、人—能源倫理關系的危機等幾個方面。以上幾方面往往不是單一呈現,而是共同呈現出來的。比如工程施工和建設不僅需要消耗大量的原材料、水資源、化石能源,而且施工帶來的飛沙、揚塵造成大氣污染,大型機械作業的陣陣蜂鳴造成噪音污染。就城市住宅工程而言,房地產開發占用了大量的耕地、林地、草地和動物棲息地,建筑材料如水泥、木材、石材、金屬材料等的開發加劇了生態環境的破壞。住宅建筑的不斷蔓延、城鎮規模的不斷擴張在很大程度上使人們付出了沉重的環境代價,同時也給人—水、人—土地、人—森林、人—空氣、人—能源的關系帶來了巨大的壓力。工程活動過程中還會產生大量的工業垃圾(廢渣),工業垃圾處理不當不僅占用土地,而且會污染大氣、水源和土壤,影響生態圈的和諧有序。
2.人與人倫理關系的異化
在工程建造者和使用者(消費者)相分離的現實背景下,工程產品在使用者(消費者)那里主要呈現的是使用價值,而在建造者那里主要呈現的則是商業或交換價值,即工程的手段性和目的性、使用價值和交換價值相分離。工程共同體,作為工程活動主體,很可能出于經濟利益和功利主義的視角而偷工減料、降低質量標準、趕工期,潛藏著侵害公眾安全、健康和福祉的工程倫理風險。一旦這種工程風險轉化為現實的工程事故、工程災難,便會使工程共同體與公眾之間的倫理關系趨于緊張和對立。
在現代化工程理念下建成的辦公樓、住宅樓建筑格局不同于人們舊式的工作場所和生活場所,它們改變了傳統上親密的人際距離,彰顯了現代性“獨立”的特征,使人與人之間空間距離、心理距離倍增,情感聯系和道德關懷弱化。網絡工程使人們的道德情感和道德要求建立在虛擬的平臺之上,消解了人真實的價值關懷,人們的道德生活秩序被破壞。在同一間辦公室工作的同事各自對著電腦忙碌,面對面的、聲情并茂的交流減少,代之以冷冰冰的文字在網上對話。在數字化時代,虛擬工程已成為現實,由于虛擬工程的主體是虛擬主體,其工程過程是時空脫域的,工程產品是非物質性的,虛擬工程活動只是主體的一種主觀性精神活動,從而對傳統工程主體的倫理關系構成挑戰。
3.社會倫理問題
社會發展依托于各種工程,工程共同體作為“整個的個體”而行動,必然與社會發生互動,并引發了相關的社會倫理問題。
其一,工程共同體集體行動加速風險社會的來臨。貝克于1986年提出人類即將步入風險社會,誠如貝克所說的那樣:“在現代化進程中,也有越來越多的破壞性力量被釋放出來,即便人類的想象力也為之不知所措。”[7]美國工程倫理學家Mike W.Martin曾指出:工程可以被稱作一項社會試驗,因為它們的產出通常是不確定的;可能的結果甚至不會被知曉,甚至看起來良好的項目也會帶來(期望不到的嚴重的)風險[8]。從工程規劃之初的項目論證,到設計、實施,以及實現后的評價、維護、消費等各個環節,都存在著風險。在時間維度上,風險不僅會影響當代人而且可能波及后代人,在空間維度上,不僅產生區域性的影響而且可能波及整個地球,對人類的可持續發展構成挑戰。工程風險一旦轉化為現實,就是工程事故,這不僅會對工人的生命權、健康權造成侵害,而且會使利益相關者蒙受經濟上的損失、心理上的創傷。
