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會忘記每一座高峰

駱英

我不會忘記每一座高峰。

多年來，我像一頭牦牛或者是騾子，奔波在不同的山路上。有時候是風，有時候是雪，一切總在眼前浮現。當你在山里走時，你談不到偉大不偉大的問題。山的威嚴、自然的廣闊壓抑了你，讓你認識到，你不過就是個“凡夫俗子”。

想一想，幸虧我是個詩人，因而能夠用筆，忠實地記錄下來這種脫胎換骨的過程。其實，在一開始登頂的時候，我的淚水往往會奪眶而出。因為常常是在暴風雪中，無法摘下手套以及雪鏡去擦拭，因而任由雙眼朦朧，所以在頂峰，反而看到世界都是模模糊糊的。到后來就不哭，了。那是因為，已經喪失了成就感，征服感以及欲望感。由此帶回山下的，帶回都市的，是一種自然、坦然以及自信、從容。這是山神允許我背回來的東西。

我想，我永遠會忘不掉死去的那些山友。他們或埋在冰川下，或仰臥在8000米以上。或在某一個夏季，被融化的冰河帶到了山腳下。由此，他們終于回來了。本來也可能是我，然而到底不是我。我們都用生命去挑戰、去證明著什么。那種孤獨、無聊、痛苦、絕望和九死一生的滑墜、精疲力盡，至今讓我不能徹底相信我已經回來了。而且，它們像一種難以去除的快感，時時在召喚我、吸引我。對于人間的恩恩怨怨、熙熙攘攘，我已經毫不在乎。我想這就是所謂的成熟，所謂的不過如此。

所幸，這一切都被我記錄下來，盡量用詩的語言。在北極的寒夜，以及南極的黎明，我只看到了光明。在一個整天都亮閃閃的日子里，我感覺了透徹、潔凈，像在上帝的后花園中穿行。這一切都變成了詩。因而，人類第一次有了“7+2”這樣的詩歌行動。我想，在這樣一本詩集之后，我的生活似乎沒有什么意義了。因為，我非常的富有了。我可以用后半生的時間來回憶那高山上、極地中、驕陽下、迷途時的每一種情景。而且以詩的意境。誰能夠如此富有呢？這是我用生命和詩歌換來的、得到的、擁有的。我必須感謝為我擔驚受怕的家人以及為我焦慮、張望的高管、員工，還有那些諄諄教導我，又日日祝福我的師長、朋友們。我還必須感謝我的不同膚色、不同國籍的向導以及協作們。還必須感謝那些牦牛、騾子，以及山上的烏鴉、雪雞、小鳥們。它們都是我登山生活的一個部分。最后，我要感謝詩歌。它讓我厚實，以及活得富有意義。它讓我忠實地描述了和記錄了我的堅強與懦弱，寬容與狹小，高尚與自私，信心與絕望。一個復雜的我，一個詩歌的我，一個巖石上的我，一個不過如此的我。

2011年9月5日9時首都機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