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車歲月

尚小迪

回家。大巴車走到鎮子便停了下來，秋收正忙，我決定自己回家。

接連攔了幾輛車，都不是往家的方向。秋陽高照，鼻尖沁出細細汗珠，一轉身瞥見賣單車的商店，怦然心動。

買輛單車騎回家，再贈予即將讀初中的侄子，豈不樂哉。

這條路，我騎車走過無數遍。

夏日的麥秸，秋日的谷穗，曾將柏油路鋪滿，借助過往車輛的壓力，脫粒。這是一條從鎮子通向各個村子的主干道，每逢周六，鎮初中的學子一窩蜂從校園擁出，再由這條柏油路，分散到各條鄉間小路上。

一個個騎車少年，弓起身子，嘴里發出當時還叫電驢子的摩托車發動時粗壯而悠長的“嘟嘟”聲，沖上厚厚的麥秸，撅起屁股，將全力集中在腳腿部，死蹬腳踏板。一個又一個，勝利穿越一片又一片“路障”。口哨聲喝彩聲在空氣里飄蕩。

也有得意忘形者，因為回頭望同伴，連車帶人歪倒在火燙厚實的麥秸堆里。接踵而來的騎車少年躲閃不及，嘩啦啦倒下一片。有人喊疼，有人樂，有時還會合起伙來將肇事者好一頓撓癢……

一旁的農民伯伯，像深秋的石榴一般，咧開了嘴。

春冬季，柏油路空空如也，是我們最好的競技場。有一次，兩個男生彼此不服，一方下了戰書，約定競技場見。以3公里外的果園為線，誰先抵達終點，誰就將是班級未來實力掌門人。

為了造勢，他們公開征集裁判，比賽前還煞有介事地為每個選手增加了兩名副手。

還有一次，學校組織的班級拔河賽，輸方不服，約戰。

戰事接連不斷，以致女生每次回家，都不敢往路中央騎——即使那時車輛遠不如現今密集。我總是小心翼翼地沿著柏油路的邊緣，謹慎前行。

女孩偶爾也飆車。我們不張揚，沒戰約，騎著騎著忽然說一句：“加速吧，看誰先到家！”腳下力度就大了。

是的，我們只為快點到家。

奶奶烙的油餅，媽媽包的餃子，香味在夢里縈繞不散。尤其是，10歲出頭的年紀，哪里懂得統籌錢財——住校一周，前半截頓頓有肉有菜，后半截只能饅頭果腹。回家，那可是某一小截生命最最重要的宏愿。

歸家，又何嘗不是貫穿于一個人整場生命的不落幕主題？無論18歲還是80歲，誰又能說那些恨不得身為火箭的賽車少年，不是在以他們獨特的方式，闡述美好迫切的歸家心？

相比之下，周日歸校風景就舒緩多了。三五小友相伴騎行，邊聊邊側目，左邊總有俊朗少年從后面追趕至身側，帶來一股風，漸行漸遠。我看見風吹進他們白色的確良襯衫里，鼓起一個好看的大包，不一會兒就不見了蹤影，心里惆悵滿滿的。

常有女孩，繞一個大大的圈子，只為套問出前日某位英勇騎車少年的姓名及所屬班級。男孩在“戰事”中不僅打敗了對手，還俘獲了女孩的心。情竇如花，“啪”一聲，盛開，艷極。

讀懂了情字，再看校園里騎單車載女孩的畫面，簡直美極了。還有，潑辣大膽的美少女與男孩并排騎行，將左手交予男孩右手手中，由男孩一人蹬腳踏板，兩輛單車齊頭并進。男孩汗珠迸發笑容燦爛，側目看女孩陶醉緊閉的眼，以及長發飛揚，尖叫連連。

艷羨的目光可以結成網。

在沒有電瓶車的年代，男孩用心用愛，為女孩獨創了一份舒適愜意。我一直在想，后來電瓶車的發明，創意是不是來自于此。

這樣純美的初戀，即使無關正果，能經歷也夠了。一路思緒飛揚，到家了。侄子今年13歲，他竟然尚未學會騎車！我驚愕了。

我年少時，學騎車的孩子像魚潮，一撥撥的。如果你已經讀到四年級還未學會騎單車，所有人都會提醒你：抓緊了啊。一如現在過了30歲還不結婚的男女被催促一般。

其實哪里用等到四年級呢，二年級甚至更小，看著哥哥姐姐學車，心里直癢，便會趁大人不注意，推了爺爺的大梁車，一路小跑在后面追。

推著推著，不知哪天就能站在腳踏板上小憩一會兒了。再然后，突然哪天就會騎了。

單車只屬于我們——侄子正發奮讀書以贏得爺爺許諾的電瓶車，我們那一代人的青春，曾在麥秸上跳躍，在單車上飛舞。

這些美好，終將只活在我們的記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