郄寶山

中華民國元年(1912)6月22日,天津。以郭春畬為首的黃錫祺、李應耆、王平、張仲元5人,給灤州煤礦總經理周學熙和新任協理李希明寫了一封信,信中要求灤州煤礦在開、灤兩礦聯合之際,分給他們這些早年在該礦供職而現在離職的人們“余利”。他們在信中首先肯定兩礦合并導致灤礦“股東資本頓增一倍有半”,認為現在給在職員工的十四成利潤中二成“花紅”是應該的,這是開礦至今多年努力的結果。接著說,離職老員工也有理由“一律分霑”。
原來,郭春畬等人都是當地有一定影響的人物,其中郭春畬、黃錫祺、李應耆3人,灤州煤礦建立之初曾在礦上工作“達一二年之久”,郭春畬還曾被周學熙任命為馬家溝正礦副經理。他們做過一些工作,但后來由于礦上經濟吃緊被裁員。此時看到灤州煤礦與開平煤礦聯合,組成開灤礦務總局,人員和股金都要進行重新整合,便想趁機分一杯羹。他們提出要錢的依據是建礦時關于提“余利”分紅的章程,同時還列舉了當時社會上兩個分紅的實例,一是當時清帝遜位后大清銀行改為中華銀行,該行“新舊員司一律均分”花紅;二是近鄰開平煤礦在聯合時結賬,“不惟新舊員司均分花紅,即已經物故(死亡)之員司尚且惠及子孫。此更與灤礦事同一律辦法,未便兩歧者也。”意思是這次開、灤聯合,開平煤礦連死去的員司都給花紅了,比照開平煤礦,灤州煤礦也該給我們這些老員司一點錢。信中還提到“前曾在事之員現在津郡者尚不乏人在”,意思是像我們這種在灤礦干過的人天津還有不少呢,你們不能不考慮。
郭春畬等人這封要錢的信,對于灤州煤礦以及周學熙來說,實在是太平常了,因為向煤礦揩油的事情經常見到,當地總有人為煤礦礙著自己的雞毛蒜皮小事兒向礦上獅子大開口,這在開灤歷史檔案里不少見。但這一次非同以往,這封信后來掀起了一場驚動京津法律界和新聞界的風波,轟動了整個直隸省,甚至聲聞九州。
這封信發出之后,一連四天灤州煤礦和總經理周學熙都沒有做出反應。四天之后的6月26日,郭春畬等人又單獨給灤礦第二把手——協理李希明寫了一封信。信的開頭對李希明大加吹捧,說他對開、灤聯合功勞很大,“中外同欽”,對于“已立干枯之現象”的灤州煤礦來說,“可謂生死人而肉白骨”,接著還是重復要錢的話題,要求李希明成全此事。與第一封信相比,這第二封信的口氣要強硬得多,說如果錢給得太少“僅有些微,則我同人不受人憐,不愿領受”。如果目的達不到,將對于開、灤聯合“大有妨礙”,你李希明先生“經畫素優(歷來都能很好地策劃事情——編者。下同),必不至傷感情而生決裂也!”意思是不答應多給點錢咱就撕破老臉吧。信的結尾留下了他們在天津南關的聯系地址和聯系人。
第二封信發出之后,周學熙在公司約見了郭春畬,告訴他們灤礦公司開辦以來,因為同開平公司降價競爭一直沒有盈利,所以沒有花紅余利可分,但是為了照顧這寫信的五位可以給一些“酬勞金”。隨后,周學熙讓一個姓趙的員司給郭春畬送去一點錢,并傳話說這屬于“贈予行為”,與花紅余利無關。周學熙的意思很明顯,就是給點錢息事寧人。但是,郭春畬等拒絕接受贈予,他們繼續找灤礦公司要錢,公司里有人說這事兒總理委托給董事了,找董事吧;董事說得跟股東們商量,何時開股東會再說。總之按郭春畬等人的話說是灤礦“迭為推諉,幾無解決之日”。7月11日,郭春畬等人又去找周學熙,誰知周學熙卻讓他們吃了閉門羹。次日(7月12日),郭春畬等人又寫了第三封信,這次是單獨寫給周學熙的,信的語氣極為刻薄,且近乎恐嚇。他們說,按章分花紅是全體股東規定的,總理應該以身作則執行,把錢給我們就得了,你作為總經理是有這個權力的。你以前對我們這些人“被派被裁”可以“獨斷執行”,讓誰滾蛋誰就得走,說一不二,怎么到今天該給我們錢了你就“必俟(非等著)股東會公議乎?”“現在紳學各界研究灤礦問題者潮流洶涌,幾有舉國若狂之勢”,對灤礦利權的喪失義憤填膺,不過人民不了解灤州煤礦的內情,“只以調查未確不能操必勝之權”。我們就不同了,我們這些人在灤州煤礦干了這么久,了解你們營私舞弊等所有勾當,“如招股、購機、改賬、選舉,及交涉始末情形(指開平礦案)”。我們不立刻把你的老底子給揭出來,是因為過去你對我們有知遇之恩,我們不揭露這些從公的方面說是顧全中華民國的大局,從私的方面說是維護你作為總經理的面子。我們的“目的既定,不達不休”,如果你“視同人如兒戲,推諉延宕,不賜解決”,我們惟有聯合起來“與各界共圖進行之方。風潮一起,旦夕難平!洪翰香之近事豈不寒心!”
