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節

語文教學似乎沒有大事,說到最后就是多讀和多寫;語文教學似乎沒有小事,誰都承認它關乎人的精神成長,有無用之大用。《小大由之——語文教學訪談錄》(李節 編著 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年3月)匯集了錢理群、于永正、陳平原、趙園、魏書生、李鎮西等20多位在中國文化、語文教育、兒童教育等方面頗有研究的名家、名師有關語文教學與閱讀的訪談。該書作者、商務印書館編輯李節說,寫這本書的目的是發現語文教學的傳統和新意,發現那些尚未被意識到的價值,同時也是對語文教學中閱讀真意的探索。本文是她在編寫此書時對語文與閱讀的思考。
1930年11月,上海青年會發起“讀書運動大會”。大會確定了三個題目——為什么讀書,怎樣讀書和讀什么書——邀請學者演講。王云五、胡適、陳鐘凡等皆受邀。主辦方請胡適講的是“為什么讀書”這個題目。
在胡適的演講稿里,我讀到這樣一句話:“第一個題目無法講,為什么讀書,連小孩子都知道,講起來很難為情,而且也講不好。”他說,講為什么讀書,不免要侵犯其余兩個題目的范圍。
話雖這么說,胡適還是就為什么讀書講了三點:一、書是過去的知識、學問和經驗的記錄,要通過讀書接受這份人類的遺產;二、為讀書而讀書,讀了書便可以多讀書;三、讀書可以幫我們解決困難、應對環境,獲得思想材料的來源。所謂開卷有益的道理,胡適都概括出來了。
而很多人耳熟能詳的“書中自有千鐘粟,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是從通過讀書踏入仕途獲得高官厚祿的角度說的,散發著功利主義的腐朽味,把古人讀書所恪守的“明明德,親民,止于至善”的為學之道拋于腦后。古人說致知、格物“壹是皆以修身為本”。要探討閱讀的真意,不能從功利主義的角度立論。胡適演講的主旨即是此。
語文課與閱讀的關系最密切,因而在語文學習的語境中談“閱讀的意義”也最順理成章。然而,也最容易落入窠臼,甚至有跌進泥淖的危險。沒有人否認,要學好語文,說到最后就是多讀和多寫。如果問一句,怎樣算是學好語文?排在第一位的仍然是能考出好成績。當下“學習”二字的含義,離“覺悟所未知者”漸遠,幾乎成為應對考試、幫助升學的代名詞。
在語文教學中,多讀、多寫常常演化成做題的應試訓練,讀的不知是何人的八股文章,讀起來總牽掛著分段、歸納段落大意、總結中心思想。這種閱讀敗壞了學生的興趣,害莫大焉。因此,只有忘記學語文的功利目的,才有助于我們看清語文學習中閱讀的意義。
“以閱讀開啟想象,以閱讀滋養心性”,這是我做某語文教學雜志編輯時采訪社科院研究員趙園先生所用的訪談稿標題,也是趙園先生的原話。對趙園先生來說,早年閱讀的意義,主要在于開啟了她的想象空間,她說她推敲文字的習慣得益于語文課,更得益于課外讀物——范圍廣泛的中外名著。
語文課程標準規定,義務教育階段閱讀量不少于400萬字,高中階段閱讀量不少于150萬字。而實際教學的情形卻是,學生普遍沒有時間讀書,沒有養成閱讀的興趣和習慣。
在當下的許多語文課堂上,教師講授占了絕大部分時間。講什么呢?教師備課前,參考最多的是教參和名師教案,視野不能說寬廣;教法上,在細枝末節上過于用力,絞盡腦汁設計問題,而非引導學生自己思考、自己提問。
