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去世以后,媽媽比年少的我更六神無主。爸爸生病欠下的債沒有著落,操辦喪事又要花錢,媽媽拿不準怎么辦好,索性凡事都和我商量。
我忽然覺得自己很強大,強大到可以撐起這個家,可以保護媽媽。為了還清給爸爸治病欠下的債,媽媽把房子租了出去,自己搬回武昌娘家住。有一次她躊躇再三,猶猶豫豫地問我全運會的獎金什么時候發,她一個人的工資不夠還債。
那一年我15歲。
進入省隊后不久,我就為自己爭取到了一次出國交流的機會——那時省隊通知我去北京參加青少年集訓,來自全國各地的被認為有發展前途的網球少年都聚集于此。國家網球中心經過一番精挑細選,一共有12名運動員被選送進入耐克訓練營。
最終的優勝者獲得去美國網校學習10個月的機會,我非常幸運地贏得了這個機會。
耐克公司聯系的網球學校在得克薩斯,上海只有直飛洛杉磯的班機,我要在洛杉磯轉一次機才能到達目的地。當時我辦的是學生簽證,需要有一張Ⅰ-20表才能過關,但是監護人在我出國前忘了給我這張表,入關的時候,海關的工作人員如臨大敵,反復盤問我這張表的去向。那個時候我一句英文也不會講,最后他們找到一個懂中文的翻譯來跟我交流,我告訴他我沒有見過這張表,他們說這不可能,又問我到美國哪里,待多長時間。然后,他們還打開我的兩包行李細細檢查。
我的行李非常簡單,除了必需的生活用品,就是耐克贊助的運動服。這番交涉的結果是,他們把我關到一間小黑屋里,然后去聯系我要去的網校。我嚇壞了。房間里沒有燈,我一個人在黑暗中手足無措地坐著,還掉了眼淚。大約在小黑屋里待了20分鐘,海關的人告訴我:“你可以走了,但是你得在兩個月內讓學校的人幫你去移民局補辦這張表。”
這時,我原定要搭乘的班機已經飛走了。也不知是從哪兒來的膽子,我開始向身邊的人尋求幫助,因為不懂英語,我就專找亞洲面孔的人求救。有一位男士告訴我下一班飛往得克薩斯的航班在第二天早上6點,他可以幫我申請把機票改到那一班。
當時是下午4點,我要在機場等待14個小時。我推了一輛行李車,坐在候機大廳巨大的玻璃窗前,看著外面廣闊的天空。天將黑的時候,我看到一架飛機從跑道上起飛。我認出那是架回國的飛機,那一刻我非常希望自己就在那架飛機上,它能帶著我飛回中國,飛回家。
當第二天清晨我登上班機,磕磕絆絆地來到得克薩斯時,網校的教練已經等候我多時了。
網校像一個小小的聯合國,匯集了來自全世界操著各種語言的、各種膚色的孩子。在這里,我們學的課程主要是語言和數學,中國來的孩子應付此地的數學課程幾乎不費吹灰之力,我們的主要精力都放在了攻克語言關和打友誼賽上。
后來我看到有報道說:“美國先進的訓練手段,讓李娜的球技有了明顯的提高。”說老實話,訓練計劃什么的,哪兒都差不多。但美國的網球學校不少,他們的優勢在于打比賽的機會比較多,可以讓隊員積累起豐富的實戰經驗,比賽結果還會影響到網校的排名。網校的學生在自己所在的學校里也有排名,男女生是混在一起排名的,很富挑戰性也很有趣。我在網校打了10個月球,排名浮動在第三、第四名的位置上。
語言和東西方文化的差異造成了隊員之間交流的障礙,平時大家都忙著比賽和學習,還不至于太冷落寂寞。等到圣誕節的時候,校友都回家與家人團聚了,偌大的校園驀然間空空蕩蕩,只剩我們3個中國人,又是寒冬時節,大家不約而同地沉默了,那種孤單的感覺實在難以言表。盡管校外的街道上飄著悅耳的圣誕歌曲,但那并不是屬于我們的節日。實在想家的時候,我就寫信。當時,我連打電話的錢都沒有,寫信就是我排遣寂寞的方式。
爸爸去世后,我把工資卡給了媽媽,希望早日還清家里欠的債,能讓她過上好一點的生活。有時打比賽,主辦方會發點獎金,這就算是我的零花錢。
出國后,媽媽擔心我手頭拮據,在每一封來信里她都要問我還有沒有錢,我就回信告訴她我很好,不缺錢。我們倆都窮得要死,但都在拼命向對方保證:我很好,我有錢。
據說少年時期的遭遇最容易影響一個人,因為那是他(她)人生觀和價值觀形成的核心時期。小時候的我簡單快樂,需要什么張口告訴爸爸媽媽就好;自從爸爸去世后,我的世界就像是變了顏色。每次我回憶起少女時代的往事,感覺都像是灰色的,不像別的女孩子那么輕松、美麗,那么羅曼蒂克。那時的我倔強、憂郁,堅硬得像塊石頭。
清寒艱苦的少女時代的記憶,或許將會深入骨髓地伴隨我走一生吧,不管之后多么富有、多么輕松,那個努力攢錢還債的女孩子始終盤踞在我心中,揮之不去。她影響我的程度,也許比我以為的還要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