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油辭

■殷常青

一

石油。這個詞語，如果被我移進詩句，

被大地移到了紙面，所有的詞語都將春暖花開——

花蕊嘹亮！全部的詩行都散發出一股異香，

成為石油一滴，成為火苗跳躍的一個細節。

萬里長風的路上，陽光綢緞般蜿蜒，

翻卷，一浪高過一浪地席卷——

讓世界微醉，祖國幸運——就是這些

看起來最美的，最無用的，最溫暖的是詩句。

就是這些最瑣屑的，最親切的，最不好命名的光焰，

讓大地微笑無聲，人民大福大貴。

石油。一個讓人踏實、懷想、流淚、做夢的詞語，

如果我有熱愛它的愿望，我一定會愛上——

如果我有更多的想象力，我一定會成為它的一部分，

我業余的詩句一定會成為它的葵花——

秋風不倦地吹，我的眺望不倦地轉動，

要么被激情充滿，要么被命運掏空。

我還要左手捂心，右手提筆，

把一個詞語深藏的秘密說得一點兒都不剩。

二

用一個詞語迎風誦唱，半盅才華就夠了，

用一個詞語與時光，與物質的氣息調兌——

一頁白紙就夠了！在一座石油小城，

我有充裕的時間去約會一個詞語帶來的霓虹。

一個詞語身后，跟著更多的名詞，動詞，形容詞，副詞，

還有它們自己的倒影，隊列集合，就是石油——

它風光，闊綽，高處思索，低處生活，

涂抹到紙上，它是絢爛，讓陽光在對面失去意義。

風吹不動，風吹，咬牙堅持不動，

一個詞語的風范，被風擴大。

一首詩找到這個詞，像血液找到了血管，

肌膚找到了骨骼，身體找到了心、肺，和肝臟。

一首詩找到了這個詞，一首詩將掀起鳥的

翅膀，讓天空飛翔了起來——

我會在某一個日子，站在山岡上，

像遇見親人那樣撫摸它的鳴叫，輕喚它的名字。

我心中的遼闊將從此動蕩不安，

我心中的永恒將從此無休無止。

三

用豐沛的詞語寫成一首豐沛的詩，

就像為即將到來的愛情準備好華麗的婚床。

必須相信，一滴石油里隱匿的風暴，

當它成為自己的戀人時，便忍不住涌動——

在石油這個詞語的背后，幸福地寫詩，

或者找一間小酒館，靜靜地愛——

也許時光就是這樣不可抗拒——

像那些閃爍的星輝，溫暖，飽滿，不可磨滅——

我抬起低沉已久的頭，讓它正好可以看清

我眼中默默含著的淚光。在這座石油小城——

石油這個詞語足夠容納我此后的流年，

足夠改變一首詩的長度和品質——

繼續慢慢地走著，寫出石油身后看見與看不見的

一盞盞小燈，我要的一生不過如此。

四

一些草在生長，一些草在絕跡，

一些影子被風卷走了，只剩下傳說。

一個河流般的詞語里，一些低語，

波動，起伏，一些愛情比時間稍稍潦草。

一個目光悠長的詞語里，天蒼蒼，地茫茫，

鋪向遠方的道路舉著白雪的泥燈。

石油小城，把日子過得簡單，再簡單一些——

讓一頁白紙把我帶走……

讓石油這個詞語，在我的身后，

一點點收拾，一點點灌溉……

每當深夜，我都能聽見它在叫，

很像遠方的鉆機和采油樹在叫。

很像風在叫，風中的旗幟在叫，

我聽著那聲音，有時還會流淚。

在一座石油小城，我和石油這個詞語，

每一個細小的瞬間相通，相融，秘密地懷抱著它們——

唇齒相依的幸福和疼痛，通俗或者隱約，

它們都將成為我的詩歌，詩歌中那些美好的詞匯。

五

石油，這個詞語通往祖國或世界，如一面

樸素遼闊的旗幟，走在大地上，走在風中。

它的身邊除了鋼鐵，還有什么可稱之為風景，

除了開花的血液，還有什么可稱之為歲月。

石油，這個始終行進在路上的詞語，

一個世界的慈航，一個國家無畏的燈盞。

風吹草低，風吹，脊梁凜冽，

一個詞語的行旅，開始不詳，終點不詳。

一個人跟在它身后，是一只慢慢爬過的螞蟻，

一支隊伍跟在它身后，是一條洶涌的河流。

眼淚是奢侈的，擁抱是前世的，

世界背后的冷，可以變成蔓延，甚至變成暖——

撥花看月，分水尋魚——

只要把內心的愛拿出一點，拿出最軟的一點。

六

獨酌烈酒，月亮寒涼——

一條石油之路與一個人，誰比誰走得更累。

三十年快馬加鞭，一晃而過，三十年，光陰

陡峭，風吹無疆，吹走了一個人的方向——

又把一個人的黑夜吹得白發蒼蒼，還要

把一個人的一天，吹成前生來世那樣漫長……

