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老師的故事

◎熊振起

牛老師的故事

◎熊振起

牛子孺是我們武陵六中最最敬業的初中語文老師。

牛老師原本無故事，可是多舛的命運讓他成了故事中人。

有兩件事是牛老師今生今世永遠的痛，一件是他的工齡被少算了6年，另一件是他沒有評上高級教師，在中級職稱的崗位上就內退了。

牛老師是1979年4月從鳳灘水電站與人對調到教育單位的，此前他只是一個提著那嗚嗚怒吼的振搗器振搗混凝土的普通工人。他原來只是高中畢業，調到我們武陵六中任教初中語文教師是半路出家，可是他通過自學取得了專科文憑，后來居然在高手如林的語文老師中脫穎而出，連任了22年初中語文教研組長，把關了23屆初中畢業班語文。他最擅長的是作文教學，編著了2本學生作文專集，指導學生在全國各地報刊發表了40多篇作文（含詩歌），甚至還幫助了3個老師修改了文學作品并最終得以發表，他本人也先后發表了大大小小十幾篇論文，是聞名遐邇的作文伯樂。

其實牛老師那6年工齡被少算說到底還是怪他自己，那時老師接連填過幾次履歷表，因為沒有微機辦公，實際上你填得與實際有出入也沒什么關系，同樣以你本人填寫的為依據。他就知道有一個女老師多填了4年教齡也沒有被發現。可牛老師是個實誠人，就每次都老老實實地按鳳灘水電站開來的證明填寫。因為牛老師開證明時單位規定他們那批新工人工齡從轉正之日算起，而幾年之后原單位又重新規定那批工人工齡從進單位之日算起。牛老師是1970年進單位的，而轉正是1976年，那么他就被少算了6年工齡。為這事他原單位還特意開來一份證明，證明牛老師的工齡應當從1970年算起，牛老師也已將那證明交給了當時的學校會計。可是那會計不久卻說教育局還是不承認那6年工齡，并且把那張證明退給了牛老師。牛老師當時真是悔青了腸子，早知如此，自己為什么不按實際工齡填寫呢，那樣還會為這工齡吃一輩子虧？

那時的牛老師是個有“野心”的年輕人，不是曾經流傳著這么一句話嗎，不想做元帥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他似乎比其他老師都更想做“元帥”，不為別的，就為3個孩子能吃飽穿暖和一個羸弱多病的妻子看得起病吃得起藥。他家在農村，沒有國家糧吃，每年春荒還得到盛產大米的常德買那遠遠高于平價的高價米熬日月。而自己如果有朝一日做到高級教師或者特級教師的話，那么這面子和票子就都有了，這不堪重負的家庭也就有了強大的經濟支柱，可以一勞永逸長治久安了！

還是一切冠冕堂皇的口號都別喊了吧，雖然國家和人民也希望我們努力地工作并作出自己應有的貢獻，但玩命地富有成效地工作其實也是為了我們自己，于是牛老師就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了。要說誰是我們武陵六中的拼命三郎，唯牛老師是也。這一點連那個后來將他充軍到“西伯利亞”的校長吳德都不得不承認。

牛老師評上中教一級之后就給自己擬定了一個計劃，那就是五年之內定要將中學高級拿下。為此，他的焚膏繼晷，他的嘔心瀝血，都是沖著那中教高級去的。可不是，機不可失時不我待呀，眼看新人和高手一批批進入和誕生，他就只能背水一戰孤注一擲了。當校園萬籟俱靜，四周漆黑一片時，唯有牛老師辦公室的燈火還輝煌著。當凌晨師生還在酣眠，牛老師辦公室那燈火又將黎明點燃。他正襟危坐在窗前，或一字一字地批改著作文，或一遍一遍地啃著教材書籍，或一頁一頁地撰寫著教案……