周學熙看過第三封信后,認為這是恫嚇和敲詐,開始準備給郭春畬、李應耆等人一點顏色看。可是,郭、李等人可能還蒙在鼓里,就算是知道問題的嚴重性也未必在乎。他們反而花錢在天津《日日新聞》等報刊上刊登“質問書”,質問周學熙為什么出賣開平煤田,為什么修改賬目、違章招股、胡亂花公款等等。還讓張仲元“刊布印刷物”,把攻擊周學熙的傳單到處散發和張貼。傳單中有周學熙“盜賣礦山”比張翼《賣約》損失還大,以及在集資入股過程中“營私舞弊”的內容。傳單中還說,灤礦原始股本不過二百余萬兩白銀,現在兩礦聯合忽然增加了一百萬英鎊,合七百余萬兩白銀的股份,這是股票虛漲,股東不能多得分文。我們“除去陳請省議會力爭外,茲將其營私舞弊各端擇要揭布,以供關心茲事者之研究”。
郭春畬等人說到做到,在散發傳單的同時,很快寫了一封給直隸省議會的《為盜賣礦產請據理爭回陳請書》,于1912年8月下旬將該書交給了省議會。這份陳請書其實就是一份告狀信,長達一萬多字,其主旨是說開平礦本可以按照英公堂的判決收回,但周學熙等人“私心過重,一意欺騙我順直官紳”,“無端自認賣約”,又將開、灤聯合,所訂聯合合同各項文件令人發指,其中“不惜將我全省各項利源一齊賣出,為其二三私人朋比分肥”。這樣做是把我省人民視為愚孩豎子、泥人銅像,我直隸人民決不能答應。作者以老練的文筆列舉了周學熙盜賣礦產的“十大罪狀”,并且“將灤礦公司各項弊端條開于后”,共計8條。“十大罪狀”是針對開、灤聯合草合同提出的10個問題; 8條“弊端”是針對周學熙在經營灤礦過程中違規操作,以及貪污等問題。陳請書末尾提出:開、灤聯合損失太大了,關系到全省紳民子孫后代不知多少年的利權,所以要求省議會“合力主持”,以全省紳民的名義,呈請參議院、國務院,咨明工商部,會同外交部馬上提出議案,盡快阻止開、灤聯合正式合同的簽訂(當時《聯合辦理草合同》已經簽字)。endprint
陳請書末尾落款的是郭春畬、黃錫祺、李應耆、王平、張仲元5人。他們在陳請書中聲明,我們這幾個人與周學熙“夙無怨嫌”,有的連周學熙的面也沒有見過,我們決不是跟周學熙個人過不去,而是為了全省的利源不流失。因為,開、灤聯合,偌大開平煤田即將披著合法的外衣被英國人占有。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已經遠遠不是幾個人向灤礦分紅利要錢的小事情了。按筆者的分析,郭春畬等人對開、灤聯合導致開平煤田進一步損失看不慣,也許他們有愛國意識,但在一開始寫信時只不過是想趁聯合之機要點錢,并沒有跟政治聯系起來。由于周學熙出的價碼達不到他們的預想數目,便把事情弄大了,逐步跟時事政治掛上了鉤,于是開、灤聯合國家利權得失的論戰,至此在政壇和法律界掀起了風波,其事件成為新聞而登上了京、津、滬的各大報刊。事實上郭春畬等人有意無意地代表了當時一種社會勢力,且不說開、灤聯合到底是利大弊大、是對還是錯,事實上當時的確有不少人都想通過喚起民眾來阻止兩礦聯合。
郭春畬等人的傳單很快到了周學熙手里,陳請書的內容也被他知悉。周學熙決定反擊,他找4個有聲望的股東組織了一個小型調查班子,讓他們整理搜集證據寫出“報告書”,逐條澄清“十大罪狀”和8條“弊端”,給外界一個交代。同時,還讓秘書趙元禮等一干寫作班子也寫一份陳請書給直隸省議會,書中對“十大罪狀”逐一進行反駁和解釋。寫好之后,照樣也交給了省議會。
