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守軍
記憶里的童年,是粗豆面熬青蘿卜條,是地瓜面煎餅卷鹽粒花生油,是月光下小伙伴們追逐在窄巷里打黃土仗,是一條娘親手縫制的本地布褲子穿了一個夏天又穿了一個秋天,是挎了提籃在夕陽西下時分拔兔子草,在田垅間睡過了頭,親人們和鄰居小孩星空下焦灼地呼喚……
不論貧窮還是富有,也不論彌漫凄涼的憂傷還是涂滿明亮的色彩,童年的生活永遠最值得懷戀。每個人只有一次童年,而且是獨一無二的,想一想,還有什么比這獨一無二的經歷更寶貴的呢?淘洗人生的風雨大致是相似的,留在記憶的感受往往千差萬別。時間像一面篩子,多少年過去了,很多該遺忘的早已隨風遠逝,而曾撫慰過寂寞童年的細風、山水、草木、人事甚至某個角落的一聲呼喊,卻常常在某個寂靜的時刻悄悄爬上我們的心頭,讓我們感動和溫暖。那個熟悉而陌生的小姜,就是曾擦亮過我童年天空的人。
小姜是個外鄉討飯的,能說一口好聽的快板書。每年入冬,刺骨的小西北風刮起來,忙碌了大半年的村人開始閑下來、靜下來,得找點熱鬧打發晚飯后上床前那段冰冷的無聊,這時候,小姜像季候鳥一樣準時出現在村頭。他肩上搭著著一個鼓鼓囊囊、沾滿了一層厚厚油灰的褡褳,一只手拉著一根槐木做的打狗棒,棒的下端箍了一個鐵環,另一條胳膊緊緊抱著膀子,小半截袖子迎風忽忽悠悠。在小村人的心里,小姜只是一個在異鄉漂泊了大半年的老熟人。他的歸來,使村子里一縷縷晚飯的炊煙陡然多了幾許溫暖,如豆的煤油燈登時也亮堂了許多。
不能不說,小姜是那個特殊年代的一個特例。那個年月,幾乎家家日子都過得緊巴,一年到頭還有余糧的找不出幾家。每到青黃不接季節,東家借瓢豆子西家借半麻袋瓜干的現象是常有的。我至今仍清晰記得我家當年的情形。算上一直跟我們過的奶奶,我家共有七口人,大哥在外地讀高中,大姐、二哥和我在本村讀小學,家中勞力自然只有父親和母親。父親在大隊先是干民兵連長,后來擔任村支部副書記,大隊的一大攤子事經常要他去跑,去處理,能真正到隊里掙工分的時候并不多,而母親雖說身體一向強壯,可畢竟是個女人,當時隊里有規定,再強壯的女勞力,一天干下來,只能記七分工或八分工,這樣,每到秋天在小隊場里分糧的時候,我家和勞力多的人家相比,分到的口糧自然少很多。記得就為這事,我曾多次聽到母親嘟囔父親:你說你在大隊圖個什么,還不如一身素凈,在小隊掙個整勞力,家里還好過些!現在想想,兩個人掙給七張嘴吃,真難為了他們,可那時人口多勞力少的家庭,哪家不是這樣呢?因此,家中借糧還糧挨過饑荒的日子,成為我心中一個永遠的隱痛。至于能吃上白面餃子白面饃饃,在我們這個凈是些山嶺薄地麥子產量極低的小山村,更是稀罕得很,隊里分的那點可憐的麥子,必須先留出足夠走親戚用的,所以年頭到年尾,除了中秋節、春節等幾個大節日能吃得肚兒圓之外,平時連想都不敢想,即使過節吃餃子,有時還得摻上點蕎麥面或地瓜面。那時家家日子苦是苦,可人心都是向善的。一年四季,常常見到許多外地的討飯者來到村里挨家挨戶地敲門,這時村里人大多表現得豪爽仗義,毫不猶豫地拿出沒吃了的干糧,或干脆挖半瓢谷子送給他們,誰不想活個臉啊?之所以說小姜是個特例,因為他的身份也是個討飯的,但討飯的和討飯的也不一樣,整個冬天,他能吃到家家的派飯,臨走的時候,還能得到隊里專門撥出的一點公糧。