現在回過頭去看，我們必須承認，牛老師治學可以，但是“治人”不行，不，不是不行，簡直就是胸無城府，天真幼稚得像個孩子。這或許就是導致他人生失敗的真正原因吧。他滿以為自己能力水平績效都在那里明擺著，考核評優還會吃虧？牛老師那年考核前已經連續評上兩個“優”了，只要這次再評上一個“優”就有望申報高級職稱了。可是學校考核小組卻沒有把牛老師評為“優”，本應該屬于他的“優”卻被校長吳德的堂弟吳能評去，理由是這倆人不相上下，也不能年年就評那一個人嘛，好多學校都是輪流坐莊呢。牛老師于是勃然大怒據理力爭，在校長室捶了吳德的桌子。別看牛老師平時懦弱善良得像一只貓，但一旦被激怒也同樣會像那些憤世嫉俗的另類一樣金剛怒目嫉惡如仇，不，牛老師原本就是一個憤世嫉俗的超凡脫俗之人。這就是牛老師與眾不同的個性，他這輩子的多舛命運也許就是這倒霉的個性使然。不是說有兩種悲劇嗎，一種是社會悲劇，另一種是性格悲劇，要說牛老師也是悲劇的話，那么他就應該是性格悲劇了。本來牛老師就不是吳德的親信，而且在他吳德看來牛老師自負清高目中無人，如此狂徒豈能讓他成了氣候？但吳德不動聲色，甚至還安慰了牛老師幾句，說什么也就是晚一年評高級嘛，你條件這么好評上高級還不是甕中捉鱉手到擒來的事，何必要計較這一年二年的呢？牛老師想想也是，就理解了吳德，出門時甚至臉上還僵出了一絲笑容。

但是第二年暑假牛老師就被發配到“西伯利亞”去了，理由卻冠冕堂皇滴水不漏，說“西伯利亞”正缺牛老師這樣的把關老師，這正是他獨當一面大展宏圖的好時機啊。“西伯利亞”其實是武陵六中周邊的一所破爛不堪的鄉中學，老師大多是本鄉人，學生基礎差得要死，是周邊學校得罪領導的老師充軍的西伯利亞，牛老師慪得差點兒吐血，須知當時都是按學生成績評定老師績效的，牛老師再厲害也無法扭轉乾坤了，于是一連3年考核都沒有評上“優”，而此時他已經49歲了。加之妻子在此期間先后患上了骨質增生、糖尿病和雙腎結石等難治之病，他先前的那種銳氣也就漸漸地消磨掉了。于是只好破天荒提了煙酒到六中新校長那里請求調回（吳德因為貪污受賄已被就地免職）。新領導念他家庭困難，又念他原本是六中老臣，就一口應允了牛老師的請求。

可是回到六中不到4年，牛老師竟被校方內退了。那時學校早已新人輩出改朝換代，牛老師奮戰4年左沖右突奮力拼殺也沒能在空前激烈競爭的格局里打開局面，又由于牛老師性格內向不善籠絡人心，而且聘任高級已傾向于高中部老師，很多人都為那有限的幾個高級指標爭得打破了頭，考核時“優”就自然地與他失之交臂。內退，這在別人也許是一件皆大歡喜的好事，可是于牛老師卻是滅頂之災，他的高級夢想至此宣告徹底破滅了！而他內退不久，卻傳來了那個不學無術的吳能被評上高級的消息，哼，寫不通一則簡訊，花800元買通刊物編輯發了一篇論文，年年績效平平竟也配當高級語文教師？還有更讓他義憤填膺的是，有人說牛老師指導學生發表的作文全是他自己的捉刀代筆，也太沽名釣譽了吧！牛老師欲哭無淚。

牛老師還是去南邊兜了一圈干了幾年，但由于年齡偏高，又由于沒有高級職稱，好學校進不去，只能進那些主招農民工子弟的學校，于是工資就不高，干得就不是很如意。58歲那年，由于妻子再次遭病，孫子無人照料，就只好打道回府，整天種種菜侍候一下妻子孫子，過著一種近乎等死的日子。

又一次工資調整了，這次是純粹按工齡教齡計算工資，牛老師于是為那6年工齡親自跑了趟教育局，手里還揣著當年學校會計退給他的那張證明的原件，可教育局幾個有關的科室都說，工齡教齡早就認定好了，你那張證明也沒有什么說服力了，再說我們也始終沒有遇到任何一個會計反映你的工齡問題……

