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茜



“頭兒,直接帶回局里去?”兩個年輕警察一左一右,中間押著的人看上去還沒睡醒的樣子。
“先弄到車里。”劉軍說,“等會兒我過來。”
他捏捏鼻根,感到頭疼。“自從2084年重獲和平以來,地月關系在各方面已取得了長足的進步——”劉軍將車載收音機關掉,官方對12年前那場戰爭的描述越來越中性化了。
地月關稅談判會議已經舉行了4天,狀態仍在膠著。劉軍離退休只有幾年了,又是個有勛章的老兵,這次會務維護的外勤,他算是幫局里個忙。因此他已經不像那些小年輕們,想趁重大任務撈些榮譽,而只想安安靜靜讓事情過去。“你們看著點兒,我先去處理下——”他朝對街停著的房車做個手勢。幾個副手點頭稱是。
局里的外勤車做過改造,后部放了幾把固定在地板上的椅子。還有防彈玻璃隔板,以及用于審訊的射燈。不過眼下這些設施似乎都派不上用場。劉軍滑進椅子,直直盯著眼前的中年男人。此人看起來四十出頭,頭發已經灰白,佝僂著身子,低頭似乎一直在研究車廂地毯的花紋。衣服皺巴巴的,散發出一股焐酸了的雨水氣息。
劉軍示意他把手伸出來。
男人反應倒并不慢,立即抬起胳膊。
“你放明白點兒,在這兒把話說清楚,就不用跟我們回局里了。”劉軍說,一邊幫他把手銬打開,“我們最近也忙得很,沒興趣跟你胡攪。”
“在賓館睡覺又不犯法。”男人嘀咕,伸展手腕。
“那座樓已經戒嚴一周了。”劉軍說,“你是怎么進去的?”
“我只不過想睡一覺。”男人重復。他抬頭,眼神一片空白。
演技太糟。劉軍笑:“只不過想睡一覺——你知道為了你,我們連狙擊手都出動了么?你離一槍爆頭就差那么一點兒。”他舉起手,食指和拇指近于相碰,“你爬進去睡覺的那個房間,離月球高官住的地方只有一墻之隔。世界上能睡的床多的是,你為什么就盯著那張?”
男人伸手進衣兜摸索,劉軍知道他在找煙。剛才副手們已經把他全身上下搜了個遍,除了一盒劣質煙、一根圓珠筆和一個撕掉前半截的筆記簿外,一無所獲。他沒有身份證件,他們取了他的DNA樣本去查數據庫了。
“嗯?”劉軍催他。
“我看看他做的夢。”男人說,慢慢地搓手腕,“有人對月球人的夢感興趣,就付錢讓我來干這個。我天生就能看到別人的夢境,正好最近境況不好,連個住的地方都沒有,就……”
劉軍忍不住笑出聲。裝瘋賣傻的人他見多了,眼前的男人至少挺相信自己的說辭。警員們沖入賓館套房,將他從床上揪起來時,他確實正在睡覺——和衣而眠,雙臂交叉在胸前,鞋子整整齊齊擺在床腳下。睜眼看到警察,他露出認命的悲哀神色,翻身起來跟著走了,半根指頭都沒反抗過。
“那么是誰雇你的?”劉軍還是走了個形式。
“我不能說。”男人說,沖劉軍展露真誠的笑臉。
“這樣一來,我只能帶你回局里,走正式批捕流程了。”劉軍告訴他。按他的經驗,這個溫和的瘋子會在拘留所里呆兩個晚上,直到家屬或精神病院派人來接走他。
此時副手來電,說月球方面的保安車隊出了些麻煩,需要劉軍立即回去處理。他跳下房車,很快把“只是想睡一覺”的瘋子忘在了腦后。
凌晨4點半,鈴聲大作,劉軍睜開眼睛,沖天花板發了會兒愣,又是那個夢。略抬抬脖子,背后傳來陣陣僵硬酸疼,按資歷他已經很多年不用輪值夜班了,只是最近情況特殊,劉軍坐起身,按接聽鍵。
“有人來接76號。”警衛告訴他,“一個小姑娘。”
他閉上眼睛,努力趕走夢的殘影,額前冷汗已經快干了。76號——唔,那個自稱能看到別人夢境的瘋子。
“我馬上過來。”他說。
拘留站的接待室里異常冷清,劉軍一眼就認出了警衛口中的“小姑娘”。其實她也超過三十歲了,削瘦,只是衣著打扮像個超齡學生,把一只雙肩包抱在懷里。她坐得筆直,抬頭專注地看掛在墻上的電視。早間新聞在重播昨天夜里的談判進程,月球人輕柔模糊的語聲充滿了空蕩蕩的房間。
“你進來。”劉軍說,抬手示意走廊盡頭半開的門。
小姑娘利索地站起來,走向他,“我是來接何江回去的。我這里有他的身份證明。很抱歉給你們添麻煩了,他走丟了我們也很著急——”她手忙腳亂從背包里掏出一疊紙。
劉軍接過翻看,暗笑;一邊把她讓進房間,關門。
“你在這些上面花了多少錢?”
