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傳紅




在那些真正獲得巨大成就的生物學家中,只有少數幾個人不是為其研究對象的美所吸引而為之傾注一生心血的。可康拉德·洛倫茨卻敢斷言,那些動物行為學家,絕對沒有一人不是這樣的。
他的親身經歷,就是這個斷言最生動的注腳。
跟在后邊的小鴨
1909年的一天,在奧地利東部靠近阿爾騰堡的多瑙河濕地,一個名叫康拉德·洛倫茨的6歲男孩和他的玩伴格蕾絲,領著兩只剛孵出不久的小鴨子嬉戲。他們驚訝地發現,小鴨子屁顛屁顛地一路跟著他們到處走,趕都趕不回頭,儼然把他們當成了自己的父母。
這件事給洛倫茨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他生長的地方有溪水、樹林,還有許多令他著迷的小動物。他的父母非常理解他對動物的摯愛,而他家的一個心靈手巧、十分擅長飼養小動物的保姆,也給他提供了許多便利和幫助。
9歲那年,洛倫茨用長襪和電線制成的漁網為自己養的魚撈到第一批水蚤,由此也發現了淡水池塘這個奇妙的世界,并立刻沉醉其中。此后不久,他從一本動物學著作中看到一幅始祖鳥的照片,第一次知道了進化的觀念。
一個人,只要他窺見了自然界固有的美麗,就再也無法忘懷。高中臨近畢業的時候,洛倫茨已經確信,自己的興趣和專長在于動物學和古生物學。然而,他的父親,先天性髖關節治療方法的發明者,一位著名的整形外科醫生,卻希望他學醫。
洛倫茨勉強地依從父親,在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完成了其醫學應考課程。但因為心中仍有別的念想,他沒有進行醫學實踐,而是回到家鄉,在維也納大學的解剖系擔任講師,并于1933年獲得了動物學博士學位。
他的父親后來寫道:“康拉德……更喜歡鳥類學而非醫學實踐。對于他的選擇,我并未過于熱心,而且當我提到,了解蒼鷺是否像它們被認為的那樣愚蠢并無很大的價值時,卻深深激怒了我的兒子。”
在洛倫茨的心中,始終存有童年時期所見識的那兩只小鴨子。1935年,已跟比他年長3歲的格蕾絲結為伴侶的他,以一種科學的方式描述了一只幼鵝在它孵出不久,如何固定地追隨它所遇到的第一個移動對象,而且總是在其后邊跟著。
印刻作用與時間之窗
根據對動物的觀察所見,洛倫茨漸漸地形成了一種理論框架。他研究了通過內在的遺傳因子控制本能的行為,認識到,他和格蕾絲當年被兩只小鴨子“印刻”了,那只幼鵝也是如此。但是,存在一扇狹窄的時間之窗——只有在此期間,這種印刻現象才會發生。
這就是說,印刻只在動物出生后某段時間內發生,剛孵出的雛鴨雛雞等禽類的印刻現象,只能在一天之內發生,超過 30 小時就不會產生印刻作用。同理,小狗出生后如在一個半月之內不與人接近,以后將難以跟人建立親密的關系。
而一旦發生印刻,它就會堅持下去,不能再學會跟隨另一個不同的養父母。洛倫茨驚嘆:“一個長達一生的行為,竟然是被年幼時的一次決定性經歷所固定的。”正是他創造了行為關鍵期的概念——環境不可逆地作用于行為發展的時間窗口,即可能產生印刻的有效期間。印刻現象說明,即便是后天習得的行為也有其生物學的基礎。對洛倫茨來說,印刻作用的重要性在于,它本身是一種本能。
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后,洛倫茨被征召到德國防衛軍,但他很快就成了蘇聯軍隊的俘虜。不過,由于在醫學方面的造詣,他反被俄國人敬重,被安排到醫院工作。在此期間,他仍堅持自己的科學研究工作。當他最后被遣返時,俄國人允許他將手稿和一只被馴化了的八哥帶走。
