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春宇,歐陽國亮
(1.遼寧師范大學 文學院,遼寧 大連116029;2.中國刑警學院 文件檢驗技術系,遼寧沈陽110035)
東北官話與西南官話是北方方言的兩大次方言,前者主要分布于遼寧、吉林、黑龍江及內蒙古東部地區,使用人口約一億。后者主要分布于云南、貴州、四川、重慶、湖北(東南角除外)、湖南西北部及南部、廣西西北部,使用人口超過兩億,是北方方言次方言中分布地域最廣,使用人口最多的方言。兩大方言區雖相隔數千里,但同作為官話方言,在語音上卻表現出頗多的一致性,正因為如此,哈爾濱、長春、沈陽等地的居民與貴陽、昆明、成都、重慶等地的居民交流時,并無多大的語言障礙。
綜觀東北官話與西南官話之語音全貌,它們相互聯系又相互區別,語音的一致性反映了兩大方言共同作為官話方言的歷史淵源,語音的差異性又區別了它們各自的歸屬以及經歷的語音變化。兩種官話之間,語音上究竟有哪些差異,其歷史關系究竟怎樣?平行比較關系有何意義?本文將做探討。
人口遷徙對方言形成有著直接關系。官話內部次方言的形成也與人口的遷徙存在著莫大的關系。其中,東北官話的形成,一般認為與清末的闖關東有著密切的聯系,但是我們認為揚雄《方言》中已昭示了幽燕方言與中原文化間久遠的歷史淵源;西南官話的形成,則多認為與中原移民、改土歸流和軍隊屯邊有關。我們認為從巴、蜀參與武王伐紂起,巴蜀方言便開始與中原文化接觸,經過長期的演變呈現了今天西南官話的面貌,因此東北官話與西南官話自古以來平行發展。
東北與西南歷史上都屬于少數民族的聚居區。從社會語言學的視角來看,在中華思想同心圓的傳統東亞秩序中,圍拱在中央華夏族周邊的北狄、南蠻、西戎、東夷,語言文化上不斷地與中原文化發生著歷史的接觸與融合。
東北歷史上地廣人稀,自古聚居著肅慎、東胡、烏桓、山戎等民族,唐宋時期衍化為鮮卑、女真、契丹等族,晚唐五代石敬瑭割燕云十六州給契丹,致使幽燕與中原分離長達四百年,加之歷史上早熟的薊縣、朝陽、遼陽、集安等北方都市,漢人原本較為集中,地域上的溝通,民族間的融合,形成了東北方言較早依托——幽燕方言;到了近代,東北地區契丹、女真、蒙、滿等民族登上了歷史舞臺,蒙、滿八旗建制以降,特別是清軍入關后,東北作為龍興之地,守備戍邊的漢軍不斷擴增,漢軍亦兵亦農的屯住,使得入旗籍的漢人不斷增多,東北地區便形成了如黑龍江站話等諸多的方言島,一方面優勢漢文化的影響不斷擴展,另一方面一些少數民族最后被動放棄母語。這種語言文化接觸融合的結果,使得歷史上的幽燕方言獲得了近代發展的新形式——漢兒言語。19 世紀,中原農民飽受天災,破產農民開始違禁闖關東,闖關東的路線有兩條:一是從海路來,多為山東人,從膠東跨渤海,登大連港,或定居于遼寧東部,或經遼寧北上,定居于吉林、黑龍江東部山區;二是從陸路來,多為河北人,間或也有河南人,出山海關、沿遼西走廊,或北上黑龍江,或定居于遼寧和吉林的西部地區。中原居民大規模的闖關東,使得大河北話、膠東話北移,這樣,在大河北話、膠東話與幽燕方言及少數民族語言長期接觸的基礎上,東北-北京官話形成。我們將中原人口遷向東北的軌跡表示為:
(中原)山東、河北、河南→(東北)遼寧、吉林、黑龍江
西南地區則自古聚居著苗、瑤、壯、侗等民族,從理論上,亦應不乏早期的巴蜀方言與該地區少數民族語言接觸的痕跡。歷史比較語言學家們在構建漢藏同源的譜系樹上,本有藏緬-苗瑤-侗臺語族與漢語在發生學上的考量,現實的南方方言研究成果也從總體上昭示著這種關系的存在。近年來學界對西南官話與少數民族語言影響關系之探討方興未艾。一般認為西南官話的形成與史上大規模的移民和軍隊屯邊有關:北宋末年的靖康之難,引發了全國第三次移民潮,中原一帶的居民大規模向華中、華南遷移,以避戰亂。