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超越六大困惑的深層智慧
——北京大學宗教文化研究院名譽院長樓宇烈先生答問
我們要想得到別人的尊重,首先要自己尊重自己,“仁者自愛,智者自知”,如果我們對自己的文化傳統都不尊重,怎么能讓別人尊重我們?要想影響世界,首先就要影響我們自己
回首2013,家事國事天下事,不少事擾人心懷,令人迷惑。對這些紛繁復雜的社會現象,到底該有怎樣的認識與態度?讓我們一起聆聽樓宇烈先生的妙語解答。
問:2013年,莫言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傳統文化再次成為熱議焦點,當代中國人對待傳統文化應有怎樣的態度?
樓宇烈:傳承、發揚、發展中國傳統文化,應該是當今中國走向世界的一個關鍵。文化是一個民族的根本精神之所在。我們中國發展到今天,在經濟上取得了很大的成績,GDP排名到世界第二,為此我們很自豪、很高興,但我們現在也面臨一個非常大的問題,就是我們再往前怎么走?是繼續地在當前這樣一個世界潮流下面,在以西方文化為主導的道路上走下去呢,還是應該把我們的現代化根植到自己傳統的土壤上面去?這是一個非常尖銳的問題。在我看來,我們今天要進一步發展,必須樹立自覺的文化主體意識,把現代化根植到自己的傳統中。
近年來,無論是在西方還是在東方,都出現了一個了解和研究東方文化的熱潮。越來越多的有識之士,在檢討歐洲(西方)文化中心論的同時,開始了對東方文化的歷史貢獻及其現代意義的深入研究。這是一個非常值得重視的世界文化發展趨勢。可以想見,隨著人們對于東方文化基本精神的深入了解、把握與改造、吸收、運用,在不久的將來或許會構筑出一些新的東西方文化模式來,從而把世界文化推向一個新的歷史發展階段。
之前的100年里,我們的思維方式大多受到西方文化的影響,我希望在這一個世紀,或許還要到下一個世紀,我們能打破這種思維方式的不平衡,最終讓人文的、中國傳統的思維多一點,實現我們自身傳統基礎上的現代化。這不僅是表面形式扳倒過來,而是要先讓大家有一個根本認同。理解不理解中國文化可以再說,但首先得明確我是一個中國人,我應尊重中國的文化,然后慢慢地學會它,再樹立起自信。這就是我一直說的自覺樹立文化主體意識。
看到人們對自己文化的漠視甚至鄙視,我感到非常痛心。我們要想得到別人的尊重,首先要自己尊重自己,“仁者自愛,智者自知”,如果我們對自己的文化傳統都不尊重,怎么能讓別人尊重我們?要想影響世界,首先就要影響我們自己。我們向西方國家學習,為什么就不學西方人對他們自己傳統文化的自尊和自愛呢?我有一次說了很激烈的話,最不尊重傳統的,對傳統最沒有信心的是中國人,我們可以隨意地糟蹋前人,糟蹋我們的祖先。舉一個例子,莎士比亞的劇作在西方是傳統經典,西方在演莎士比亞劇作的時候,有誰敢去亂動莎士比亞的作品?可是跟莎士比亞齊名的湯顯祖的作品,我們卻在隨意地改動。
我們存在一個方法上的問題,努力去分辨我們傳統文化中哪些是精華,哪些是糟粕。“取其精華,去其糟粕”,這話從理論上講是對的,但問題是怎么去分辨呢?所謂精華與糟粕,其實在相當程度上是我們今人眼中的精華與糟粕。而且即使我們眼中的精華被繼承下來了,如果運用不當,精華也會變成糟粕,不是“化腐朽為神奇”,而是相反,“化神奇為腐朽”了。所以不是傳統的問題,而是我們今人的問題。今人沒有眼光和能力去駕馭它、應用它、發展它。有句話值得我們牢記,“善用者無棄材”,拿木匠做比喻,一個好工匠,任何木頭到他手里都會被放到適當的地方加以應用,哪怕是糟木頭,通過他的巧手或許就變成了珍貴的藝術品;可是一個不善用材的木匠,就會挑三揀四:一塊小木頭有什么用?爛木頭有什么用?善用者化腐朽為神奇,不善用者化神奇為腐朽,關鍵在于培養自己成為善用者。學習也是一樣,“善學者無棄學”,善于學習的人什么都可以去學,有的可以正面學,有的可以反面學,有的可以精學,有的可以略學,關鍵是要培養學習的能力。
問:2013年,扶起摔倒老人反被訛的事件,讓公眾陷入“扶還是不扶”的糾結。隨著經濟的增長,人們的道德水平卻似乎在滑坡,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也趨于緊張,這些問題如何破解?