一個外地討飯的,村里管吃管住,外加額外補給,在我們村史上恐怕也是絕無僅有的。小姜之所以能受到特別優待,自然有其特殊的原因。家住西街的二爺爺,平時喜歡喝兩口,拉笑話。炎炎夏日,每當暮色籠罩四野彌漫村落時分,酒足飯飽的二爺爺常常召集一大幫子人聚在老碾旁邊的古槐下,擺他心愛的龍門陣。盡管他斗大的字不識一個,說古論今卻頭頭是道,被孩子們奉為“天地通”。我曾幾次聽到微醺的二爺爺捋著花白胡子深情地說,天下行當七十二,行行出狀元,別看人家小姜是個討飯的,可他卻是討飯人中的人精,用一個書上的詞兒,那叫“義丐”!村里人大多不懂什么是“義丐”,但說到小姜的好,卻是交口稱贊。自古至今,人們對“討飯”一說并不陌生,卻不知“討飯”也有幾重境界,有高下之分。有的人得到施舍,一星半點根本看不進眼里,往往賴著不走,自然很令主人討厭。有的人討到了東西,卻又趁主人不注意的時候,再順手捎走點什么,這是一類最令人們厭惡的“討飯賊”。還有一類,就是主人不論給多給少,都痛快地接著,也許不會說“謝謝”之類的客套話,但那心懷感激的表情還是讓人難忘的。小姜當屬后者。他第一次來到村里,就給人們留下了良好印象。他大約30多歲年紀,一只眼紅紅的,眼皮外翻,沒有半點神采,可能失明了,肩上有個褡褳,右手拉著打狗棒,左胳膊耷拉著,手腕處套著小白布兜,滿身風塵,面容憔悴。不管走進誰家,總是靠墻根默默站在那兒,不多言語,一副憨厚老實的模樣。第一次看見他的樣子人們總有點打怵,但更多的是同情,便忍不住爽快地拿出好的飯食送給他,他接了,不說話,深深地鞠一個躬,悄悄退出去。一來二去熟悉了,村里人都夸他仁義。最讓人們驚訝的是,別看小姜平時少言寡語,他竟然說得一口好快板!有一次,他在古槐樹下擺開了場子,彈著三弦,配以快板,連說帶唱,好一副伶牙俐齒,聽者無不如癡如醉。他說這是答謝老少爺們對自己的深情厚誼,不收分文。小姜說書在小村引起轟動,人們對他更刮目相看。村里有人牽線,請他每到冬天就來到村里說書,包吃住。我現在許多記憶猶新的關于岳家軍、楊家將、呼家將的故事,就是那時從小姜那兒聽來的。
那個時候,鄉鎮不叫鄉鎮,而稱公社,公社下屬的各個自然村,分別稱為某某大隊,根據人口多少,大隊又下設若干小隊。我們村村子小,人口少,共分五個生產隊,我家隸屬五隊。村里除了有大隊院外,每個生產隊也都有自己的場院,面積極大,四周用碎石渣子拉上圍墻,院中蓋起幾排質量不等的簡易房,設有隊長辦公室、會計室、牲口欄、糧倉等等。印象中,只有四隊和五隊的場院中有地屋子,而四隊的地屋子比我們五隊的小得多。地屋子,顧名思義,就是地下的屋子,有點像今天仍然廣泛流行于中國北方農村窖地瓜、窖大白菜用的地窖,只不過面積大得多;又有點類似于今天大城市時興的地下商城,當然規模又小得多,且沒有任何裝飾。在缺柴少煤的艱苦年代,應該說,地屋子防冷御寒還是很實用的。天寒地凍之日,隊里有緊急事需要開會商量,隊頭隊委小組長們便齊聚到地屋子里面,抱一堆雪下干柴,點燃了,上面吊一把又大又重的老式鐵皮壺,邊燎水邊烘手,大家七嘴八舌,用不了多長時間就搞定了,還免遭那份因天冷而跺腳取暖的罪。更多的時候,地屋子閑置著,就著酸咸菜喝了幾大碗玉米糊糊而把肚子撐圓了的老少爺們便三三兩兩、不約而同地走來了,擺擺龍門,天南海北胡吹海扯逗逗樂子,在一陣陣哄笑聲中打發了一個個漫長無聊的冬日。曾有那么幾年,我們五隊的地屋子就成了小姜臨時的家。endprint