火焰飛鳴，仰望炙燙——

寒冷說出了愛情，云朵還要說出飛行。

平原上的采油樹，連綿不斷，青蔥百里，

錦繡千里，一個國家的棲息，多么平靜無憂。

火焰滾動，流云高邁——

血液的浪尖上，是石油之光無邊的沸騰。

一座石油小城，星光滿天——

我舍不得就此睡去，舍不得遮上薄薄的窗簾。

一座石油小城，我的親人相繼離去，

遠走他鄉，余下的親人會倍加珍惜和愛。

石油，這個詞語就是詩人一生的練習曲，

是童年的，少年的，中年的，晚年的，持續的——

永久的誦唱。從石油出發，一個世界

或者一個國家，奔行在永遠蘇醒的封面上。

晚安之前，我和石油這個詞語擁抱了那么久，

以至于那擁抱像滿月時的默默祈禱一樣。

七

石油。石油。我的山河，我的歲月，

我隨手寫下在大地奔馳的詩行……

一塊石頭開花，開出石油之花，一只蟲子看見

它的前世，一個人發現另一個人身體里的金子——

一個人說出他的敬畏，被風吹響，

一個人的聲音，被一只鳥聽見，帶走。

一座石油小城，安身于草木之間，

帶著生活的浮塵和一段三十年匆忙的光陰——

三十年一揮而就的石油之書，讓一種溫暖，

向世界不停息地傳遞，讓一種愛——

抱住我的現在，松開我的未來，

最后成為我的肺腑，我的心肝和寶貝。

石油。石油。一個詞語是雷，是閃電，

讓那么多人在黑暗中慢慢仰頭，心窩慢慢變熱——

還有那么多人，從體內喚出了那么多烈焰，

那么多突然來臨的欣喜，多好呵——

仿佛經歷過形而下的生活，又重新喜歡上

形而上的愛情，黎明即起，日落不息。

八

這是席卷，這是奔流不息，這是篝火，

土地，荊棘，血管，閃電和眼里的渴。

這是雷聲轟傳，裹緊呼吸，這是白發和黑發，

是波浪，火苗，徽章，漫長的石油經卷。

這是華北平原上的一場革命，這是一座

石油小城里安置下的繁花，鋪天蓋地。

這是我們，沒有多少過去和未來，

只有我們在一起的夜晚和白晝——

沒有多少路，可稱之為英雄之路，

只有我們手挽手，走過的一里又一里。

世界很大，世界擦掉了眼中多余的淚水，

真的向一座石油小城張開了雙臂——

這是走遠的青春，紅顏，這是鏡子，

這是月歲遠逝，鏡子優雅地滄桑。

這是三十年的全部生活，這是三十年的

時光，在心中升起的一種感動，或者微瀾。

這是石油，讓我如此接近一首詩的火焰，

如此眷戀那些在文字里都藏不住的愛。

九

石油，這個詞語終于滑進詩篇——

像一滴水滑過河流，回到了源頭。

像我和你，回到相愛的夜晚，祖國和世界

回到甜汁暗涌的福祉。一個詞語就這樣——

高出我們的日常生活，像路邊那棵

最高的白楊樹，高出我們以往的經驗。

一個詞語就這樣細致地消融著寒涼，

像無數個夜晚里愛人的嘴唇和懷抱。

那么多弦，多么多拉弦的手——

在一座石油小城里飛，在石油的音樂里飛——

弦的火焰，弦的蔚藍，在眾人的仰望里——

如飄揚的旗幟，在風的合唱中，深入到骨頭。

石油，這個迎風誦唱的詞語，

仿佛秘密的使者，在風中一呼而就。

仿佛肆意橫流的潮水，動蕩不已，

仿佛不經意的春天里，遇見夢里的一枝桃花。

我想起匆忙，想起奔行，沿著一匹螞蟻

經過的路途，我幾乎就得到了我的深愛。

十

石油，這個詞語仿佛晨光，推開了一扇又一扇

門扉，一座石油小城被一片開門聲喚醒——

我寫下這首詩，寫下一團一團的煙花，

一滴一滴的星子，一粒一粒的火苗——

我寫下這些光明的詞語，在河床里，它們

就是我的河流，在海里，它們就是我的海洋。

我寫下這些鮮美的場景，耀眼的鹽，

我寫下這些停不下來，不死的烈馬。

我寫下這首詩，寫下我父親熱愛的國度，

寫下他在時光之中的一些灼燙，懷舊和美德。

石油，這個詞語，我只想把它描述得更美好一點，

我只想讓它把我心里的月亮取走，像取走一個詞。

我只想急于找到愛情藏身的小地方，小心房，

我只想放下時間的塵埃，從頭再來愛一次。

我只想讓我的血液和早年的父親一樣歡呼一次，

我只想讓它融進我的肉體，骨骼，再覆蓋我。

在一座石油小城，寫下這個伴隨我多年的詞——

如寫下世界，祖國，遠方，親人……石油。石油。

油 歌 版畫/王洪峰 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