樓宇烈:在現代中國,在“以經濟建設為中心”口號下,似乎一切事物的價值都可以經濟利益來衡量,人們追求物質利益,卻失落了人文精神。我們現在最大的問題,是用經濟學等價交換、或追求利益最大化的原則作為一切價值觀的核心。事實上,有些東西是無法用經濟效益來衡量的,不是在所有的領域都適用于等價交換的原則。有些東西的文化價值跟商品價值不完全吻合,而且有些文化內涵,不能也不應該作為商品。道德,是不能用市場等價交換的原則來處理的。不應該想能獲得多少權利,就承擔多少義務和責任。道德的原則應該是不計功利,正如董仲舒所說“正其誼(義)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
這里還涉及到個體與社會的互動。個體在道德實踐上只管正義明道,而不是謀利計功;但社會需要給這些正義明道的人相應的權利與獎勵。如果社會對正義明道的人置之不理,而讓歪門邪道的人獲得好處,社會就失去了公正。盡管存在社會不公,正義明道的人得不到物質獎勵,但個體還是要無怨無悔地去正義明道,這才是人文價值的要求。最可怕的就是現在我們把經濟上等價交換的原則替代一切,大部分人都是想著有相應的回報才去盡相應的義務。社會最根本的要求就是個人盡倫盡職,把自己該做的做好;得到相應的回報是應該的,但更高的要求是把事情做得更好、更自覺,產生精神上的愉悅。心甘情愿地去做,這是人文追求的價值。這遠遠超過了等價交換,這樣不僅能得到物質上的回報,更重要的是得到精神上的回報。我希望更多的人明白人文的價值,而不是以經濟上等價交換、個人利益最大化的價值觀代替一切、以物質的標準來衡量一切。
問:2013年中考高考改革牽動了很多家長的心,當前中國的教育問題讓人詬病較多,有人說中國教育培養不出杰出人才,有人說中國教育摧殘孩子的天性。您怎么看?理想的教育應當是怎樣的?
樓宇烈:我們現在確實存在扼殺人才的現象,這就涉及到教育理念的問題。現在的學校教育,基本上是采用了大工廠批量生產、模塊生產、標準生產的辦法,用標準化來批量生產,沒有多少個性化的東西。而不納入學校教育體制里面的,我們又根本不承認,比如民間的師徒相傳、父子相傳,這就扼殺了很多創造性。尤其是近些年來,我們總是在評比,關注我們在世界排名第幾,在國內排名第幾,在市內排名第幾,在區內排名第幾,把本來應該是整體的教育變成條塊分割、數量化。用這樣的理念來指導我們的教育,是不可能培養出優秀人才的。
人的智能的根本動力不是來源于他的大腦,而是來源于他的心靈。現在的少兒教育都集中在智商的開發,用所有的辦法去開發少兒的智商,這樣不可能培養出一個身心健全的兒童。少兒教育,第一應該是培養他的情商,讓他能夠懂得去愛人,也感受到被別人愛,然后要自愛,情商的開發一定要涉及到自愛、愛人、被人愛這三方面。具備了這些,他才會有健全的人格,對于學習也會有無窮的動力。第二是要養成好的行為規范,做人要有做人的規范,家里要有家里的規范,社會有社會的規范。如果這些規范都不懂,就無法跟人交往,無法與人很好地相處,那就什么事都做不成。第三要強調興趣的拓展,現在我們讓人的興趣集中在專業,帶有極強的功利性,我們讓孩子去跳舞、學琴、學武術,都是為了以后升學的時候有加分,這在某種程度上會扼殺兒童拓展興趣的主動性。強迫孩子去學這些,有時甚至會產生逆反、抗拒的心理。如果不給他一個廣泛的興趣,逼著他鉆某個領域,那能夠成才的機會極少。