其二,工程共同體集體行動引發的“公平”倫理困境。驅動工程實施的重要動因并非抽象的“人類需要”,而是現實的市場需求,工程的發展方向和具體形態很大程度上要受市場的支配。相關利益集團是工程產品的直接受益者,但承擔其代價的卻可能是其他人或整個社會。工程共同體制造出的先進的工程產品(如昂貴的電子產品、家用電器)只能供富人享用,窮人只能在一旁觀摩。如此,工程共同體便成為拉大貧富階層之間鴻溝的禍首或幫兇。在更大的范圍內,促進了貧富不均由地區和國家尺度擴大到國際尺度。工程活動引起的移民安置補償問題與社會公平也密切關聯,目前這種不公平依然存在。主要表現在:不同類型工程之間(比如水利工程、電力工程、交通工程)的移民安置補償標準不同;補償標準低于實際損失;對不同身份或不同地域的移民采用不同的補償標準;對同一項工程的不同階段、不同批次的移民采用不同的補償標準。上述不公平不僅會影響工程進度,而且很可能引起民怨、激化社會矛盾,不利于和諧社會的建設和可持續發展,應當給予足夠重視。
4.人與自身倫理關系的緊張和疏離
工程共同體集體行動不僅造成了人與外部自然倫理關系的危機,也引發了人與內部自然(人與自身)倫理關系的緊張。其一,表現為人體內部自然的退化。工程以先進的人造物代替人體器官的功能:用先進的交通工具代替步行,用機械化、流水線操作代替了手工勞動,用洗衣機、微波爐等家電代替了人工勞動,這的確適應了快節奏的都市生活,但同時也造成了人體內部自然的退化。電腦具有記憶、運算、表達甚至思維能力,以至于許多依賴于電腦的現代人“提筆忘字”、記憶力和反應力衰退。工程越是進步,人似乎與人體內部自然越來越相分離。其二,人異化為工程產品的奴隸,喪失了主體性和創造性,造成精神家園荒蕪。在工程技術的“統治”下,人成了技術系統的一個環節,人被物化,人的主體地位及自主權力遭到了剝奪。這也正如海德格爾所揭示的,人自身被納入了技術系統之中并被一股力量安排著、支配著和要求著,這股力量在技術的本質中顯現出來卻又不能由人自己所控制和掌握,平日身心疲憊,無暇思考人生的意義,人們的心靈安頓之所隱匿,于是在生理上出現煩躁不安、壓力大的亞健康之癥狀,在精神上則表現為信仰危機、人際冷漠、本體性安全缺位、幸福感下降等問題。這就是薩特所說“存在的孤獨”。
對工程共同體集體行動倫理困境的實質進行哲學反思,可將其概括為三個悖論:利益與道德的沖突、組織的責任難題以及倫理—道德悖論。
1.利益與道德的沖突
利益如影相隨地圍繞著工程活動,是工程中所生成的各種倫理關系的邏輯始點。由于現代工程對經濟發展的巨大貢獻,加上市場經濟環境的助推作用,使得人們偏重于工程的經濟價值,忽視其他方面的價值,這種經濟理性對價值理性的僭越必將帶來工程異化。城市化進程的加快帶動了城市房地產業的發展,經濟理性更是強有力的驅動力,一座座樓盤快速地拔地而起,投資商、開發商以低價征用或收購土地建房,房屋建成后,又以高出成本價數倍的價格出售,獲得了巨額利潤。相形之下,公益性的工程建設則因收益少、周期長而鮮有投資商問津。市場經濟邏輯運作下的工程共同體集體行動成為硬性契約中的樞紐,利益至上的理念容易造成對自身責任和義務的忽視乃至道德的缺位。工程共同體集體行動以消耗、犧牲資源和環境為代價換取經濟增長,以“獻禮工程”向權力和上級獻媚,以劣質工程侵害公眾的安全、健康和福祉,即是義屈從于利的“義”的淪喪,是義的倫理沖動在以利為方向的強大經濟沖動下放棄了自己的文化本性。重功利輕人本,重效率輕公平,工程共同體利用自身優勢獲取不當利益都是利益與道德相沖突的表征。其后果是,在工程活動中一味地追求工程的短期經濟效應,而忽視了工程在生態和社會等方面的長期間接效應;倫理感的消失和道德感的退隱,成為工程共同體集體行動的倫理境遇和道德氣質的重要特征。
2.組織的責任難題
責任分配難的問題是在高度發達的工業化社會出現的,工程共同體的集體行動也面臨著組織的責任難題。