小姜的到來,無疑給本就熱鬧不堪的地屋子注入了新的生機和活力。當時,“文革”剛剛結束,雖然新中國成立已有些年頭了,但接踵而至的一系列政治運動,或多或少或輕或重地波及到了廣大農村。就拿我們這個坐落于龍山山腰地小山村來說,村子處于兩個公社的交界線上,本是個兩不管地地帶,但若走街串巷,濃濃的政治氛圍照樣會讓人感到壓抑憋氣。我至今依然清晰記得,我上小學的時候,小學教室外墻上,大隊辦公室、生產隊隊部的屋前屋后,以及街道上那些比較顯眼的地方,隨處可見黃底紅字的標語口號,如“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大干快上,促進生產”、“人民公社好”、“農業學大寨,工業學大慶”,這些久歷風雨但仍赫然入目的字樣讓今天的孩子們看了覺得可笑之余難免百思不得其解,但那時實在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再好的日子,也經不起這樣反復折騰,幾年下來,物質匱乏、精神貧瘠幾乎已成為一個全國性的問題。雖說莊稼人是路邊地頭的野草,見風而長,只要肚子不餓,不會再有更多奢求,但長時間的文化荒蕪也不能不使他們在精神上備受煎熬。那些老掉牙的古老的傳說,幾部翻來覆去放映的戰斗故事片,政治味道極濃的小學語文課本,幾乎是我童年生活的全部精神滋養。在當時那種文化背景之下,討飯人小姜說書,猶如甘霖灑旱地,受到村民的普遍歡迎是很自然的事。
小姜的到來,打亂了小村一向慢條斯理的節奏,小村人的心里猛然添了幾許少有的興奮和期待。冬天慘淡的老日頭蹲在嶺頭,專門跟人作對似的,遲遲不愿落下去;而晚飯的炊煙已急急升起來。飯中了,最急的當然是我們這些孩子,不管家人有沒有湊齊,更顧不得飯菜的冷熱孬好,三口兩口往肚子巴拉一些,找塊臟兮兮的布頭抹一抹嘴,一頓飯就算完成了。小伙伴們各人帶了一個碎木頭插成的三條腿或者四條腿的小板凳,匯集到街頭,一邊恨恨地瞅著該死的老日頭,一邊七嘴八舌地談論著昨天晚上剛剛聽來的瓦崗寨的故事。李元霸的武功天下第一自然無人質疑,程咬金的三斧子大伙兒不屑一談,可說到秦瓊、羅成表兄弟倆,可就見仁見智了。石頭說:“羅家的連環槍,遠遠勝過秦家的反手锏!”梁子反駁說:“論武功,秦瓊可能差點,可論智謀,羅成就差遠了!”這樣,一個喜歡羅成,一個贊美秦瓊,兩人爭執不下。正爭論間,猴子喊一聲:“天黑了,快走啊,去晚了可就沒地方坐了!”說著,他撒開腳丫子就跑在了前頭,眾人撂下剛才的話題“嗷”的一聲也隨著往五隊方向奔。
地屋子早已來了很多人,大多是孩子。小姜正在吃晚飯,眼前的條形青石板上,放了滿滿當當一大搪瓷碗不知誰家送來的方瓜菜。這種菜,我們上頓子吃下頓子吃,早就吃膩了,他卻吃得津津有味。生產隊飼養員光棍張也把咝咝作響的煤油氣罩燈點起來了,懸掛在穹隆形屋頂下正中央的鐵鉤上,整個地屋子亮如白晝。離說書時間還早,孩子們當然不甘寂寞,有的繼續拉瓦崗寨的故事;有的找個寬敞地兒支起胳膊扳手碗,小臉兒憋得像正在下蛋的母雞;有的找塊帶尖的小石頭在平整的泥地上畫棋盤,用石子或掐成一小節一小節的麥秸稈兒、谷秸稈兒下四符。當孩子們正玩得忘乎所以的空兒,打著飽嗝的大人們陸陸續續下到地屋子里來,原本有些空蕩的空間霎時變得人滿為患。打招呼的聲音,擤鼻涕的聲音,嗆了老旱煙不停咳嗽的聲音,孩子對罵的聲音……幾乎同時在陡然變得狹仄的地屋子沸騰起來。來這兒的大多是爺們,但有時也有潑辣的婦女抱了正在吃奶的孩子或帶了針線活兒,擠在一起湊熱鬧。