現在學校教育一個重要問題是重知識而輕德育,而中國傳統文化中,知識教育和道德教育是集于一身的,不是簡單地傳授知識,而是教之以“為人之道”和“為學之方”。朱熹在《大學章句序》講了教育中的兩個階段:八歲到十五歲的小學教育是“教之以灑掃、應對、進退之節,禮樂、射御、書數之文”,這個階段的教育注重的主要是行為規范的養成;十五歲以后的大學教育,“教之以窮理正心、修己治人之道”,注重道德修養、學理探究、社會關懷。朱熹還提出了六條讀書方法:循序漸進,熟讀精思,虛心涵泳,切己體察,著緊用力,居敬持志。這就是“為學之方”,從怎么學習到怎么實踐的過程都提到了。
最近這些年,隨著國學熱的發展,人們對教育問題越來越重視,私塾、書院等傳統文化教育機構,有蓬勃的發展。如果能夠真正地將傳統書院的理念、宗旨和方法繼承與發揚起來,對改變今天教育的面貌是有積極意義的。
書院的教育理念是“有教無類、因材施教”,啟發式教育。書院還有一個傳統,就是密切的師生關系,“師生如父子,書院如家庭”,這是今天的教育非常需要的。我們現在的師生關系,只是在課堂上才見面。教育變成了學生出錢買知識,教授收錢賣知識。傳統書院里所有的同學和老師同學習、同探討、同游樂。現在還有多少地方能做到如此?我們都知道王陽明游南鎮的故事。眾弟子跟著王陽明在南鎮游玩看到了花,弟子就問“花在心中還是心外”,王陽明就回答說:“你未看此花時,此花與汝心同歸于寂;你來看此花時,則此花顏色一時明白起來”,回答了一個非常深奧的問題,這不是單純在課堂上能得到的。
問:我們現在進入了老齡化社會,隨著城市化發展,老人和子女住在一起的越來越少,出現了很多“空巢老人”,還有很多老人住養老院,這個問題您怎么看?
樓宇烈:養老院可以建,但最好是收養無依無靠的老人,這是社會的責任;有家庭的老人,最好不要去養老院。現在有很多子女想把父母送到養老院,一些父母自己也愿意去養老院,不愿意跟子女在一起,有人說這是社會發展的趨勢。但是從中國傳統文化來講,贍養老人是每個人的社會責任,中國的老話就講養兒防老。應該提倡有子女的老人,盡量由子女來養,這是維系親情很重要的一個方面,不能拋掉這個傳統。
中國人的生命觀念跟西方不一樣,西方的生命觀認為,人是一個個個體,只能孤獨地來、孤獨地去,父母很少跟成年兒女住在一起。然而,中國人特別強調家庭、親情,有家庭的老人還是應該呆在家庭里面。人呆在養老院,他今天看到這個走了,明天看到那個走了,心情能好嗎?在家里看到活潑可愛的孫子,心情當然好了,看到自己后繼有人,死了也甘心。我覺得有個補救的辦法是,養老院最好跟孤兒所在一起,讓老人每天都能跟兒童在一起,情感上互相慰藉,護理也更方便。
總的來講,發展養老院不是按照中國文化的傳統,而是完全按照西方的文化傳統來的,不應該是未來發展的方向。我們要鼓勵子女來養老,讓老人享天倫之樂。現在很多節日沒有氣氛,就是因為家庭被解構了,如果更親情化一點,就不一樣了。
親情是中國文化的基點,孝悌者,其為仁之本也。“文革”中最讓人痛心的就是親人之間互相批斗。現在社會缺乏安全感,最大的問題是親情沒有安全感。本來家庭是一個安全的港灣,過去的人在外,再受苦受難,回家就暖洋洋的。現在不僅是衣食住行不安全,還有婚姻的不安全、家庭的不安全,而親情的不安全是最大的問題。如果回到家都沒有溫暖,那就麻煩了。
問:2013年,霧霾天橫掃大半中國,環境污染、生態失衡讓人們開始反思我們的經濟發展方式。您認為生態問題應當如何解決?
