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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林村紀事

2014-03-08 01:24:24李九偉
文學港 2014年8期

李九偉

竹林村紀事

李九偉

當我成為城里人的時間超過了農村人的時間,當我走在煙雨蒙蒙的江南鄉村的田埂上,看著滿目的翠色和隨處可見的池塘,總會想起那個遠在中原的、也曾這樣溫潤潤、濕漉漉的童年的家園。童年村莊里的池塘、水井、田野、土路,仍清晰地印在我的記憶里。然而,我對于村莊的記憶,更多的還是對一個個活生生的人的記憶。我喜歡看人,喜歡了解不同人的故事,這個癖好從孩提時就養成了。我們竹林村有三百多戶人家,村子大,啥人都有,他們豐富多彩的人生故事,是孩子們的娛樂內容之一。30年過去了,歲月的煙塵淹沒許多世事,而童年的村莊和村莊里的一個個人物,仍會像電影一樣在我腦海里放映一遍。

我童年的村莊有“老村”和“新村”兩個概念,以1980年為界。

對“老村”的記憶

對一個五歲的孩子來說,我對于“老村”最深刻的印記,可以濃縮在一個夏日的傍晚。

那天,我跟奶奶坐在池塘邊綠茵茵的草坪上,夕陽的余暉金燦燦地照著草坪上的附子草和蒲公英的小黃花。奶奶掐一截附子草的莖,從兩頭破開往中間拉,如果中間呈四方形,就預示明天是晴天,H形則預示陰天。這是我喜歡的游戲。

當然我不知道,30年后,當我為孕育孩子作難時,醫生常開的一種中藥“附子”,就是小時候司空見慣的附子草。

奶奶告訴我,池塘邊曾有棵空了一半的百年大柳樹,樹洞里住著兩只長耳朵的白精靈。一個雷電交加的夜晚,大樹被雷擊中,精靈從樹洞逃出,跑到雞冠山山頂上去了……

讀小學后,我多次爬上雞冠山山頂,探查藏著精靈的洞穴,都沒找到。平平的山頂上有個躺著的神像,有坦克樣的巨石,有插紅旗的基座和解放雞冠山紀念碑。山頂西側,一排波浪形的洼坑,是當年的戰壕。山的西南腳下,駐扎著一個部隊,我在山的東南腳下的小學讀書時,學校曾組織小學生到部隊觀看閱兵式。

奶奶講故事時,常用手把厚厚的嘴唇捏起來,問我像不像小鴨子。我喜歡聽奶奶講妖魔鬼怪的故事,心里自然有些怕,不敢一個人到光線暗淡的廚房拿饅頭吃。我淘氣任性時,奶奶就嚇唬我:“老貓來了,耶耶,咱不管,三只老貓六只眼。”我飛快地跑過來,把頭埋進奶奶懷里,不敢動彈了。

那時奶奶71歲,一雙裹過的小腳,走起路來,顫巍巍的。我是奶奶最小的孫女。半年前那個傍晚,我蹲在院子前面有著長刺的枳子樹下玩,夕陽里走來了小腳的奶奶,那是我對奶奶最早的記憶。

俗話說,“橘生淮南則為橘生于淮北則為枳”,大概這就是枳子樹,不過大家叫它“臭雞蛋兒”樹,因為它的比蛋黃大不了多少的果實,又酸又苦,曬干后卻是藥材,可以消食氣,我家雞窩上就有幾串干“臭雞蛋兒”。

我的小哥個頭不高,長著一頭濃密的自來卷頭發,冬天穿一件他自稱為“火龍單”的黑棉襖,襯得臉很白。他是“機關腿兒”,走路一陣風,手也快,拾莊稼時兩手并用,總比同齡孩子拾得多。他是學生娃中的“司令”,上學放學路上,都由四個“兵”抬著,威風凜凜。據說他班里有個長得國色天香的女孩,家是村西縣農機廠的,被同學稱為“司令夫人”,司令自然指的是小哥了。

小哥的性格有點“土匪”,綽號“紅頭牛”,跟二哥打架時,手里掂塊磚頭,追得比他高半截的二哥滿村跑。一次,二哥被小哥追得緊,就慌不擇路地撞到了八英子大娘家,正搟面條的大娘把二哥藏在一口空缸里,看著發怒小獅子一樣的小哥走遠了,才把二哥放出來。我最怕他兩人打架了。不過有一次我竟然看到他倆談得很投機,還破天荒地相視一笑,我發現了新大陸似的趕緊向媽媽報告。

小哥對我很不友好,不讓我摸他圓溜溜的白石子兒,不讓我動他一小木箱的連環畫,還常作弄我。有一次小哥問我,想吃蘋果嗎?我說想。他就把我帶到枳子樹下,讓我用光腳丫踩一片樹葉,我一踩,樹葉就破了,大拇腳指上扎進了一顆枳子樹的長刺,我中了小哥的“陷阱”了。他得意地笑著跑了。我哭著用腳跟點地,一蹦一蹦地去找媽媽告狀,媽媽從廚房拿根搟面杖出來,追著小哥罵“你個小兔崽子”。媽媽從未跟人吵過嘴,最兇的時候就是罵小哥“小兔崽子”。

不過在爸爸面前,小哥似乎有點蔫。一次,爸爸把過年的棗花饃上的棗掰下來給我,把沒棗的饃給小哥,小哥嘟著嘴不接,爸爸擰一下他的耳朵,他不情愿地接了過去。這是我印象中唯一一次小哥服軟。