這次移民使中原官話深入南方,為西南官話的形成奠定了方言基礎;元明清三朝,西南設土司,大力推行軍屯制度,鼓勵湖廣地區的居民入川定居,史稱“湖廣填四川”,同時,三朝完善了在貴州、云南的屯田制度,使得西南官話遍及四川、貴州、云南,并深入到了廣西。改土歸流及漢軍的進駐對西南官話的深入影響不難想象,改土歸流前后地域內部的交際語言,是否形成地域化的較為一致的“西南土司通語”,有待探討。倒是西方傳教士較早地記錄和認同了西蜀方言(西南官話)①英籍中國內地會傳教士鐘秀芝(Adam Grainger,?-1921)于1889 年來華,1900 年在上海出版了《西蜀方言》(Western Mandarin of the Spoken Language of Western China)?!癢estern Mandarin”的概括代表其對西南官話的認識。。我們將中原人口遷向西南的軌跡表示為:
(中原)華北→(華中南)湖北、江西→(西南)四川、貴州、云南、廣西
從中原居民遷移的軌跡看,東北官話與西南官話都是歷史上中原河洛語言在不同地區的擴散發展,時至今日,兩者雖相隔數千里,但相近的語音、語法和詞匯系統,依然昭示著它們有著近似的親屬淵源。在各自地域范圍內,歷史地發生了漢語與各自(東北、西南)少數民族語言間的接觸與相互融合,特別是明清以降的屯兵及移民,更直接拉近了兩種次方言的距離。本文認為,東北官話、西南官話的形成或經歷了如下的軌跡:
幽燕方言→“漢兒言語”→東北官話
巴蜀方言→“土司通語”→西南官話
李如龍先生對漢語方言比較研究時,提出了一條新的思路,那就是在研究不同方言的時候,考慮一下這些方言有沒有因與不同民族的語言相互借用而形成的方言特征。
既然東北和西南地區歷史上都是少數民族聚居地,那么在歷史上優勢漢文化的支配作用下,中原雅言、通語勢必要進入并影響當地的土著語言;另一方面,近代官話又會從當地的語言中吸收合理成分,特別是在語言接觸、民族融合的背景下,多少會保留少數民族語言的底層。東北官話區與西南官話區遙相呼應,典型地昭示了官話方言與少數民族語言接觸與融合的特點,但是其表現并不完全相同。東北官話方言更多地反映出與鮮卑、契丹、女真、蒙古、滿等北方阿爾泰少數民族語言融合的歷史底層,西南官話方言則或較多地顯現與藏緬-苗瑤等少數民族語言雙語或多語和諧共存的局面。歷史上東北地區的契丹族、蒙古族、滿族,曾統治中國幾百年,但是這些“馬背上的民族”歷史上一次次陷入趨同接受優勢漢文化的悖論,最終其語言被漢化或融合消解。但契丹、蒙古、女真、滿等民族畢竟曾有過“國語國文”,對漢語也形成過一定的沖擊力,比如漢語從滿語當中吸收了不少的詞匯,漢語在借詞的同時還借用了滿語音,至今,東北官話方言乃至普通話中還保留了一定數量的滿語成分,如:“薩琪瑪”“咋呼”等。西南官話分布區的少數民族數量雖多,但人口相對少且分散,“西南土司通語”應該體現優勢漢語的影響,在西南地區內部有整化趨同的要求,“改土歸流”的實施,更固化了漢語的優勢,促進了西南官話的形成,并使之迅速發展成為該地區的通用語言。從這種意義上,與東北官話相比,缺乏民族語言文字傳承、文獻記錄的苗、瑤、壯、侗等少數民族語言,對西南官話的影響底層及其接觸后的新形式——“土司通語”的表象可能已多被歷史所湮沒,亟需從語言調查實踐上發掘探索,表現出較難填補的研究“空格”。好在隨鮑厚星等先生對湘南土話研究的深入,此項“空格”已漸浮出水面。
研究語音的一致性有利于找出不同方言間的相近程度,研究語音的差異性則有利于揭示不同方言的發展與演變。因此,我們將東北官話與西南官話的聲、韻、調進行對比,以見一斑。在方言點的選取上,東北官話以沈陽、長春、哈爾濱為代表,西南官話以成都、貴陽、昆明為代表點,我們參照袁家驊《漢語方言概要》中的語音比較體例,分別列出兩大方言的聲、韻、調對比表,同時將北京話列出作對比參考。
(1)聲母的比較(見表1 -表2)