小姑娘臉白了。
“要是超過兩百元,你就被宰了。”劉軍告訴她,順手把所謂的身份證明扔桌上。她大概在網站小廣告上找了個賣假證的。
“300。”她皺起臉,露出一點尷尬的苦笑,“我想也沒那么容易,只是碰個運氣罷了。”
她在辦公桌對面的椅子上坐下。劉軍給她倒了杯水。
“謝謝。”她說,安靜了一會兒,“他沒想干傷害別人的事情。”
劉軍舉手示意她打住:“我們沒查到他的身份。全國人口數據庫里沒有,連他的親緣關系都找不到。他是月球人?”
她瞬間瞪大眼睛,劉軍知道自己猜錯了。
“我們不是那邊的人。”她小聲說。
“我們可以坦誠點兒。”劉軍嘆了聲,“能進人口數據庫改資料,你們也肯定不是普通人。他混進戒嚴區的手法也相當專業。但你們的行為到目前為止,沒產生什么嚴重后果。要是能大事化小——”他做了個手勢,往椅背一靠。
發現此人是黑戶后,劉軍便向上頭做了情況備案,現在主要由他負責處置。
“他沒騙你。”她凝神想了一會兒說,“他真能看到別人的夢境。他生理上有些缺陷。一種叫srGAP2的基因在他身上部分被關閉了。這些基因和大腦神經網絡的形成有關系。按常理說他應該有自閉癥或精神分裂癥的癥狀。但在他身上表現出來的,還有某種奇特的能力。他能知道睡在附近的人在做什么夢。”
劉軍猜她是個什么博士,拗口的天書般的名詞,在她嘴里說得很順溜。姑娘頓了頓,“如果中間沒有金屬墻阻隔,他的感知范圍可以達到方圓一千米。醒來后,還能精準復述感知到的夢境,只是人數太多了他也會記混。”
看到劉軍臉上的神色,她被逗樂了:“您不相信?”