我問媽媽我是不是二平姐帶大的,記得前院比我大幾歲的二平姐背著我玩。有一次,二平姐把剛睡好午覺的我背上,去蓉蓉姐家玩,我看到蓉蓉姐抱著的小妹妹不哭也不鬧,就一巴掌把小妹妹打哭了。二平姐很生氣,回了我一巴掌,我也大哭起來。我對此印象很深。但媽媽說是奶奶把我帶到一歲多,然后她去了湖北我的小姑家。所以奶奶回來時,我不記得她了。

那天傍晚我穿了一件紅色肚兜,下面是一條有點褪色的小碎花短褲,短褲有點肥大。這是剛才我大伯拿來的小堂姐的衣服。

陣陣蛙鳴傳過來,水面上盤亙著一些低飛的蜻蜓,在水皮子上一點,又飛開。我拿起奶奶做的網,想把蜻蜓粘住,但我的小棍一揚,蜻蜓就輕靈地逃開了,小青蛙撲通、撲通從岸邊的草叢跳進水里。這種網做法簡單,折一根梢部有兩股叉的樹枝,去掉樹葉,把兩股叉留半尺長,在蜘蛛網上繞幾下,就成了。要下雨了,成群的蜻蜓在低處盤旋,小哥和小堂姐常用這種網去粘蜻蜓。每次我想摸一下,他們都不允許。

“留級生,戴眼鏡,吃豆芽,屙長蟲。”一群放了學的小孩邊跑邊大聲嚷嚷著過來了,小堂姐也在其中。她一眼看見我穿著她的衣服,就怒氣沖沖地走過來,但看到奶奶一臉慈祥的笑,她沒有像以前那樣,毫不客氣地朝我背上打一拳,而是把手里一根光溜溜的棍子遞給奶奶說:“奶,我給你削了個拐棍。”奶奶笑呵呵地接過來。小堂姐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扭頭走了。化險為夷的我,躲在奶奶懷里,臉憋得通紅。

奶奶是個慈祥的有福氣的奶奶,她的三個兒子都在縣城工作,常有人問奶奶我父親弟兄三個做什么工作,奶奶總是樂呵呵地告訴人家,然后人家就夸她有福氣。奶奶還有三個女兒,就是我的姑姑們,小姑離得遠,大姑、二姑家奶奶每年都要去住一陣子。奶奶四世同堂,兩個大孫兒已結婚,她有重孫了。奶奶很愛孩子,包括頑劣的小哥、“假小子”小堂姐。小堂姐曾把比她大幾歲的小堂哥推個嘴啃泥。

夕陽燃紅了半邊天,放學的學生一群群回來了。漸漸地,光線暗下來,奶奶要回家做飯了。我牽著奶奶的衣襟,邊走邊東張西望,小心翼翼地提防著小堂姐,怕她冷不丁地偷襲一下。

有一次,小堂姐趁我不注意,一條腿從我頭上跨過去。那時,人都說,如果有人從你頭上邁腿過去,你就不長個兒了。我馬上念咒語:“倭瓜秧、葫蘆秧,兔子漫我我還長。”小堂姐一邊回敬:“倭瓜子兒、葫蘆子兒,不叫老子蹺蹺腿兒。”一邊追打我,我就在疼愛我的兩個大堂姐身后躲來躲去。大堂姐大聲呵斥,小堂姐不管不顧,愣著頭追我。雖然沒打著,但我非常害怕,夜里做夢都哭醒了。

小堂姐有時在我面前賣弄新詞,她說誰誰考試考了個大“鴨蛋”。我想,考試能考鴨蛋,我也想上學,考很多鴨蛋帶回家。

但我第一次進學校,就被嚇到了。那是春天的時候,學校開演唱會,二堂姐把我帶去玩。學生們搬著凳子排著隊,在臺子下坐好。二堂姐問我上不上廁所,我說不上。二堂姐走后,我看著周圍陌生的人,有點怯,特別是一個臉上長滿痘痘的男生沖我笑,我帶著哭腔大喊:“云云姐,我要尿泡。”周圍的學生都哄笑起來,我終于哭了:“云云姐,我要回家……”

關于小哥和小堂姐,我補充一下:小哥從部隊轉業安排到爸爸的單位上班,上世紀90年代辭職創業,開了村里第一家上規模的磚廠。小哥最初辭職時,爸爸還有些擔心,后來看他的生意做得紅火,就不再操心了。小哥從小跟奶奶睡,是奶奶最疼愛的孫子,他崇拜爺爺,常自豪地說:“想當年,我爺爺一擔挑子來雞冠城……”爺爺解放前白手起家在縣城開過鞋鋪,大概生意做得挺大,在鄉下買過百十畝地。他比奶奶大18歲,大伯出生時,爺爺已四十多歲了。之前爺爺還娶過一房媳婦,就是我的大奶,大奶生了兩個女兒后早逝了。爺爺是外地人,只身來雞冠山城闖蕩,開創了那么一份家業,過了一大家人。他在大奶和奶奶所在的村子,都買了一些地。看過作家周同斌的散文集《古典的原野》,我知道那時土地是可以作為私產傳給子孫的,所以爺爺有了錢首先想到買地。小哥的磚廠開起來后,大哥說小哥的生意超過爺爺了。

小堂姐婆家經濟條不太好,但她和老公都能干。一次,堂姐夫賣胡蘿卜沒賣掉,回到家,小堂姐二話不說,抄起棍子就打他。這事是堂姐夫走親戚時說的。他還說,當時小堂姐的臉黑得像誰欠了她一萬塊錢似的。她懷孕七八個月時,還天天挑水、下地干活。二堂姐跟小堂姐住一個村,收麥子時,都是小堂姐開著收割機給兩家收的麥子。經過多年打拼,小堂姐家開了加油站、澡堂,當了老板。

