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淳剛
大批評家、老恐龍哈羅德·布魯姆在其名著《誤讀圖示》中談到美國文學的崇高和逆崇高,這是自偉大的美國文學之父愛默生以來兩股相互交織的文學潮流。布考斯基也許屬于這種逆崇高,而且是最底層的逆崇高。
廣西師大出版社出版的《苦水音樂》(Hot Water Music),是美國黑雀出版社于1983年出版的布考斯基短篇小說集,遲至今天,大陸的布迷們才有幸讀到。在這部作品中,布考斯基這個酒鬼、色情狂、骯臟天使,讓落魄作家、人渣詩人、無賴畫家、色狼、妓女各色人等為我們展現了一幅幅庸常、粗野的生活圖景,也顯示了布考斯基這個“一無所有”者赤裸、不屈、生存的勇氣。
布考斯基小說給人最直接的感受是技法自然,語言高度清晰流暢,不知不覺你便深陷其中。就像彼得·施杰達論及的:“悅耳的節奏,富有的智慧和完美的清晰度……美妙的語言像漫畫般閃現,給人最粗鄙的啟示。”威廉·洛根也說:“生活在這里,幾乎完全掌握了藝術。”
在布考斯基的小說中,真實的底層生活一覽無遺,幾乎成為全部,看不出文學藝術的“高明”痕跡,這是曾經一無所有的生活結出的堅果。最直露也最為親近的,“性”始終是布考斯基短篇故事中有意無意的題材或線索。性在布考斯基小說中是一件自然而然的東西,是瘋狂底層生活的赤身裸體,而非像現代派文學家們那樣作為批判、思想的利器。在麥當娜前夫、好萊塢影帝西恩·潘采寫的《寫詩的硬漢》(Tough Guys Write Poetry)中,布考斯基說:“我從一個強奸小女孩的強奸犯的角度寫了一個短篇小說。于是有人指控我。我接受了審查。他們問,你喜歡強奸小女孩?我說,當然不是。我是在忠實地展示生活。”
忠實地展示生活是布考斯基小說最奪目的藝術特色。現代主義敘事文學有福樓拜式的嚴肅傳統,也有拉伯雷式的戲謔傳統,布考斯基顯然屬于后者。布考斯基最過人之處在于,他不在乎一切:性,親情,工作,寫作,生活,愛,無意間卻顛覆了文學的世界和真實的世界。按照海德格爾,“存在”涌動不居,所有的預設都姍姍來遲。這哲理太深奧。布考斯基只是醉醺醺笑嘻嘻,用一篇篇玩笑似的小說瞬間便消解了一切。在《父親之死Ⅰ》和《父親之死Ⅱ》中,“我”對父親的葬禮感到無比膩煩,以至于后來和父親的女人上床,一切都顯得無所謂;父親生前的油畫、畫框、沙發、餐桌、椅子、烤面包機、碗碟、刀叉、咖啡壺、攪拌器、干果等等都可以任人拿走,但威士忌和汽車必須留給自己……這無疑是卡爾維諾所言的“輕逸”的勝利,它甩掉了沉重的現代派包袱,卻伶俐地見出死亡的空洞和人生的荒謬。
布考斯基的文學無疑和他具有傳奇色彩的人生歷程有關。由于沒有其它生活技能,布考斯基自1941年做過各種工作,包括:洗碗工,卡車司機和裝卸工,郵遞員,門衛,加油站服務員,庫房跟班,倉庫管理員,船務文員,郵件收發員,停車場服務員,紅十字會勤務員和電梯操作員;他還在狗餅干廠、屠宰場、蛋糕和曲奇餅工廠工作,并在紐約地鐵里張貼過海報;他是《滑稽角色》、《歡笑文學和弓槍的人》的前編輯,《開放城市》和《洛杉磯自由報》的專欄作家(《一個老淫棍的手記》系列)……這無疑成了他畢生創作的泉源,從《苦水音樂》中的這些作品,可以看出他對粗鄙的底層生活熟悉至極,浸淫已久,自然手到擒來。
