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曉
一個秋天的早晨,70多歲的蘇老頭,迷迷糊糊中就往外走,邊走邊嘟囔,他要去那家國營理發店理發。那年,國營理發店的胖子理發師傅告訴他,一個人的頭發,每天大約長0.03厘米,蘇老頭有好久沒理發了。蘇老頭那樣的舉動,當然是一場夢游,城市里最后一家國營理發店,好多年前便悄然關閉了。當年那些國營理發店,早已進入了記憶的博物館。
舊式門框、白瓷臉池、陳舊海報、白色制服、蜂窩煤爐子,老式刮胡刀、推子、吹風機、理發椅……這是那些年,國營理發店的依稀面容。一進門,一股特有的氣息撲鼻而來,這就像進入了當年供銷社,鹽、煤油、醬油的氣味混在一起,繚繞了整個店鋪。一個人的頭發,是帶著體味的,好多人的頭發,混在一起,氣味也混在一起了,還有推子上抹的油,披單上散發的味,攪和在一起。
國營理發店,儼如一個城里小小集市,也是一個三教九流的匯集之地。
我9歲那年,陪三爺爺去了一趟縣城。三爺爺那年發了一筆小財,一個遠房后輩從外地給他郵寄了一筆錢,三爺爺戴著一頂草帽,我和他在國營飲食店吃了一頓包子后,徑直走進了一家國營理發店。三爺爺脫下草帽,吩咐理發店師傅:“給我整個頭型出來?!崩戆l店里排隊的人還很多,他們大多坐在理發店里打瞌睡,一個穿著中山裝干部模樣的中年男子聽著收音機里的新聞,突然嘆息了一聲:“哎,巴基斯坦又地震了啊。”
理發店的男師傅,下巴上長一顆大黑痣,黑痣上還長一根粗大的毛。那男師傅說:“大爺,你在后邊慢慢等,王局長還在你前頭。”三爺爺似乎感到鄉下人的人格受了辱,從口袋里摸出10元錢大聲說:“咱又不是沒錢。”頓時,全店的人呵呵大笑。那年,理一次發也就兩毛錢。理發師傅紳士般搖搖頭,沒跟我三爺爺計較。
輪到給三爺爺理發了,理發師傅把三爺爺扶上椅子,披上白布單,給三爺爺開始剪頭,三爺爺在玻璃鏡子里,滿意地看著自己耷拉的頭發經過吹理,有了一個氣派光鮮的頭型。完畢,三爺爺用腳蹬一下椅子右下方的轉盤,靠背躺下去,理發師傅用調制的剃須膏刷到三爺爺臉上,刮胡子前,先把刮胡刀在老式砂布上磨一下刀,手起刀落,三爺爺滿臉的胡子就一溜溜落下,理發師傅還把三爺爺鼻孔里那些伸出鼻孔的雜亂鼻毛給刮凈了。三爺爺望著鏡中模樣,樂了,他對理發師傅說:“下次,還來剪,師傅手藝不錯?。∠麓?,我給你抱一個鄉下大南瓜來?!崩戆l師傅笑了,擺擺手說:“為人民服務,應該的?!?/p>
我進城以后,國營理發店還零零落落有幾家,我常去一家理發店理發。那些年我很憂郁,但那家理發店的中年男師傅,總是笑瞇瞇的樣子,他肩膀上搭一條毛巾,隨時拍打著客人剛離開的椅子,然后,用炯炯眼神,對待客人的每一根頭發。夏天,一次理發結束,他常是大汗淋漓。有一次,他見我不開心,跟我聊起導彈的話題,他對導彈的知識是那么豐富,讓我一時窘迫,這也改變了我在人前假裝清高的脾氣,我又算哪條蟲呢?
他總是笑哈哈地認真面對每一個顧客,那么樂觀,讓我的憂愁,也隨著河水流去了。我后來才知道,他的妻子,有一年患重病死了。他是不是把悲傷獨自留給了自己,把笑容沐浴在每個人頭上。
這個城市最后一家國營理發店,是啥時候關門的,我真記不得了。我只記得,前些年的一天,我在大街上,遇見了當年那位男理發師傅,他已身材佝僂,禿了頂。他對我謙卑地笑著說:“他兒孫在外地成了家,他就一個人在這城里過,挺好的?!眅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