也許他們兩個都遺傳了爺爺的經濟頭腦和創業精神,脾氣也像爺爺。聽奶奶說,爺爺愛說話,外號“李老鴰”,但脾氣火爆。這點我父親跟他正相反,父親非常溫和、善解人意,他和母親一輩子恩愛如初,沒吵過嘴、紅過臉。

奶奶一邊搟面,一邊燒火,我幫奶奶往火里加柴火,一閃一閃的火苗把我的臉照得紅彤彤的。奶奶把正搟的面條切下一個寬條,讓我用小棍挑著,在火上烤熟了吃,這是農家孩子的零食。要是媽媽從地里帶個“香半夜”或“花大姐”(兩種昆蟲)回來,在火里燒熟了就更好吃了。我美滋滋地想。

“啊,哼”,一聲咳嗽在院子里響起,我驚喜地飛奔出去,她聽出那是爸爸的聲音。我對爸爸的腳步聲、咳嗽聲都非常敏感,隔老遠都能聽得出。爸爸身材中等,長長的清秀的臉,跟奶奶一樣厚厚的嘴唇,人到中年的他,穿一身灰色單衣,背一個大挎包,手里還提著一竹籃蘋果。爸爸把東西放地上,蹲下身張開胳膊,抱住了跑過

來的我,用滿臉的胡茬在我臉上扎,逗得我咯咯直笑。

爸爸是縣農業生產資料公司的采購員,常到外地出差,我兩個月沒見到爸爸了。聽媽媽說爸爸有次去內蒙買馬,回來時撿了一匹戰馬,送給了生產隊,生產隊的大喇叭里還表揚了爸爸。

爸爸抱著我來到堂屋,變戲法一樣給我變出了新衣服、玩具小算盤、葡萄干、連環畫、還有一沓子用香煙紙疊的三角。這些三角是我夢寐以求的,小哥有很多三角,但絕不會讓我玩的。爸爸給我換上了新衣服,牽著我的小手來到廚房,幫奶奶燒火。他們一邊做飯,一邊聊天。我從袋子里一顆一顆地捏葡萄干吃。

吃晚飯的時候,一家人都聚齊了,爸爸、媽媽、奶奶、從工廠下班回來的大哥、上中學的二哥,還有小哥,奶奶端出半碗腌的香椿葉,讓大家就著面條吃。

門前有兩棵碗口粗的筆直的香椿樹,像兩個忠實的衛兵,守候著我的家。春天,香椿樹發了很多嫩芽,奶奶把香椿芽兒用開水燙了,腌到壇子里。奶奶還會腌杏仁、蘿卜干,還記得院子中央那棵大杏樹,樹蔭覆蓋半個院子,我常爬到樹上摘杏蛋蛋玩。

爸爸喜歡把用過香皂的洗臉水,倒在香椿樹下。爸爸給我洗手時,把我的小手放在他的大手里,輕輕揉去上面的泥土,再用冒著熱氣的毛巾輕輕擦干。爸爸會很有耐心地給我疊紙兔子、紙蠅簍,給我講故事、唱兒歌,爸爸教我唱的兒歌《胖大嫂》是他在部隊時學的:“東村有個胖大嫂,圓圓的臉蛋個兒不高,胖大嫂,心眼好,天天干活不閑著,大嫂有一個胖娃娃,娃娃的名字叫小寶。有一年,秋天到,風吹樹葉飄呀飄,大嫂疼愛小寶寶,忙著做鞋又做襖,做好了,比一比,一只大來一只小,你說糟糕不糟糕。”這首兒歌爸爸后來也教會了我的幾個侄兒。

爸爸十分顧家、疼孩子,他多次流露人是為了兒女后代活著的思想。在我的記憶里,爸爸的懷里一直有小朋友抱,我大一點后有了大侄兒,后來又有了一個侄女和兩個小侄兒,他們都是爸爸的“開心果”。爸爸一生平淡,在單位里只是個股長,但在家里,爸爸卻是家人溫暖的港灣,他用全部的愛撐起了家庭的幸福空間。

吃罷晚飯,爸爸拿出水果刀,給我一圈一圈削蘋果,長長的果皮垂下來,我用小手托著,越來越長,蘋果削好了,皮也沒有斷。爸爸把蘋果切開幾小瓣,讓我拿著吃。

大哥平時愛看書,不愛說話。他已經訂婚了,是同村一個比他大兩歲的女子,就是我的大嫂。爸爸給大哥買了新皮帶,還把自己的皮帶取下來比著,往新皮帶上砸眼,一邊砸一邊說,他的皮帶用了十來年了,還好好的。

我向爸爸告狀,說小堂姐欺負我。爸爸笑呵呵地說:“誰敢欺負俺的小嬌妮兒?走,咱找她去。”就真的牽著我來到大伯家。大堂哥、二堂哥正端著碗在院子里,吸溜吸溜地喝番茄湯,圓圓的番茄片飄在紅紅的湯里,饞得我流口水,大堂嫂給我盛了小半碗,我香香地吃起來,把小堂姐的事也忘了。

我也常去大堂哥、二堂哥家玩。像小哥、小堂姐欺負我一樣,我也會欺負比我小的孩子。我曾趁大堂嫂不注意,擰了一下堂侄藕節般肥嫩的胳膊,他哇的一聲哭了,大堂嫂問寶貝怎么了,我裝得一本正經地說,他可能要拉便便了。還沒有孩子的二堂嫂叫我“小蛤蟆”,把我當個小寵物似的逗著玩,給我剪頭發,把我的頭發剪成了“茶壺蓋兒”。大堂哥和二堂哥家曬麥子時,叫我看麥子,報酬是三分錢一根的冰棍兒。為了那根涼冰冰、甜絲絲的冰棍,我會自覺地坐在大太陽里,旁人見了都說我是曬白臉,越曬越白。中午,有背著冰棍箱或提著冰棍瓶的人來村里賣冰棍,不過也有意外,我在太陽地里曬一上午,賣冰棍的卻沒來。