呂思勉在寫于1921年的《答程鷺于書》一文中指出:“學生之學國文,令其自己讀書為第一義。”中小學階段是閱讀的啟蒙期,也是閱讀的黃金期。早期閱讀的品種宜雜、范圍宜廣。不必逼著學生一上來就讀經典名著。按照呂思勉先生的意思,學生自己最好之書,即自己最宜讀之書。因為“蓋必好之,然后能多讀,然后能有悟入處”。只要學生感興趣的就可以讀,讀得越多越好。讀來讀去,學生便發現自己的興趣所在,同時也培養起了鑒別力。怕就怕在只讀壞書,不讀好書。那些說經典難讀的人,多半是人云亦云,并沒有真正收起一顆浮躁驛動的心,在晨起或者夜幕降臨的空閑時光打開一本經典讀一讀。如果讀了《詩經》、《紅樓夢》、《野草》,再去讀二三流小說家寫的小說,再去讀那些強說愁的詩句,自然能看出高下,閱讀自然會越來越有品位。
中小學階段的閱讀,還有更重要的一點,就是培養閱讀習慣。胡適認為,讀書習慣的培養重于方法。他說讀書無捷徑,也無簡便省力的方法可言,讀書習慣在于三點:一是勤,二是慎,三是謙。勤苦耐勞,謹慎小心,好讀書,甚至也要養成好買書的習慣。
趙振江先生,北京大學西語系教授,西班牙語文學翻譯家,西班牙文版《紅樓夢》的翻譯者。2011年的春末夏初,在北大東門外的醒客咖啡,我曾跟趙先生探討過中學生到底該讀什么的問題。雖然趙先生的專業是外國文學翻譯,但他堅持認為學生還是要多讀本國傳統的文化經典。
趙先生的中學時代正逢語文教學改革,語文課實行漢語、文學分科教學。當時的文學課本,是從《詩經》一直選到明清小說的一部中國文學史。一路學下來,趙先生不僅打下了堅實的語言基礎,而且讓他接受了傳統道德的熏陶。
70多歲的趙先生,在我面前脫口而出的是“愿車馬衣裘,與朋友共,敝之而無憾”,“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志”(《論語》),“夫人有德于公子,公子不可忘也;公子有德于人,愿公子忘之也”(《史記·魏公子列傳》)。
他說,這些中華優秀文化經典,對學生人格塑造和語言能力的作用如春風化雨。
北大語文教育研究所所長溫儒敏認為,養成閱讀的興趣與習慣,是發掘學生學習主動性與創造性的最重要途徑。閱讀本身就是“終生受益的好品位”,是“一種可以不斷完善自我人格的生活方式”。我國儒家有為學“其義則始乎為士,終乎為圣人”(荀子《勸學》)的傳統,通過閱讀完成人格塑造,是教育的應有之義。
我國歷代典籍中含有豐富的讀書思想和方法,有心的教師一定有所體悟。影響最深遠的,莫若《朱子語類》中的讀書法,為歷代書生傾畢生精力勤勉篤行。朱子讀書法概括為二十四個字:“居敬持志、循序漸進、熟讀精思、虛心涵泳、切己體察、著緊用力。”古人讀書為學,把“敬”、“持志”放在第一,敬以自持,心不可放入無所有之鄉,講究的是應事時,敬于應事;讀書時,敬于讀書。心要專靜純一,思慮方可精明。讀書也是養心。
程端禮的《讀書分年日程》,即是朱子讀書法的具體落實。八歲前讀性理字訓;八歲入學后讀小學書、四書正文;十五歲以后讀四書注,看史,讀文,讀楚辭;直到二十三四歲應舉之前,開始學作科舉文字之法。該日程細細條列了古人讀書為學的次第。尤其是,整部日程中,貫徹始終的是朱子讀書法的精神核心——“注重為己實學,不以一毫計功謀利之心亂之。則敬義立,存養省察之功密。則學者終身之大本植”。這樣的見識,是不是足以令那些以應試訓練為學校教育唯一鵠者汗顏?