直隸省議會不敢怠慢,將周學熙的陳請書轉交給了直隸都督馮國璋。馮接到轉來的陳請書后,遴選熟悉礦務和懂英文的人,把開、灤兩局所有的華洋文合同案卷都找來,詳加查核,沒有發現問題。這些人將查核結果寫成一份報告,交給了馮國璋。馮于1912年12月21日進行了批示,他認同周學熙及其灤州煤礦的辯解,也認為“盜賣礦產實系誤會”。這個批示后來成了對周學熙有利的佐證材料。
周學熙將陳請書交給直隸省議會后,又偕同李士偉、李希明二人,聘請曾任清政府外務部副大臣的曹汝霖為律師,將郭春畬等告上了天津地方法庭,告他們“誣捏盜賣礦產毀損名譽”,而郭春畬等人則聘請楊光湛為律師應訴(楊后來擔任吉林省高等檢察廳檢察長)。周學熙同時向法庭遞交了灤州煤礦組織人撰寫的調查報告、證人證書,以及澄清“十大罪狀”和8條“弊端”的辯白書。
這場官司于1912年11月19日開庭,雙方律師進行了唇槍舌劍的辯論。被告的律師楊光湛提出來4個辯護要點:一是郭春畬等印刷的宣傳品是呈請給省議會的內容,人民都有呈請權,不能說是犯罪;二是呈請的內容已經通過省議會通過并送到了參議院,其內容不虛,不能說是侮辱;三是此事屬于立法機關解決的問題,司法衙門就不應該受理此案;四是呈請省議會送參議院解決礦權問題,乃是為人民請愿的,彈劾周學熙和灤礦甚至登報評說都不能算犯罪,這就是民主。如果發現陳請書中有所謂損害名譽之語,就到法院起訴,這成什么道理?
原告的律師曹汝霖反駁說,上遞陳請書跟印刷傳單到處散發張貼是兩回事,“刊布印刷物”就構成了毀損人名譽罪。另外“盜賣礦產”的說法更是無道理,因為兩礦聯合是經過股東會議決,又“呈請直督核咨,國務院、外交部、工商部、直隸都督核準在案”的,是光明正大的,也沒有受賄媚外情事。
雙方辯論后,到21日天津地方法庭做出了判決,法官首先“報告本案起訴意旨”,說本案內郭春畬等5人“恐嚇取財未遂”罪不成立,但構成了“公然侮辱罪”,根據刑法二十九條及三百六十條,各處罰金七十元;郭春畬等人對周學熙“以加害名譽之事相脅迫”,根據刑法第二十九條和三百五十七條,應處罰金八十元……最后定其應執行罰金一百一十元,或者是各處五等有期徒刑拘役三個月。
郭春畬等人不服地方庭判決,遂向天津高等審判分廳刑庭上訴。該庭審理后,于1913年1月8日作出判決,基本上維持了天津地方法庭對郭春畬和李英耆二人的原判,只不過小有變化,將罰金一百一十元降到了七十元,或者是各處五等有期徒刑拘役三個月。對張仲元的上訴予以駁回。黃錫祺、王平屢傳不到,故撤銷其上訴。該庭審判以后,其判詞在報紙上刊登,算是恢復周學熙、李希明的名譽,而對于周學熙等人要求郭春畬等人賠償名譽損失的要求,法庭未予支持。
這場官司以周學熙的勝利和郭春畬等人的完敗結束。周學熙當時已經是袁世凱北洋政府的財政總長,有權有勢又有錢,對付郭春畬幾位地方小人物,就像是重量級的拳手對付街頭斗氣的毛頭孩子,當然是勝券在握。雖然周學熙打官司勝利了,但當時開、灤聯合的利弊和是非之爭,在歷史上留下了至今認識不一的話題。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