喝完番茄湯,我想起了我的三角,就跑回家拿了去麻嬸家打三角,打法是一人交一個三角,摞地上,然后各人用一個三角向三角摞打去,打翻的算贏的。我年齡小,打三角不得要領,一摞子三角不一會兒就輸光了。

村里孩子晚上愛去麻嬸家玩,她家堂屋的地上、里屋的床上,都是抓石子、玩三角、打撲克的小孩,喊著,叫著,鞋也不脫,一會跳到地上,一會蹦到床上,被子都弄得臟兮兮的,麻嬸也不嫌。

麻嬸中等個兒,身材微微發胖,圓圓的臉上,有一些大大小小的麻子坑,所以叫她麻嬸。麻嬸家也有幾個孩子,大女兒小時候腳跟生凍瘡發癢,就常壓著腳跟走,長大后走路有點外八字步。麻叔在大隊里做事,冬天穿一件救災時發的藍色棉大衣,走路愛抄著手,縮著脖子。他們兩口子都和藹可親。有一次,我聽到麻叔對奶奶說:“老姑,我說實話,家里窮,孩子吃的賴,穿的孬,再咋我也舍不得打孩子。”奶奶附和著說:“是哩,富漢家慣騾馬,窮漢家慣娃娃嘛。”

聽奶奶說,麻嬸本是外鄉人,逃荒到村里,嫁給了弟兄多、家里窮的麻叔,就在她懷著大女兒幾個月時,她夫家人找來了,麻叔把麻嬸藏到茅廁里,仗著弟兄多,硬把她夫家人唬走了。后來他們也沒再來過。

那個傍晚是我童年的一個比較完整的記憶片段,至今仍十分清晰。

“老村”有一條南北走向的溪流樣的長形池塘,里面的水跟山腳下壩堤里的水相通。村北頭有個圓形池塘,長形池塘跟圓形池塘形成一個大的感嘆號“!”,村里人的房屋就散落在感嘆號周圍,我家在圓池塘的西邊。村子雖叫竹林村,卻沒像樣的竹林,只是麻嬸家屋后有幾根瘦竹子,我小時候也沒吃過竹筍。

壩堤有兩個,在雞冠山腳下,一個叫南壩堤,一個叫北壩堤。壩堤下是十幾畝稻田。春天稻田里有小魚、黃鱔、蝦米。小魚刺多,媽媽喂我吃魚時,都要先放到自己嘴里用舌頭拱出刺,再給我吃。有一回,大哥捉了一條一米長的黃鱔,媽媽把鱔段裹了面油炸,鱔段肉質滑嫩,只一根大骨,沒小刺兒,我可以放心吃。我也吃過焙得發紅的小蝦米,抓一把捂進嘴里,又咸又香。

春天,我最喜歡那些綠油油的麥田,里面有很多薺菜、面條菜。晴朗的日子,麥田里這兒、那兒都是挖野菜的孩子,他們的歡笑聲、嬉鬧聲常引得我迫不及待地挎個小籃,加入其中。大概我愛唱愛跳出了名,一次我挖菜時,村里一群大點的孩子跑過來讓我給他們唱歌。我不樂意,扭頭就跑,剛跑幾步就摔倒了,挖菜的鏟子把臉劃破了,血頓時冒了出來。我捂著流血的臉,哭著往家走,看到大嫂正在村里的打面機房打面。她關切地問我怎么了,我不理她,哭著徑直回家了。弄得她和一位打面的姐姐莫名其妙。

大嫂的娘家在村子的東南頭,門前有棵柿子樹,每年都結滿沉甸甸的紅柿子。大嫂給我家送過一籃子紅柿子,還有給我做的花鞋。

在“老村”的時候,我的玩伴不多,住在大伯家北面的雯雯是一個。她和我都長得圓圓臉,白白的,走在路上,外人會問我們是不是雙胞胎。她父親是縣醫院的外科大夫,母親是村衛生所的醫生。我比她大兩個月,是她媽挺著大肚子接的生。我倆好的時候,她常送我醫院打完針沒用的空紙盒,我也會把爸爸出差帶回的葡萄干給她吃。我家老屋西邊有個大溝,奶奶在溝邊種了一排蓖麻,我和雯雯用蓖麻葉包了石塊當點心玩“走親戚”,用枳子樹的刺給對方“打針”。有一次鬧矛盾,我一大早就抱著那摞紙盒來到雯雯家,她家還沒開門,我就隔著門縫,把紙盒一個一個塞了進去。

我家的饅頭都是玉米面貼餅子、紅薯面做的黑黏餅子,或是高粱面做的窩頭,二堂嫂叫這種窩頭“小鬼帽”。只有過節時,才可能吃上白面饃。我小時候吃奶吃到三歲,大概是媽媽想用奶水給我補營養。雯雯家的饅頭是一半麥面一半雜糧的“花卷兒”。每次我去她家玩,聞著她家飯桌上有著特殊香味的“花卷兒”和半碗黃澄澄的豆醬,都十分羨慕。小哥說他曾把紅薯面餅子烤焦了,美其名曰“金焦饃”,跟雯雯哥換“花卷兒”吃。

雯雯的姥姥我叫鮑大娘的,長得漂亮,個子也高。她一生沒生過孩子,雯雯媽是她收養的。她特疼愛雯雯的弟弟,不讓他跟別的孩子一起瘋跑,怕出了汗感冒,一有點小毛病就趕緊吃藥。有一次她大概給孩子吃藥吃多了,擔心得直哭。雯雯媽是軟性子,說話溫柔。她笑著對鮑大娘說:“娘,你要是給孩子吃壞了,看你后悔不。”除了雯雯家,村里孩子大都吃飯不洗手,肚子生蛔蟲,吃了打蟲藥,大便里拉出很多蠕動著的小