這些年,教育界從上到下都在提教師專業化發展。“專業”二字讓人聯想到“專家”,“專家”又讓人聯想到“雜家”。
在“為中國未來而讀——2013閱讀論壇”期間,我有幸與北京大學哲學系教授章啟群先生探討語文教師讀書的話題。章先生告訴我,他讀中學的時候,是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當時的語文課本里有賀敬之的詩《西去列車的窗口》,他非常希望老師能夠講出這首詩的含義是什么,好在哪里,然而他的語文老師講得并不多。
多年之后,章先生做了大學教師,回望中學教育,他不無憂心地說,語文教師應當有足夠的知識積累,看書宜雜,知識面宜寬廣,理想的語文教師應當有較為全面的文史哲知識素養。他希望,語文教師除了具備基本的語言和文學知識外,還要能夠讀一些中國古代經典,例如《詩經》、《史記》、《論語》、《孟子》、《老子》、《莊子》等等。知識積累足夠了,哪怕面對的是《靜夜思》這樣一讀就懂的詩也不會無話可講,可以把古今中外思鄉的詩串起來,甚至可以講中國人的故土情結等等。這樣就可以講得很豐富,語文課的視野就打開了。
接著章先生的思路,語文教師必然得是雜家。
2011年8月,特級教師程翔接受我的訪談,他對語文教師的身份認同集中在文化人上:“我總覺得語文教師應該朝著文化人的方向發展自己,因為語文承載的不僅僅是語文知識,更是一種文化。一個語文教師給學生的影響,固然有語文基礎知識的影響,同時也有文化的影響,這是基于對語文教師職業特點的認識而言的。”
英雄所見略同,特級教師嚴華銀對教師的職業認同也傾向于文化層面。他說:“成百上千首古詩在我的血脈間慢慢積淀,形成文化基因,成為我語文教師職業生涯的最重要資本。”
具有全面的文史哲知識素養,成為雜家、文化人、讀書人。知識怎么積累?問這個問題就像問為什么讀書一樣,有點可笑。答案是明擺著的——當然靠閱讀。
我國古人讀書,有看書和讀書的分別。看書類似于涉獵,讀書類似于專精。
看者,如《史記》、《漢書》、《近思錄》。讀者,如《詩經》、《尚書》、《易經》、《四書》,李杜韓蘇之詩,韓歐曾王之文,“非高聲朗誦則不能得其雄偉之概,非密詠恬吟則不能探其深遠之韻”。“譬之兵家戰爭,看書則攻城略地,開拓土宇者也;讀書則在家慎守,不輕花費者也。”(《曾文正公家訓》)這段論述看書與讀書的話十分經典,除了作為語文教師的教學法之外,對教師閱讀亦多有啟發。語文教師宜根據自己的職業需要和興趣愛好,逐漸區分出自己的專精之書和涉獵之書。常年閱讀必然有所長。或像程翔那樣,精深到可以做《說苑》譯注;或像李鎮西那樣,做蘇霍姆林斯基的信徒,對教育學獨有所專;或像陳日亮那樣,專到可以做文本細讀;或像李希貴那樣,從語文特級教師走向專注于管理學的一校之長。
精讀還是博覽,方法不太相同。按照胡適先生的經驗,精讀,講究眼到、口到、心到和手到,要有參考書,要作分析、比較,要寫札記。博覽,更多的是開卷有益的意思。博覽的目的是為參考,甚至是為做人。胡適從王安石的“讀經而已,則不足以知經”(《答曾子固書》)推開去,說“讀一書而已,則不足以知其書”,說的是只有博覽群書才能通達一書的道理。
梁啟超先生甚至將每日所讀之書也分為精熟和涉覽兩類,因為“我們一面要養成讀書心細的習慣,一面要養成讀書眼快的習慣。心不細則毫無所得,等于白讀。眼不快則時候不夠用,不能博搜資料”。
只有廣泛涉獵,才知道自己所長在哪里。書沒有白讀的,像康有為先生所言“無專精則不能成,無涉獵則不能通”。關鍵是教師要把節奏慢下來,要能夠進入讀書的狀態,要掌握一點讀書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