“我是個古板的、現實主義的老警察。”劉軍告訴她。
“我可以給您演示。叫醒他,再叫醒一個這里的犯人。拘留所今天晚上肯定不止一個人。”她說,熱切地探身向前,“您可以獨立審問他們的夢境。”
劉軍歪著臉笑。
“您懷疑我們事先安排過了。”她縮回去,臉色掛下來。
桌上仍散落著她帶來的假資料。劉軍也覺得這事頗有詭異之處——那個瘋子能計劃周密地成功潛入賓館,卻輕易被警察逮住;他的同伙帶著一眼就能看穿的假證件,企圖把他帶走。劉軍回憶起中年男人沒有焦點的眼神和游移不定的手指。他身上有種不正常的東西。
“再說,我相信你們了又能怎么樣?”劉軍說,指節輕敲桌面。
“我們沒別的目的。跟月球人真的沒關系。”她急急分辯,“他最近有點神智不太清醒,有輕微的妄想癥。他偷偷跑出來了,我只是把他帶回去。”
“他要是個普通的精神病患者,你用不著費這么些事——”劉軍沖桌上的文件揮揮手,“你可以按正常程序走。”
她眨著眼睛,一時間無言以對。
劉軍等待。
“他也知道你昨天夜里剛才夢到了什么。”她低頭審視自己的手,重新開口,聲音發顫,“我不想讓你認為我們是在訛詐。但我真的沒什么辦法了。”
劉軍揚眉毛。
“給我紙筆。”
劉軍從抽屜里拿了支鉛筆,連同幾張白紙給她。
她下筆速度很快,紙上漸漸浮現出一個場景:似乎是碩大的室內場地,四壁無窗,幾輛舊式貨車停在墻邊,一看就是地下停車場。劉軍感到嗓子發干,他認出了停車場里黑壓壓的人群,空氣中涌動的緊繃張力。她沒畫出任何特定的細節,只是壓下筆頭,圈起一輛車:“它是橙黃色的。足夠了么?”
“夠了。”劉軍說,從她手里抽出紙,走到屋角的粉碎機邊,啟動電源。
按她的年紀,不可能是個幸存者。15年前空襲時,她還是個八九歲的孩子,停車場里沒有那么小的孩子。至少他不知道,爆炸后就更無法確定了。劉軍看著那幅速寫變成條條紙屑,“那是戰時。他們還為此發了我一枚三級勛章。”
她微微瞪大眼睛。
“只是個噩夢罷了。”他告訴她,“我沒什么可以隱藏的。”
“但你很內疚。”她輕聲說,“他能分辨出哪些夢有強烈的感情色彩。你很害怕。”
“我不打算在這里給自己做個心理分析。”劉軍干笑。然后意識到,自己已經默認了,她所畫出的場景是真實的。
他受勛的那次事件,只要上網略微查查就能知道個大概。但地下停車場的布局,以及橙色汽車的細節,不會有人知道得這么清楚。他的確有那么一瞬間,認為他們是沖著他來的。似乎另一個選擇是:相信世界上有人能看到別人的夢境。
“假定你說的是真的,我也不能就這么放你們走。”他說,“還是那句話,我信不信你們不是最大的問題。光說服我沒用。”
“我只是想帶他回去。”她說,聲音里開始顯露出急躁失望,“他不能在外面呆很長時間,他可能會影響到其他人。我不能說太多。”
劉軍拿起她剛才用過的鉛筆,試著在食指上保持平衡。種種跡象表明背后麻煩得很。可如果那瘋子真是個重要人物,本該直接有行政命令下來把他轉移走。而眼前的姑娘更像是出于私人感情因素在盡力。他側頭看了眼碎紙機,突然間倦怠感席卷而來。
“天亮后,我會讓人陪你們去醫院,開份精神科的證明文件。要是上面同意放你們走,我也不會攔著。身份就用這個罷。”他看了眼桌上的資料,“何江?你就不能起個聽上去像真名的名字?”
“他就是叫何江。”她說,臉亮了,顯然對他態度的轉變不明所以,但還是立即釋然。真是個天真的姑娘。她伸出一只瘦瘦長長,滿是骨節的手:“我叫杜君。謝謝你!”
第二天早上,劉軍讓兩個警衛陪他們去了醫院。何江照樣溫馴順從。他也是劉軍這么多年來第一次看到在拘留所過夜后,還把被子疊了的人。
警衛一直向劉軍實時報告體檢進程,CT檢查、抽取腦脊液的過程都相安無事。等報告時卻出了岔子:杜君不見了。劉軍肚子里暗罵一聲,讓他們先看好何江,自己立馬往醫院趕。半路上,和警衛的聯絡已然中斷。
站在醫院門口接他的人居然是杜君。“他跑了。”她沖他嚷嚷。
劉軍心想這次麻煩大了。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