蟲,或幾根蚯蚓樣纏繞著的長蛔蟲。我媽常說,不干不凈,吃了沒病。從小到大,我倒是不怎么感冒的。

后來雯雯的哥哥、弟弟都考上了大學、研究生,在大城市工作,雯雯媽調到了縣醫院,雯雯也安排在醫院工作,他們家在村里的房子賣掉了。媽媽常說雯雯姥姥鮑大娘有福,說:“人家撿了個閨女還享那么大福。”鮑大娘八十多歲時糊涂了,管雯雯媽叫“娘”。雯雯媽說:“娘,你糊涂了嗎,咋管我叫娘?”鮑大娘說:“我光想叫你娘哩。”

我還有個玩伴阿蓮,跟我家有點親戚,她是奶奶娘家的堂侄孫女。阿蓮黝黑的臉上有一對酒窩,笑的時候嘴唇顯得特別厚。她性格直爽,對我很好,每次看到我,都像很驚喜、很意外地喊:“咦,妮妮來了。”阿蓮和妹妹去我家玩時,奶奶會找出我穿小的衣服,給阿蓮妹妹穿。

阿蓮的奶奶“瘋妗奶”其實不怎么“瘋”,她會帶孩子、做飯,有鄰居吵架,還去勸架。她的“瘋”大概就是有時候抱著阿蓮弟弟,自言自語地在那里嘟噥。奶奶說她年輕時做針線活快得很,就是針腳大,不細致。阿蓮的二叔當兵走時穿著新軍裝,走到哪兒都有一群村里孩子跟著。二叔轉業后娶了鄰村一個老姑娘,他們的孩子也是“瘋妗奶”帶的。阿蓮的二叔孩子大了,不要“瘋妗奶”在他家住了,阿蓮爸媽去法院告他。阿蓮爸問他,你當兵時誰給你出錢買的手表?你轉業回來誰給你娶的媳婦?阿蓮二叔自覺理虧,給大哥大嫂家出了一萬元錢,算是給“瘋妗奶”的贍養費,“瘋妗奶”又回到了阿蓮家。

阿蓮媽長得有點胖,外號“大膘”,她每天都很開心,大概她覺得嫁給阿蓮爸很幸福吧。我小時候見過她在一群媳婦里,扭腰弓背地做搞怪動作,逗得大家嘻嘻哈哈地笑。阿蓮媽很孝順,村里有人家待客,她都帶著“瘋妗奶”去,吃飯時,“瘋妗奶”夾一塊紅燒肉給她,說:“你吃。”別人說“瘋妗奶”還挺疼兒媳婦。阿蓮媽說,她年輕時“瘋妗奶”罵她是茅廁里的“蛆長”,現在倒知道疼她了,有了小的,才知道大媳婦好。阿蓮的弟弟常背著媳婦給父母丟些錢,吃飯時總是牽著“瘋妗奶”的手到飯桌上,不停地給奶奶夾菜。前幾年,阿蓮爸身體不好,阿蓮媽說:“再咋你也得把咱娘送到南山上啊。”“瘋妗奶”九十多歲去世,過兩年阿蓮爸也去了。現在阿蓮媽跟著兒子一家過,常去兩個女兒家住上一陣子。聽說阿蓮家開貨車發了家,在縣城買了樓房。阿蓮又學會了推銷保險。

對“新村”的記憶

跟“老村”比,“新村”是時尚的、新潮的。在“新村”,我有了新的鄰居和玩伴……

我四歲的那年秋天,村里人開始陸續向“新村”搬遷。“新村”在雞冠山北面的山腳下,是一排排整齊的紅磚瓦房,在當時惹人羨慕,村里男子因此找對象很吃香。每排房子六間,按人分,一家三口或四口人的分兩間。孩子多點的分三間或四間。我家是第二年搬過去的,家里人多,大哥又結婚了,所以分了四間房。村里的房子是從西頭往東頭蓋的,我家在中間。西頭先搬來的人家,已經在做沼氣了,東頭的房子還在施工。傍晚,工人下班后,我跟小朋友到工地上玩,把磚一塊一塊豎起一隊,然后把最后面的磚一踢,磚就像一列士兵次第臥倒一樣倒下去了。我們又下到正在挖的沼氣池里,嘩啦嘩啦淌水玩,在里面大聲喊話,聽回聲。

“新村”后面是通往縣城的柏油馬路,馬路對面是縣農機廠。農機廠里有壓面條機、澡堂,食堂大廳里還有臺黑白電視。村里孩子吃了晚飯就搬個凳子到電視機前排隊占座。夏天,村里人在農機廠的空地曬麥子、紅薯干。

農機廠有修剪成寶塔狀的松樹,有高大的梧桐樹,花壇里有美人蕉、大麗花,在我眼里,這就是公園了。春天,村里小孩來打梧桐子,冬天下雪時到農機廠的雪地里踩腳印,爬到一個二層樓上玩,這里剛開過茶話會,地上的垃圾里還有一些吃剩的炒花生。有的孩子就撿出沒吃過的炒花生剝了皮兒吃。廠里孩子比村里孩子顯得文雅

時髦,彬彬有禮。到了下午,工人們在廠門口的柏油路邊上乘涼,有的則沿著村里小路到山坡上散步。收麥子時,工人師傅也會到地里拾莊稼。我大哥是廠里的占地工,他見了那些工人,不論男女都張師傅、王師傅地稱呼。