實際上,在20 世紀 40 年代,洛倫茨等人創立了一門新的學科——動物習性學,明確界定和闡述了動物習性學的關鍵概念,提出了先天釋放機制和固定行為模式。其中,前者是動物穩定行為方式的根源,系指動物具有某些先天性的潛在反應能力。平時它被“儲存”著,一旦遇到適當的刺激情境,就會自動釋放出來。
洛倫茨認為,遺傳和環境條件這兩者的的相互作用,決定了動物接受刺激作出反應的行為方式。即種種毋庸置疑的行為,可以被看成是遺傳編程以及環境促成的結果。這些復雜的、能夠遺傳的行為程序對于動物的繁殖意義重大。他的研究成果,特別是一項開創性工作——將動物身上的適應性行為概化到人類復雜的社會與心理模式,對遺傳學、進化心理學和社會生物學等的發展,帶來了重要啟示和重大影響。
1973年,因對動物在自然環境中之行為模式的研究,而在個體和社會行為的構成和激發方面做出了重大貢獻,洛倫茨與卡爾·馮·費舍爾和尼古拉斯·廷伯根共同分享了諾貝爾生理學或醫學獎。他的親密朋友與合作伙伴廷伯根稱他為“動物行為學之父”。
感受動物朋友的無限美妙
時至20世紀40年代末的一個初夏,還是在多瑙河濕地,洛倫茨與他的朋友兼助手阿爾弗雷德·塞茨,身穿游泳褲,挎著攝像機,抬著獨木舟,帶著一支奇怪的隊伍在美景間緩慢地穿行。
打頭的是一條大紅狗,后面跟著的動物有10只半大不小的灰雁,13只吱吱叫的小野鴨,1只模樣奇特的“丑小鴨”(紅色秋沙鴨和埃及雁的雜交種)。
他們打算為灰雁拍攝一部紀錄影片。
到達一處風景如畫的水塘之后,作為攝影師的塞茨即開始緊張的工作,而作為“科學指導”的洛倫茨,此時的主要“任務”則是躺在水邊柔軟的草地上,閉目養神曬太陽。他能聽到水蛙懶洋洋地呱呱叫,黑頂林鶯正唱著歡快的歌兒,還能聽到稍遠處塞茨給攝像機上發條的聲音,以及塞茨抱怨游來游去的小野鴨總是闖入畫面(此刻他只想讓灰雁出現在鏡頭中)。
昏昏欲睡之時,洛倫茨突然迷迷糊糊地聽到塞茨在生氣地叫道:“啷啷啷,啷啷啷!哦,不,我想說,呱,咯咯咯咯,呱,咯咯咯咯!”洛倫茨一下子笑醒了:塞茨本來是想把小野鴨趕走,但卻錯誤地用灰雁的語言和它們對話。
就是在這一刻,創作一本書的念頭第一次出現在洛倫茨的大腦中。“因為沒有人能一起分享這個笑話,賽茨正忙著工作呢。我想:把這個笑話講給別人,其實還不如把它分享給每一個人。”
為什么不這樣做呢?洛倫茨尋思:比較生態學學者的工作,就是要比別人更透徹地了解動物。為什么不講講動物的私生活呢?畢竟科學家應當用大眾可以了解的方式,告訴大家他在做什么,每個科學家都應當將其視為己任。在1949年夏為《所羅門王的指環》德文版撰寫的序言中,洛倫茨寫道:“為了能夠確切地描寫動物的故事,一個人必須對所有的生命,都懷有一份發自內心的真感情。這點你們完全可以放心,我就是這樣的人。”
《所羅門王的指環》結合作者觀察、研究及個人體驗,以富有詩意的語言,描述了鸚鵡、斗魚、水鼩、寒鴉、野兔和狼等許多動物不同的本性、行為和趣聞。其最初的德文版名為《與鳥獸蟲魚的親密對話》。書之開篇,洛倫茨引述了英國作家魯德亞德·吉卜林的一首小詩,表明其旨趣所在,詩云:“從來沒有哪個國王,能夠像所羅門這樣,他可以和蝴蝶說話,就像兩人閑聊家常。”此中所羅門王,即是《圣經》中提到的大衛之子、智慧之王,他“講論飛禽走獸,昆蟲水族”。《圣經》原意是說所羅門講到了動物,但卻被誤解演繹成所羅門能夠與動物對話,而他的魔力關鍵,則在于他手上所戴的戒指。
由于將科學知識與文學趣味很好地結合在一起,《所羅門王的指環》問世半個多世紀以來一直廣受贊譽,一再被重印,成了風靡世界的科學人文經典。
讓洛倫茨深感遺憾的是,今天,大多數人在日常生活中只跟沒有生命的、人造的東西打交道,他們已經忘記該如何理解有生命的生物,如何跟它們相處,從而導致整個人類如此無情地摧殘生機勃勃的大自然。所以他認為,重新建立人和地球上其他生物的聯系,是一個崇高而重要的任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