樓宇烈:其實這個問題,西方人已經有答案了。當前的生態問題,源于人類中心主義,一切都圍繞著人,人無所不能,這是西方上個世紀反思的核心問題。人從神的束縛下解脫出來以后,取得了自己的尊嚴,能夠充分發揮理性,獨立思考,隨后人的自我意識逐漸膨脹,任意地向自然攫取,不尊重天地萬物。結果,人這樣做,不但不能取得真正的獨立,反而是被物質、財富牽著鼻子走,失去了自我。
東方有很多的思想,值得世界來參考。用老子的思想來說,人一方面不要把自己看得很偉大,另一方面也不要把自己看得很渺小,人既偉大又渺小。人不能主宰萬物,天無為,人也要學著無為。
上個世紀,西方的一些思想家提出要重建人文主義,人既不能成為神的奴隸,也不能異化成為物的奴隸。人類對自然破壞的根源,在于人的貪婪,無止境地向自然索取,破壞了生態環境。人要有自我的認識,是不是一定要向自然這樣地索取?無數的事實告訴我們,破壞了生態環境之后再去治理,所需成本比你破壞它得到的收益還要大,也無法再完全恢復原貌。
因此,在開發利用自然之前,一定要考慮清楚。這種考慮需要抑制人的欲望。現在發展生產的一個重要手段是鼓勵消費,然而消費從某種意義上講也是浪費,有很多消費是不需要、過分的。這需要我們改變觀念。當然,觀念的改變是很復雜、很困難的。
問:最近幾年轉基因食品引起很大爭議,尤其是2013年,61院士聯名上書領導人要求推廣轉基因水稻,您能不能從哲學的層面談談這個問題?
樓宇烈:轉基因技術是完全的人為干預,從科學上來看是一種發展,從哲學的角度來看,基本上是違背了自然規律。自然界的基因變化是一個漫長的過程,而現在的轉基因是用人力的干擾,按照人的意愿改變了生物自身發展的方向,當然是違背了自然。
很多人擔憂吃轉基因食品多了會受到不良影響,但是也有很多人說轉基因食品是安全的,對人類沒有多少影響。轉基因食品到底對人類會產生什么影響,現在還不好說,要等相當的時間才能看出來。但是,中國的哲學非常注重整體關聯、自然合理,人類“輔萬物之自然而不敢為”。轉基因從科技方面來講,可能是一種進步,但從哲學的角度來講,顯然它是不符合自然合理的,也沒有考慮整體關聯的問題,沒有考慮它對生態環境的長遠影響。
我們為什么一定要吃轉基因的食品?我們為什么一定要吃反季節的食品?如果一定要說理由,從生產者角度來看,產量大一點,獲得的利益多;從消費者角度看,種類多一些口感好一些,可以更好地滿足自己的口欲。可是實際上很多現代農產品,不是味道好,而是變差了。我年輕的時候吃的獼猴桃比較小,現在市場上的都很大,大是大了,但是味道不如以前了。
人其實能夠生活得更自然一些,我們現在不都在希望回歸自然嗎?也希望這種快節奏的生活能夠變得慢一點。本來慢節奏的、悠閑的生活挺好,但是很多人追求速度、效率,結果在不停地趕,疲于奔命。從哲學家的角度來考慮,這是一個大問題,人類總是在給自己加速死亡、自掘墳墓。
我們前人的理想都是小國寡民,雞犬之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很簡單的生活,知足常樂。我們現在卻都不知足。從某個角度來講,人類是越來越貧困了,因為沒有滿足的時候,老是感到自己不夠、不夠,沒有富足感。就是因為追求太多,所以人類永遠處在貧窮感中,永遠要改善。轉基因能夠改變人類的貧窮嗎?如果不從心上來改變,不從信念來改變,那你再生產也不夠,再開發也不夠,沒有一個滿足的時候。
(文字整理:北京大學國藝苑司笛卞景、北京大學哲學系暨國學研究院博士生蕭偉光)
責編/周素麗 美編/石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