跟“老村”比,“新村”多了些現代生活氣息,但也少了些綠色和靈氣。村南有個池塘,水是黃渾的,淺色衣服洗了得用井水再滌一遍。冬天池塘結冰,村里人圍著水井洗衣服,井水暖和些。也有人到農機廠洗,那里有自來水。

夏天,村里小孩常把自己泡在黃混的池塘里,用手捏著鼻子,蹲到水下圪蹴著往前走,然后突然從水里冒出來。我不會游泳,就用手扶著岸邊的石頭,用腿和腳在水里撲騰,叫“打飄”。家長不允許小孩去池塘里洗澡,常常有人喊:“某某的媽來了。”那個被喊了名字的趕緊從水里爬出來跑,母親手里拎著棍子罵著追打。八英子大娘家住在池塘邊上,我們玩水有時也去她家山墻邊乘涼,她抱著小孫子唱“紅華紅華坐火車,火車嗚嗚響,紅華好穿藍大氅,藍大氅,挎盒子,專打美國的老婆子”。她是個小巧玲瓏的老太太,有頭痛病,太陽穴上貼兩個一分硬幣大小的圓膏藥。

每天下午一放學,我就跑出去玩,摔泥巴、踢石子、吹泡泡糖、跳繩子、丟手絹樣樣精通,吃了晚飯又出去接著玩,整天弄得像個泥猴子。奶奶常說:“看看前院的蓉蓉,說話文文氣氣,整天拿著書看。”我有時也拿著《民間文學》雜志或家里的小說《第二次握手》看,只要我看書,奶奶就高興。爸爸出差給我買了《深山畫虎》、《黑龍潭的秘密》等課外書,但我都不怎么上心看。

村子離縣城有三里路,縣城電影院、戲院里有了新電影、新戲,我們都成群結隊地去看。有家長不同意的,我們一群人就去那家當“說客”。“六一”兒童節可以免費看電影,記得我看了一場《悲慘世界》。電影院門前的五香葵花籽一毛錢一包,一顆一顆放嘴里嚼,吃的是那個香味。過年走親戚回來,也趕緊跟著村里或鄰村的大人去戲院看戲,記得那時看過《呼延慶打擂》、《打金枝》、《三哭殿》等戲。也在家里披了被單子當戲裝唱戲。看了電影《楊家將》、《少林寺》,我就喜歡手里拿根棍子舞舞咋咋,爸爸笑著說:“我閨女還會武術呢”。村里有說書的,我每場不拉地去聽,記得說書人形容呼延慶“一步七尺半、兩步一丈五”。鄰村有放電影,我們也跑很遠去看,有時候趕到那兒,人家說沒有電影,情報有誤。回來時,有人問看了什么電影,就說“白跑腿兒、磨鞋底兒”。

“新村”是經過統一規劃的,一排排整齊的門樓從東到西都對齊著。我已經七八歲了,正是人嫌狗不待見的年齡。我端著飯碗從東邊跑到西邊,把坐在門樓下吃飯的人碗里的飯都嘗一口。我得了個外號“癲狂妮子”。麻嬸家一個傻親戚“臭妮兒”頭發像雞窩,她每次來麻嬸家,我都拿個豁牙子剪刀給她剪頭發。過了好幾年,有人問她:“你的頭發誰剪的?”她還說我的名字。

當我們在“新村”瘋玩時,“老村”的房屋、池塘、樹木、水井,已經變成綠油油的莊稼地了。

二平姐家在“老村”時在我家前面,在“新村”時在我家后面。雖然小時候她帶過我,但我七八歲時,跟她打撲克“小五分”、推“牌九”,卻老贏她的錢。

她母親花大娘膽兒大,會用土法治病。據說村里有個人背上長了膿瘡,腫得老高,任誰都不讓碰。一次干活間歇,花大娘趁那人沒留意,一個箭步沖上去,撩起他的衣服就用手使勁擠膿瘡,一股紅白相間的液體隨著那人歇斯底里的喊叫流了出來,幾天后竟痊愈了。小時候我的左手中指關節上,長了個刺瘊子,上面有好幾個肉刺。在花大娘家玩時,花大娘用幾根頭發纏著刺瘊子,用力一拉,把瘊子拉掉了,留下一個血窟窿,不久也愈合了。村里有人害紅眼病找花大娘,花大娘選夕陽西下時,用手使勁刮病人眼眶,把血往太陽穴處趕,然后用縫衣針往兩邊太陽穴各刺一針,再擠出一些發黑的血,紅眼病很快就會好。平時小孩去花大娘家玩,她喜歡用一根頭發擰成繩,在小孩耳朵里掏癢癢,把耳屎轉

碎了,頭一歪倒出來。

花大娘有三個兒子、兩個女兒,大兒子隨隨在北京的部隊里。每次他探親回來看到我,都笑著說我幾歲幾個月了。我問隨隨哥怎么知道我的年齡,他說他當兵走那天,正是我滿月。隨隨的媳婦大鯢嫂子是村里的赤腳醫生,皮膚特白,她到池塘洗衣服,常有人們圍觀她挽起衣褲露出的雪白皮膚。赤腳醫生兼給本村和鄰村的孕婦接生,作為報酬的荷包蛋,使她的白皮膚透著桃花的紅。

花大娘是個樂天派,喜歡說說笑笑,她有個外號叫“洋談”,因為她愛東家長李家短地閑扯。夏天,我常去她家門樓下玩。她講,吃食堂時她領著大女兒和二兒子去縣城送人,走到半路舍不得又折了回來。隨隨從北京給他女兒寄了一雙尼龍襪子,三四寸長,花大娘說有彈性,要試試看她能不能穿得上,結果就套進去了,此事經她繪聲繪色一宣傳,讓沒穿過尼龍襪子的人好生羨慕。二兒媳過門后,花大娘常講他們夫妻小時候打架,女方家長來告狀的趣事。