正當大人孩子喧鬧不息的時候,那邊竹板一響,小姜已拉開亮亮的喉嚨咿咿呀呀唱起來。常聽書的人都知道,這只是說書前的噱頭,葷素雜陳,用來助興的,時不時贏得某些大人的叫好聲。我們這些孩子自然不是很懂,也就不去理會,只管自己玩自己的,直到竹板又重重拍了一下,好聽的三弦同時響了幾聲,小姜一改剛才的唱腔,說一句“上回書我們說到程咬金坐了籮筐下到地宮里,向前剛走了幾步,竟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他看見了什么呢?今天我們接著說……”說書正式開始了。整個地屋子頓時變得鴉雀無聲,人人都支起尖尖的耳朵,眼睛瞪大了,盯著小姜的嘴,似乎急于從小姜的如蓮之舌中提早探知事情的究竟。隨著小姜邊說邊彈邊唱,地屋子里的空氣似乎變得忽而緊張忽而輕松,人群不時響起熱烈的掌聲;是為曲折緊張的故事情節而感動呢,還是為小姜絕妙的說書藝術而叫好?恐怕兼而有之吧。像往常一樣,書一直說到深夜,中間休息一次。有些孩子實在熬不住,趴在大人腿上睡熟了,待到小姜喊一聲“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從容收尾,他們竟又猴精似的醒醒過來,前竄后跳,簇擁著大人們爬出地屋子。
好清冽的空氣!一輪又大又亮的圓月懸掛在深邃的夜空里,如水的月光灑在場院高高的草垛上,灑在人家屋頂和屋頂旁邊的樹梢上,灑在遠處影子似的的松林里。老老少少一大群人提著保險燈,打著手電,踏著殘存的積雪,踏著牲口圈里牲畜們咀嚼草料的聲音騾馬甩響鼻的聲音,嘻嘻哈哈哈涌出場院門口,散進寬寬窄窄的巷子里,村落間響起一陣狗叫聲,過后便是沉寂,小村真正進入沉沉的夢鄉。
小姜從什么時候來我們村的,又從哪一年上不再來的,我都無法準確說出,但我清楚記得,他前前后后待在我們村的五六個冬天里,講述的關于薛仁貴征西、隋唐演義、楊家將的故事,多年來一直成為村里人談論的話題。至今我仍清晰記得一個珍藏在心底的童年的夢,夢見自己成了身穿銀甲手持銀槍的楊宗保,和英姿颯爽的穆桂英并肩齊驅,縱橫馳騁在殺敵的戰場上……說書藝人小姜和后來風靡全國的評書名家劉蘭芳、袁闊成等人相比,也許根本無法相提并論,但就是這樣一個流浪異鄉的討飯者,以一個個英雄傳奇故事,讓我明白了山外的世界美麗而廣闊,生活還別有一種人生,并朦朦朧朧感受到了文學藝術的神奇魅力。
小姜晚上說書,白天多的是空閑。有時感到悶了,他便拖了打狗棒,跌跌撞撞到附近的村子轉轉,下午歸來,后褡褳多了些地瓜干、谷子之類的糧食,前褡褳多了些雜七雜八的干糧。好天的日子,找個風晾的地方,把干糧攤在席子上曬干,然后裝成鼓鼓囊囊一袋堆放在地屋子的墻角處;而糧食則分類盛在一個個備好的袋子里,時間久了,積累多了,托人捎到附近的市集上隨便要個價錢糶出去,也算一筆小小的積蓄。更多的時候,他胡亂裹了油漬斑斑的破被絮蒙頭睡大覺,或者坐在石桌前呆呆出神。他在想什么呢?有人說,在想說書哩!可能長相看起來很兇的緣故吧,孩子一開始都怕他,不敢走近他,相處久了,才發現他原來是一個脾氣極隨和的人,不管別人和他怎么嬉鬧,從沒見他惱的時候。不上學或家里沒要緊活的日子,很多孩子喜歡聚到地屋子玩。我這才知道,小姜的左眼完全失明,右眼的視力幾乎為零,他的左手指小時候在一次事故中全部割去了,只剩下一個骨棒。他真是一個可憐的人!盡管小姜嚴重殘疾,在做一些事情上,一點不比常人差。