這么說吧,布考斯基的小說猶如他經常喝的劣酒,這酒看似不具更高品質,卻異常生猛老辣。在這部堪稱布考斯基代表作的短篇小說集中,除了《你吻了莉莉》一篇,其它34篇小說都寫到提到了酒(啤酒、紅酒、白蘭地、威士忌)。布考斯基一生縱酒,無論居家、電視訪談、報媒訪談還是詩歌朗誦會,都見他在喝酒。有一張照片讓人過目不忘:布考斯基坐在馬桶上大便,邊看雜志邊喝酒。在法國電視讀書節目“猛浪潭”(Apostrophes)中,布考斯基仰頭灌酒,酒幾乎完全沒在嘴或喉嚨里停留,而是像地心引力般垂直進入身體!這個畫面既驚人又迷人,堪稱文學史中罕見的一頁。而他的小說和詩歌,也正如他豪飲般爽利而又綿綿不絕。
“知識分子是用復雜方式說簡單東西的人;藝術家是用簡單方式說復雜東西的人。”說這話的不是別人,正是我們的布考斯基。這恰是布考斯基文學的秘密。
舉個例子,俄裔美國詩人布羅茨基在其訪談中說:“弗羅斯特是比艾略特更深刻的詩人。最終可以揮手攆走艾略特。艾略特說,‘我要給你看恐懼在一把塵土里,這讓讀者滿足,弗羅斯特卻讓人不安。弗羅斯特表面很樸素,沒有巧招也能湊合,他不將二年級學生強制性的一套塞入自己的詩中,他看起來更明了,掩藏住他居住的世界的真理。”
詩歌如此,小說也如此。而布考斯基顯得更為獨特:他讓淺顯者滿足,讓深刻者警醒;他是杰弗斯、卡明斯、海明威、塞利納、陀思妥耶夫斯基、漢姆生的強力混合體;他在直白中復雜,在確定中不定,在粗鄙中見真情,在底層的灰暗中見出生存的勇氣和真理。像《不算是伯納黛特》、《工作日》這樣的小說,顯示出布考斯基渾然天成的小說技法,無形中卻寫出了日常生活的空洞與繁復。
對于大多數中國讀者而言,布考斯基只是一個叛逆的酒鬼詩人、流氓作家、屌絲先驅,但這完全是誤會,地獄的酒鬼其實是真正踐行文學和生活的異類大師。在《被燒到就要尖叫》這篇小說中,布考斯基寫道:“加繆談到人類處在悲慘處境中的焦慮與恐懼,但是他談論的方式如此自在華麗……他的語言……讓人覺得事情根本沒有影響到他,或他的寫作。事情可能沒什么大不了……也許人類受苦受難,但是他不包括在內。一個聰明人,但亨利比較喜歡一個人被燒到時會尖叫……”這正是布考斯基實實在在的文學觀、語言觀,他不是在冥想痛苦和絕望,不是在隱喻的修辭中顯身,而是以一無所有,或平庸或慘烈的真實的生存處境來撕開人生的內里。《人渣的悲傷》、《進去,出來,結束》、《你吻了莉莉》等小說都淋漓盡致地展現了日常世界的空虛無聊、驚心動魄。
在歐洲,布考斯基的小說銷售累計數百萬冊,堪稱奇跡。在美國,布考斯基始終屬于難登大雅之堂的“地下”作家,這也是他的作品在大陸遲遲不出、出版不多的原因。這也使得布考斯基在中國的形象還不夠清晰,甚至以訛傳訛。順便提及,由我翻譯的《生來如此——查爾斯·布考斯基詩集》已由黑哨詩歌出版計劃獨立出版。200余首譯詩,附國內首譯訪談、評傳、作品年表、評論年表、生活年表,更配有布氏漫畫、手稿、影像圖片資料,無論規模還是裝幀設計,相信會讓中文世界的讀者看到一個更完整的布考斯基。
“我年輕時,她有著如火的青春……以至于生命和文字都顯得/不過是一場英雄的夢。”葉芝的詩無意之中寫出了現代人對理想的探求。而布考斯基的人生四寶是:酒,女人,賭馬,古典音樂。他并不在乎什么理想、意義、終極、思想、未來,寫作于他更像是粗礪生命的真實宣泄。這是尼采頌揚過的狄俄尼索斯(Dionysus),更原始卻更洶涌不息的酒神精神。“我始終一手拿著酒瓶,一面注視著人生的曲折、打擊與黑暗。對我而言,生存,就是一無所有地活著。”這種“一無所有”是喧囂、華麗的現代主義的背面,布考斯基,以他一無所有的生活和一無所有的文學,殘酷地撕碎文學的深沉外衣、文明的虛假外衣、現代人的體面外衣,裸露出文學、世界和自我的真面。就這一點,他比他的前輩們走得更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