花大娘一天到晚樂呵呵的。有一年冬天地上結了很厚的冰,一般人都不敢出門。花大娘踏著冰去串門,半路上摔了一跤,骨頭刺破肉皮露了出來,她竟把露出的一截骨頭抽了出來,她的傻大膽那次犯了大錯,后來住院好一段時間才治愈。

花大娘的二孫子軍軍從小長得俊,他父母在縣城開有超市,還買有鄉村巴士。軍軍媳婦是村里的漂亮媳婦,生了個白胖兒子。前年軍軍卻因酒后駕車早逝了。花大娘如今已是白發蒼蒼的老人,她老伴老來大爺年輕時當過“黨代表”,說話有點嘮叨,以前大鯢嫂子給兒子打防疫針,老來大爺常跟她吵。二平姐結婚,哥姐們都備了厚禮,全讓老來大爺擋了回去。老來大爺最疼軍軍,軍軍去世后,八十多歲的老來大爺糊涂了,見到村里小孩就說:“喊我爺,我給你一塊錢。”

那時候,哪里有死人的、吵架的,村里小孩也會像看戲一樣,一窩蜂地湊過去看熱鬧。

鄰村槐樹莊有個女孩叫靜嵐,長得白凈清秀,學習好,年年都是“三好”學生。但她家窮,我上小學時,見過她穿了一件不知誰給的老太太的帶大襟的黑粗布衫。她小學畢業那年暑假,跟同學一起在馬路上散步,不幸遭遇車禍身亡。大概事故沒處理好,連著幾天,我們村的小孩都跑到槐樹莊去看。她的哥哥隔一會就過去把覆蓋在她身上的冰塊理一理,我看到他含著眼淚,一遍遍地整理她的書本和一摞獎狀。她的一

個本家嫂子抱著兩三歲的小女兒也在旁邊幫忙。現在想起此事,心里有些沉重,不過那時作為孩子的我,只知道看熱鬧,完全不理解人家的悲傷。

看吵架就要快樂許多。以前,“新村”臨馬路有個公共廁所,廁所的墻壁是小孩涂鴉的場所。我家西邊的老吳婆家有7個女兒,號稱七仙女下凡。有人在廁所墻上寫她家的大妙、二妙、三妙分別嫁給村里的某某某。為此,老吳婆在村里罵了好幾天。老吳婆那時四十多歲,高挑個兒,有些姿色,原是農機廠工人家屬,因丈夫早逝,改嫁給村里的光棍吳亨。吳亨性子軟懦,在村里輩分最低,像我這樣的小孩子,他都要叫小姑的。老吳婆有個外號“母老虎”,她老愛指著吳亨的鼻子罵他窩囊,見人不敢說話,低著頭扣指頭,上不了臺面。

老吳婆能說會道,又能干,縫紉活也做得好,因此她家的女兒穿得比別家的孩子光鮮漂亮。我小時候穿的加花邊的汗衫,嫌大嫂做得呆板,就跟老吳婆的三女兒換汗衫穿。村里媳婦農閑時到縣城販水果,別人老賠本,老吳婆卻能賺錢。她也無私地向幾個媳婦傳授過經驗,但常常好心沒好報。

老吳婆常跟人吵架,吵得兩嘴冒白沫,女兒四秒到水缸里舀半瓢水給她,她喝了水又接著罵。我記得她跟人持續時間最長、罵得最兇的一次架,是跟我家的左鄰、因干活下死力氣而綽號“半拉牛”的嬸嬸。她們在稻田插秧時,“半拉牛”嬸嬸說,農機廠有個小孩叫胡子啥的,不知道是不是長了胡子。老吳婆曾是廠家屬,不屑地說,你這樣亂說,人家會找你麻煩的。就這樣你一句我一句吵上了,在田里還動了手,弄一身泥,回家接著罵。這場曠日持久的吵罵,讓村里孩子快樂了好幾天。

早上,不愛睡懶覺的我,總是很早起床在大門口刷牙,常會聽到老吳婆罵她幾個女兒:“小祖奶奶,小祖爺,太陽曬屁股了還不起來。”不吵架的時候,老吳婆也笑吟吟的。婦女們吃晚飯愛端著碗扎堆吃,圪蹴著、或坐在一塊磚頭瓦塊上,吃完一碗招呼孩子回家再盛一碗。這個說吃了四碗面條,那個說吃了五碗。農活重,她們的飯量也大。

老吳婆最終于和吳亨離婚了,嫁給了農機廠的一個退休工人。剛離婚那年,老吳婆的姐姐從老家來,還勸他們和好。他們生的一個女兒判給了吳亨,吳亨把女兒送到外地親戚家養,后來在外地參加了工作,當了醫生。吳亨把分家時的一間房賣給了老吳婆,另買了一院房。有一年,他收留了一個比他大十多歲的拾荒老太太。村里有人對吳亨說老太太家里還有個癱瘓老頭的,讓吳亨趕她走。起先吳亨不樂意,就說:“你們是不是看有個人給我做口飯了,就來胡說八道?”后來吳亨女兒從外地回來,要接他去城里,吳亨有點動搖,對老太太說:“你走吧,牛和家里東西你隨便拿。”老太太不肯,吳亨也就算了。過幾年,老太太下世了,吳亨用女兒給自己備的棺材埋了老太太,仍一個人過。他是村里一個地主的后代,讀過書,有些文化。老吳婆幾個女兒都嫁在本村,吳亨有什么事她們也熱心張羅,畢竟吳亨撫養了她們十多年。

