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美麗

［文／桑格格］

《不留心，看不見》

出版社：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

出版時間：2014年1月

一個女孩，不好好讀書，十二三歲就混在社會上玩，人人都說她是個爛貨，那些買菜的阿姨遠遠就要指著她對自己孩子說：“你敢這樣我打斷你的腿！”

她抽煙、打架、笑起來嘎嘎直響。沒有人敢說她長得美，描述她的標準用語是：瞧她那個小騷樣。別的女孩倒不像買菜的阿姨那樣，除了說笑一番，還會贊嘆她穿過的一身衣服：嘖嘖，渾身上下三百！就是說，那女孩穿過一套價格高達三百元人民幣的衣服。那套衣服是一套洋裝，奶黃色的，上衣是掐腰小西裝的款式，下面是一條及膝的裙子，布滿了繁復的白色花朵刺繡——所以貴呢。據說是社會上一個“老大”送給她的，他搞了她又甩了她。

那個時候流行用軍挎當書包，她就曾經穿著這套奶黃色的洋裝，懶洋洋地單手在肩頭倒勾著軍挎，下面卻是一雙白色的回力球鞋。一群不敢靠近她的男生在她后面怪聲怪氣地嗷嗷直叫，她大部分時間不理，但是有一次好像某個男生叫了她媽的名字，她發瘋般地掄著軍挎追打了那個男生好幾條街。她沒有追上那個男生，人家騎了自行車怎么追得上，自己卻摔了一跤，把奶黃色的裙子前面撕了一個大口子。

她自己模仿刺繡精心地縫了，但是仔細看，白色的疤痕像一條隱形的蜈蚣隱秘地趴在她的左臀上，走路的時候，那蟲子就像活的。

她就住在我家對面。我經常看見這套衣服晾在她家陽臺上，在衣架上板板正正地掛著。

我當然也被我媽教育過不準和她來往，但是我覺得她有種莫名的吸引力，總是在陽臺上望著她。久了之后，她也發現了我，有一次還沖我笑了一下。慢慢地，她對我笑的時候，我也對她笑。有一次我在樓下遇到她，她正出來扔一對鞋子，是白色回力鞋，她換上了一對簇新的阿迪達斯旅游鞋！我看著她把那雙并不算太舊的鞋子擺在垃圾桶旁邊，就說：“能不能把這雙鞋子送給我？”她馬上提起這對回力鞋，說：“我洗了再送給你。”

我們迅速成了朋友。說是朋友也不完全正確，她十五歲我十歲，最多算她的小跟班。而且由于她的名聲，我們也不大在有熟人的地方公開來往。她總說，別讓你媽知道你和我玩，她知道會打斷你的腿。那對鞋子她洗得白白的送給我，但是我沒有穿，一是沒辦法對我媽交代，二是那鞋子大了我的腳足足三個碼。就暫時放在她那兒了。

她確實在社會上玩得開，在離我們街區四站路那么遠的地方都有朋友。她帶我去過一次，那邊有一個市場，有家賣肥腸粉的，她可以隨便吃，說那個老板的兒子是她的男朋友。我是她帶去的當然也隨便吃，那個粉里面的豌豆尖太香太嫩了！那個老板的兒子剃了個平頭，標準的混混打扮，看著她就像要吃了她一樣。那個地方我們一共去過三次。有一次我提議再去，她卻搖搖頭說那個人已經不愛她了。

我說：“不愛也還是可以吃肥腸粉啊！”她看著我，深深嘆了口氣：“小瓜娃子，懂錘子。”

過完夏天，我就上初中了。這個初中有很多“黑勢力”，但是居然沒有壞娃娃敢惹我，據說都是她去打了招呼的。有一天，院子里突然來了一輛貨車，他們家要搬走了。鄰居指指點點地說：“這個爛貨被一個老板包了，給她買了一套房子……”

再也沒有見過她。但是冥冥中我總覺得她可能過得不好，甚至都可能死了。她活得太熱烈了。為什么現在想起她，因為又是夏天了，夏天要過去了。算起來她都該三十五歲了。

有一次，她站在我對面，雙手捂住左邊的胸口說：“你看我像不像抱了一只小貓？”她那天穿了一件衣服，左邊胸口正好繡了一只小貓，她捂著小貓笑得嘎嘎的，笑聲在風中飄。

她叫黃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