工程活動是工程共同體有組織的集體行動,工程目標需要工程共同體內部各個子共同體及成員間的分工合作才能完成。工程共同體組織并不如家庭、民族這類自然倫理實體那樣具有天然的合理性。“組織作為一種完成各種目標的機制,也是導致現實生活諸多困境的緣起”[9]。以組織形式存在的工程共同體,“可以被描述為一臺使得道德責任飄忽不定的機器”[10]。首先,組織制度和結構設計的特征易造成工程共同體組織內部責任的飄移和消散。在依據工具理性安排的組織自上而下的等級層次結構中,具有一種特定的權力的使用和服從關系,個體行為的正當性與合理性僅源自于組織規則的規定。當被追究責任時,上層決策者可以推托下級執行不力,執行者也可以借口奉命行事,即行為者總是會為自己的行為找到合理的理由而進行責任的推諉。無論多么惡劣的行為,責任或是在上下級的互相推諉中被減輕,或是無法確定責任的承擔者,可以說工具理性化的組織制度和結構設計,使組織內部責任出現飄移和消散。其次,工程共同體組織精細的分工和明確的權力等級劃分使得集體行動被分解為諸多的功能任務,而且這些任務彼此分隔,結果必然是行為主體遠離行為的對象、行為過程與最終結果相疏離,于是因果責任關系就變得模糊。鮑曼認為,在現代社會中“每一種行為都是被中介的”,“責任不屬于任何特殊的人,因為每一個人對最后結果的貢獻太微小或者太局部了以至于不能被明顯地歸結為一種因果函數,更不用說歸結為決定性原因的角色”[11]。此外,現代組織具有目標替代特征,在工程共同體集體行動過程中,在這種“目標—手段”置換的鏈條中,原有的目標中的價值取向易被遮蔽、置換和拋棄,于是整個組織的行動鏈丟失了靈魂,行為者自身的道德意識與道德意志也悄然隱退與消失[12]。失卻了道德準繩的工程共同體就處在作惡的待發點上,行動方向一旦錯誤,集體行動也必將踏上惡的歷程。第三,“有組織的不負責任”。貝克曾指出,社會中只要有風險,就必然有一個責任問題,當今社會充斥著組織化不負責任的態度。當風險來臨時,每一行為主體為了自己的切身利益,總是想方設法逃避責任——政策制定者、企業和專家結成的聯盟共同制造了當代社會中的風險,然后又建立一套話語系統來推卸責任,這種集體失語亦導致工程共同體組織的責任難題。
3.倫理—道德悖論
樊浩教授對“倫理的實體與不道德的個體”的“倫理—道德悖論”做了精要的歸納,“人類中心主義、實體中心主義,本質上是放大了的個人主義,這種個人主義的特質是:對內是‘倫理的’為對外的不道德性甚至極端不道德性,提供價值辯護和文化庇護”[13]。實體個人主義在道德哲學上是倫理—道德悖論的結果。許多廣為人知的工程悲劇,其釀造者并不是工程活動個體,而是作為組織的工程共同體。當脫離了作為人的“類”的本真狀態的引領,一旦作為倫理實體的工程共同體在集體行動時任意釋放本能的沖動,牟取自身經濟、物質利益,便會在工程領域內發生互相爭奪資源、不顧別的實體之惡行。在這種情況下,工程共同體集體行動的實然狀態是:對內通過分工、協作和有序管理實現工程目標,依托一定的利益鏈凝聚,是具有共同利益關系的整體,對外則謀取工程共同體自身的小團體利益。當工程共同體披著倫理和道德的外衣無所顧忌地謀求自身的利益,既沒有工程倫理準則的約束又失卻集體內在的道德反省機制,其集體行動實際上成為不道德的集體行動,以致釀成工程世界中的一幕幕悲劇。更為嚴重的是,這種集體行動的倫理一道德悖論不僅嚴重破壞了社會風氣,“而且它對內部關系的倫理假象,極易鈍化和麻木社會的倫理道德感受力,造成廣泛存在的社會性偽善”[14]。從前文的分析中可以看到,工程共同體集體行動已給自然生態系統、人類社會、人自身造成了一系列的倫理困境,其實質都可歸結為集體行動之倫理-道德悖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