這幾年村里人都蓋起了二層小樓,老吳婆沒兒子,她和老伴還住在那三間瓦房里,瓦房被周圍高大的樓房包圍著,顯得有些矮小孤單。

村里有兩個“極品”級的人物,一個是“葛朗臺”長興伯,一個是“二流子”吳大舉。

長興伯家是外來戶,住老村的東南角。他是竹林村的“葛朗臺”,很會算計。早年他家孩子多,沒人帶,夫妻出門干活時,就把嬰兒綁到一個自制的童車里,把小車架在豬食槽上,小孩拉的屎尿直接就成了豬食。

長興伯矮小瘦弱,大概一米六左右,他老婆比他高許多,患有肥胖病,肚子挺得老高,外號“老羊母子”,他們走在一起有點不協調。小時候,我去村南玩,常看到長興伯家的人在石頭槽里搗藥材,說是在做“牛皮癬”藥,做好了除了自家人用,還到外村賣。那時候人窮,沒換洗衣服,身上長虱子、疥瘡、牛皮癬很常見,大概長興伯就是看到了這個“商機”。村里人都說他人矬心不矬。長興伯還會修縫紉機,給人修縫紉

機,一般人家都打碗荷包蛋感謝,長興伯直接問人家要生雞蛋帶回家。

像長興伯家這樣的外來戶,娶媳婦不容易。長興伯的大兒子卻娶了個高鼻子、大眼睛的漂亮媳婦,據說他們是同鄉,長興伯的大兒子長得五大三粗,加上村子離縣城近,長興伯的一個老鄉就把女兒嫁過來了。長興伯家的孩子有個共同特征就是“大眼兒”,眼睛又圓又大,似乎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

我小時候還去長興伯家看過一次吵架,是長興伯跟二兒媳吵。因為孩子病了,還沒有分家的二兒媳就拿了家里幾個雞蛋,想去街上賣了,給孩子看病。長興伯舍不得,就奪媳婦的雞蛋兜,爭著爭著,雞蛋摔地上打碎了。二媳婦抱著孩子,坐在門前的一堆碎磚頭上,哭著訴說了一個上午。

長興伯雖然吝嗇,但據說很看重文化。他大女兒說對象時,長興伯讓家里上學的孩子給男方出題,要考考他的文化水平,在當時傳為笑談。“老羊母子”大娘很和氣,見了人都笑著打招呼,聲音很溫柔。后來有一次,她感冒了,在村診所打針,因藥物反應不幸去世了。

兒女都成家后,長興伯在幾個兒子家輪流吃飯。他在馬路邊支了個修自行車、補鞋的攤子,間或還進城撿些破爛賣。雖然他的兒孫們生活都過得不錯,也孝順他,但長興伯還老態龍鐘地做著自己的營生,村里人都說,長興伯的賬算得可準,少一分錢他都不干,是個名副其實的“葛朗臺”。

與精打細算的長興伯不同,另一個“極品人物”是“二流子”吳大舉。在“老村”時,常有小孩喊:“快到打麥場看,吳大舉裝死哩!”村里孩子就會跑過去,看光頭的吳大舉四肢伸開,一動不動地躺在場地上。也有小孩去告訴他父母。吳大舉的父母是地主,那時六七十歲了,說話很和氣。有一次地主老頭問我:“你小哥大名叫什么?”我說:“文”地主老頭說:“文好,文好,孫中山就叫文。”吳大舉年輕時當過國民黨,好吃懶做。父母死后,他成了“五保戶”。每年村里發給他糧食,他就賣了糧食到縣城買酒買肉吃喝,沒多久花光了,就在縣城要飯。據說,他縣城有個表姐曾看他可憐,收留接濟他,但他品行不好,偷表姐家的東西賣了買吃的,被表姐趕了出來。他常拄著一根棍子,瘦高瘦高的身子,穿得破破爛爛,見人就露出一口黃牙笑。小孩子見了他都嚇得趕緊躲遠。往“新村”搬時,他也分到了一間房,后來他就死在了那間房子里。

村里還有個“五保戶”雙溪大娘,她無兒無女,但帶大了村里的幾個小孩。這些孩子長大后對她也很親。雙溪大娘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她愛打紙牌,每天和幾個老頭老太太打牌。有個牌友是找了倒插門女婿的丑丑姑,因兒媳不允許她住家里,她和老伴就在山坡下自己地里蓋了一間房。丑丑姑打牌時突發急病去世了。雙溪大娘卻每天精神得很。她愛管閑事,村里有個媳婦叫她表妗子的,不給公婆對錢對糧食,雙溪大娘罵那媳婦生不出兒子還死扣,那媳婦毫不示弱地回敬她是“絕戶頭”。雙溪大娘九十多歲了還打牌。后來鄉政府蓋了敬老院,村里把她送到了敬老院,沒想到,雙溪大娘去那里不到一年就去世了。

當然,村里還有很多能人、怪人、普通人,他們就如同竹林村的一個個土里刨食的雞一樣,津津有味地品著自己的幸福人生。

讀中學后我就住校了,平常很少回家。讀大學時只寒暑假回家。到南方工作后,一年甚至幾年才回家一趟。每次打電話,媽媽總愛嘮叨一些村里的人和事。以前我曾怨她不關心我,倒去關心一些不相干的人。隨著年齡的增長,我對于家人和村莊的懷念,成了一種濃濃的鄉情。

我居住的小區住的大部分是學校里的人,我有時也串門,晚上在小區里散步、跳街舞,跟認識的同事、鄰居聊天。小區的孩子由家長陪著在一起玩耍,此情此景,我不止一次聯想到童年的村莊和小伙伴,仿佛我又回歸到了村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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