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丁丁
知識不再有根,知識不再能返回常識。這是西方的命運,現在也是中國的命運。
我們這一代經濟學人是上世紀80年代出國留學然后回國教學的。那時,西方人開始反思和批判自己的經濟學。我清楚記得在夏威夷大學圖書館見到由凱恩斯主編多年的《經濟雜志》展望未來百年經濟學的專號,被邀請發言的經濟學領袖們多數都對當代經濟學過于技術化的傾向表示不滿。根據他們的預見,從上世紀80年代開始,未來的100年,經濟學將逐漸擺脫技術化的傾向,轉而關注真實世界里的重要問題。
馬歇爾寫《經濟學原理》的時候,生怕技術細節誤導讀者,特意將幾何和數學推導統統放在腳注和附錄里——這是社會科學長期堅持的寫作風格,以威克斯蒂德的兩卷本《常識政治經濟學》為典范。學術交流,在小范圍之內,不必寫書,這就是所謂“口述傳統”,古希臘諸學派大多如此。文字傳播成本逐漸下降,到了柏拉圖的時代,寫書的傳統對古老的口述傳統構成威脅。柏拉圖反對文字,似乎文字是遮蔽真實記憶的藥,文字不能取代情境卻誘使讀者相信它足可取代情境,于是,讀者無法參透“顏子所好何學”。隨著社會交往范圍的迅速擴展,書本知識越來越成為人類知識的主要部分。不過,在凱恩斯的“小圈子”里,面對面的交往仍受到最高程度的重視。
文字確實是一種藥,猶如今天的微信和手機,讓我們忘記關注面對面的交往,沉迷于無數陌生人舉辦的假面舞會。那么,知識呢?知識遠離它由以發生的真實生活情境,在假面舞會里飄來飄去。知識不再有根。懷特海很早就有警覺,稱之為“錯置實境”謬誤一因為他見到太多的年輕人真心相信他們說出或寫出的一連串符號(語詞)是涵蓋著真實體驗的。于是他們相信,只要大眾媒體鋪天蓋地使用“市場”這一語詞,大眾體驗的生活就已經是市場生活了。這樣的錯置實境謬誤也在我和妻子的日常生活中發生,假如我們坐在一家雅致的餐館里,假如菜單上的菜品名稱足以喚醒我們的美食記憶,寧波湯圓、清蒸鰣魚、港式片皮鴨……,那么,真實體驗往往令人失望。我們習慣于用語詞代表我們的真實體驗,我們幾乎無暇檢驗或者很難檢驗這些語詞是否早已脫離了最初的情境。
繼續講我們這一代人的經濟學故事。我們出國留學的時候,國內的經濟體制改革剛剛開始,包產到戶在農村取得的巨大成功,使中國的政治領袖們獲得勇氣將這一方法(“一包就靈”)運用于城市。這一背景意味著,我們這一代留學生很少對市場經濟有切身感受。當我們的西方老師在黑板上書寫長篇數學符號時,與我們的同學們——他們從小生活在市場社會里——完全不同,我們沒有市場體驗,于是我們能夠研讀的就是那些數學符號之間的邏輯關系,于是我們當中多數人其實努力要成為應用數學家而不是經濟學家。
我知道許多和我一樣的留學生,都只不過是應用數學家而不是經濟學家。我們回到中國講授經濟學,而且因為是中國社會最優秀的一代人,我們掌握著經濟學的話語權,我們成為大學校長、經濟學院長和經濟系主任,我們指導自己的博士生——像我們在西方體驗過的那樣,我們改造國內的學術期刊——讓盡可能多的技術細節充斥著由我們審閱通過的論文。
技術,最初,它是一個希臘語詞,意思是“機巧”,也就是關于偶然性的藝術。后來,它失去了自己的古典涵義,逐漸成為人類控制世界的欲望之車,并因此而與權力結盟。經濟學家使用數學符號,原本是要盡可能減少文字的歧義性。沒有免費午餐,經濟學家使用數學符號的代價,如凱恩斯在一封信里指出的那樣:鮮活的觀念因此而死去。因為,數理風格要求在一系列嚴格的假設下推演文字,從而不再有隱喻和聯想,不再有古典文風的魅力,于是閱讀也不再是富于創造的。對于一篇通過嚴格匿名評審程序發表在優秀學術期刊上的論文而言,大多數讀者充其量只能同意作者寫出來的每一行結論,少數讀者可能不同意作者的某些或全部假設,只有老練成熟的讀者才可洞察因錯誤假設而導致結論所意味的體驗與真實體驗之間出現的本質差異。換句話說,數理符號是柏拉圖描述的迷藥。它使大多數讀者和作者誤以為符號涵蓋了真實體驗。哈佛大學老資格的中國問題專家帕金斯有一次為中國留美經濟學會的學術期刊撰文,特別提醒中國經濟學家不要向他們的西方老師那樣,從書架上抽出一盤統計數據塞到電腦里運算得到結果,就相信自己解決的是中國問題。如此計算的結果,你怎么相信你解決的是中國的而不是德國的經濟問題呢?事實上,目前發表的很多經濟學文章,如果將文章里的“中國”改換為“印度”或“西班牙”,完全不會對文章的結論產生影響。知識不再有根,知識不再能返回常識。事實上,不僅經濟學,而且知識論和社會理論,都已隨著技術進步而淪入“錯置實境”的迷途。這是西方的命運,現在也是中國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