小姜有時也卷旱煙抽,我親眼見過他一次卷紙煙的全過程,那干脆利落勁兒,令小小的我也忍不住暗暗稱奇。撕下一張小學生用過的廢作業紙,平鋪在大腿上,三疊兩折,弄成寬窄適度長條狀,左骨棒壓住一頭,右手噌噌噌撕成一打,放在一邊;拈出其中一張,再放在腿上,左骨棒按住,右手端著扁平小鐵盒,把焦黃幽香的碎煙末在紙條上散成一綹,紙條往中間一疊,左骨棒壓住,右手用力一捻,一支一頭細一頭粗的紙煙就卷好了。我本家的幾位哥哥也算是半個煙鬼了,若讓他們和小姜搞卷煙比賽,論速度,論質量,誰能贏,恐怕都難說。endprint
村里人喜歡、敬重小姜,自然因為他老實仁義和會說書;我們喜歡、佩服甚至崇拜小姜,除了他會說書外,更因為他會功夫。小姜剛到我們村的第二年,就有人神秘兮兮地到處說,小姜會武功哩!據說有一次他在外鄉,有幾個村里的小青皮看他是個半瞎子,想欺負他,小姜火了,掄起打狗棒,啪啪啪打了起來,七個小年輕的,全被他打趴下了!“他就是個武家子,我親眼見過他腿上綁著沙袋呢!”一個孩子在旁邊證明說。對于我們這些活潑好動的孩子而言,這可是一樁了不得的新聞!再看小姜,發現他身上竟平添了一層神秘的光彩!我們便忍不住湊近他身邊,以仰望的神態問,你真會武功嗎?能不能露兩手給我們瞧瞧?而小姜呢,既不點頭,也不搖頭,只是憨厚地笑笑,什么也不說。時間久了,既不見他耍過什么把式,也不曾看見他閑日里蹲過馬步,以至我們都開始懷疑傳聞的真假。有人一臉莊重地說:“哼,真人不露相哩!”我們心里不免有些悵然,也只能想,可能是吧!
小姜不是孤身一人來到我們村的,還有一個做伴的老徐。老徐五十開外,臉黑黑的,一臉雀斑,是個瘸子。不知從哪兒傳來的說法,別看他人模狗樣的,其實他“色”著哩!據說他之所以瘸,就是因“色”招來的惡果!說是一位婦女正在自留地里干活,突然尿急,找了個堰根蹲下小解,被老徐湊巧撞上了,他一時色膽包天,偷偷趴在地瓜地里看,這事湊巧又被人家男人發現了,便喊來幾個身強力壯的男子,“乒乒乓乓”一頓好打,揍了個半死。等老徐從昏迷中醒來,才發現自己的腿骨折了,又沒臉對人說,以致延誤了治療的最佳時機,落了個終身殘疾。當然只是傳聞,并沒有人去證實。可是這小道消息把老徐害慘了,村里人不再拿正眼去看他。每天晚上小姜說書的時候,他總是蜷在席子一角默默地聽,從不多言語一句,好像一個做錯了事的孩子在誠心懺悔似的。人們驚奇地發現,老徐和小姜單獨在一塊的時候還是有說有笑的,而小姜似乎也很依賴他。我記得小姜最后一次來我們村的時候,老徐沒有來。有人說,老徐患急病死了。小姜沒有說,我們也沒有問。我們只是感覺,小姜那整個冬天都好像很落寞。
小姜走了,我們的童年之花也相繼凋謝了。多少年過去了,風雨滄桑,人事漫漶,村子還是那個村子,可該消失的早已消失,該崛起的正在崛起,已沒有人再提及小姜,提及小姜的說書,他似乎只是一個過路的影子,早已像童年的其他許多往事一樣沉在人們記憶的潭底。我不是一個懷舊的人,但每每走在故鄉熟悉的巷子里,偶爾憶及童年往事,想起小姜,想起小姜說書,我分明又聽見了脆亮的快板聲和美妙的三弦聲,它們并沒有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消失,而是依然彌漫在村落的大街小巷,回響在我的生命里。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