原來如此，這狗日的會計也太黑了吧，還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喲，別看他平日里見人滿臉堆笑，骨子里卻是個壞人坯子。而且我跟他關系不錯，還指導過他兒子在《小天使報》上發表好幾首小詩呢，真他媽人心險惡啊。唉，就因為少算了這6年工齡，我牛子孺每月要眼睜睜比同等資歷的同仁少兩百多塊大洋呢！

一天家里來了幾個昔日的同僚，由于一時無聊就說了幾個黃段子和幾個笑話活躍氣氛。其中說到有個教學很糟糕的老師見一群老太太每天上街跳舞，那個老師就很不屑地道，唉，我就是沒時間，我要有時間就要寫小說，才不像她們那么浪費時間呢。言語里似乎自己沒寫出小說來就是因為沒時間，而寫小說的潛質還是有的。笑聲里，一個念頭在牛老師腦子里一閃，對，我要寫小說，我要把我這一輩子博弈人生的坎坷經歷和多舛命運都寫出來流傳千古。可不是，苦難出詩人，凡是搞文學的都是病蚌成珠，都是命運多舛之人，屈原、司馬遷、杜甫、曹雪芹、魯迅和王蒙等等，不都是因為苦難才成了作家和詩人的嗎？我牛某人原本就是一個文學家嘛。不是嗎，牛老師自幼酷愛文學，在鳳灘時就在《水電戰報》上發表了好些小說，他之所以成為作文伯樂就是由于文學功底深厚。于是他第二天就買了一堆小說和一臺筆記本電腦大張旗鼓地寫起小說來。與此同時他一邊種菜甚至做小工體驗生活，厚積薄發，不到一年他就在電腦上敲下了三十幾萬字的中短篇小說稿，題名為《牛子孺小說精選》。

牛老師雖然與高級教師擦肩而過了，而且在同等資歷的老師中工資還最低，但他卻很阿Q，人前總是故意做出一副春風得意的樣子。瞧瞧吧，他一有閑暇就衣冠楚楚地背了電腦包去官莊街上閑逛，或發小說與文友共享，或找幾個文友海闊天空一番，臉上的笑容燦爛得很，笑聲也爽朗得很，引來路人艷羨的目光。如果天賜良緣，還能邂逅昔日的得意門生衣錦還鄉，他們或是帥哥或是美女，留在記憶里的雖是頑童臉孔，卻也一眼就認出了他們。于是幾雙手就緊緊地握成一個巨大的“心”字。于是就感嘆唏噓，就感恩戴德，有時甚至還會喜淚盈眶呢。桃李滿天下，這種感覺唯有我們做老師的能夠獨享！每當此時他的感覺就空前的良好。可不是，他在這個世界已經活了半個多世紀，他知道這個世界還有很多活得不如他的人，自己付出不多卻回報豐厚，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他衷心地感謝人民感謝黨。人世間的恩怨情仇和功名利祿已經不再重要，活著就好。

不久本市的一家文學刊物發表了牛老師的一篇小說，牛老師就又野心勃勃蠢蠢欲動了，決心進軍省級甚至國家級的大刊！

但就在這時牛老師突患腦溢血死了，湊巧的是，牛老師死的當天就接到了幾捆快遞，是省里一家出版社出版了牛老師的《牛子孺小說精選》，這是牛老師瞞著家人自費出版的。牛老師的老伴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后就嚎啕大哭了，老頭子呀，你奮斗一輩子連個高級都沒撈到，堂客沒有農轉非，兒女沒有工作，沒房沒車沒養小情人，卻自己掏錢印了這么幾本破書，還被白白弄少了六年工齡，你狗卵不值啊你！

她哭畢便把牛老師那份壓在箱底的有關工齡的證明擦根火柴燒了，然后把那一堆書一本本地分發給前來吊唁的每一個人，最后留下一本對著牛老師的遺像邊燒邊說，你也帶一本去吧，你奮斗一輩子不就是為了流傳千古嗎，現在你終于做到了！

此時牛老師的遺像就對著那呼呼燃燒的書本燦爛地笑了。

（作者單位：湖南沅陵六中）

（責任編輯 張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