表1 聲母(一)

表2 聲母(二)
(2)韻母的比較(見表3 -表6)

表3 韻母(一)

表4 韻母(二)

表5 韻母(三)

表6 韻母(四)
(3)聲調的比較(見表7)

表7 聲調
根據前文所列東北官話與西南官話的聲韻調比較表,我們可以看出,兩種方言語音上存在諸多的一致性,但也有不少的差異,這些差異是劃分東北官話與西南官話的主要依據,我們分別從聲、韻、調三個角度進行論述。
(1)聲母方面。①在韻母[υ]前,[φ]、[ξ]兩聲母,沈陽、長春、哈爾濱分明;成都、貴陽、昆明三地一律混為[φ],如:扶=湖、夫=呼。東北官話有微母,實際發音近似[?]。
②泥來母字,東北官話各點分明;西南官話三個點有三種情況:成都一律混為[v],貴陽一律混為[λ],昆明[v][λ]分明??偟膩碚f,西南官話泥來母相混。
③精、知、莊、章四組字,東北官話情況相對復雜,存在精、莊組聲母如[τσ]、[τ?]自由變讀的情況①東北官話的[τ?τ?H?]與[τστσHσ]屬自由變讀。;西南官話三個點中僅昆明莊組[τ?]相應的讀為[τ?],其他點均讀成精組的[τσ]。
④日母字東北官話多讀零聲母,口語中少數字讀[l]聲母;西南官話一律讀為[?]聲母。
⑤中古見母、匣母的蟹攝開口二等字,如:解[τ ∫iε213]、街[τ∫iε33]、鞋[∫iε24]等,東北官話中絕大多數已腭化為舌面音,口語中部分保留了舌根音,如:解[kiai213]、街[kiai213];今西南官話中一般保持了舌根音聲母的白讀音。
⑥疑母開口字東北官話多讀零聲母,少數字讀[N/n]聲母②東北三省部分官話方言點疑母開口字有讀[N]聲母的現象,詳見表格。;西南官話各點讀為[N]聲母。
(2)韻母方面。①東北官話三個點基本是發展相對緩慢的撮口呼韻母;表現在個別地域白讀中泥來喻知莊章日組等聲母中,撮口呼還不是[y]、[ψE]、[ψEv]、[ψv]、[ψN],而仍處于[i←]、[i←ε]、[i←an]、[i←?v]、[i←οN]的發展階段;西南官話三個點除成都有撮口韻外,貴陽、昆明沒有撮口韻,這兩個點的撮口呼,一般并入了齊齒呼當中,如:雨=以,淵=煙,月=葉。
②果攝字東北官話一般讀[Φ]或[υ?]韻母;西南官話一般讀[ο]或[υο]韻母。
③鼻音韻尾東北官話相對完整;西南官話三個點中,除貴陽外,今成都話咸、山二攝的鼻音韻尾趨于脫落,成鼻化韻;普通話里的前鼻音韻尾字,昆明話中一律讀鼻化韻。
④東北官話[?v]與[?N][ιv]與[ιN]韻母區分明顯;西南官話一般不分,混為前鼻音韻尾(昆明混為鼻化韻)。
⑤東北官話[?N]、[νN]區分清楚;西南官話兩韻母不分,一律混為[νN]。
(3)聲調方面??偟膩碚f,東北官話和西南官話聲調的個數相同,都有陰平、陽平、上聲、去聲,沒有入聲(西南官話個別地區例外)。不同之處主要表現在兩方面:
①調值的差異。陰平:陰平調值東北官話的陰平調值相對較低,一般讀為33;西南官話都讀平聲調,如成都55,昆明44,貴陽55。
陽平:陽平調值相去較大,東北官話一般讀中升調,如沈陽24;西南官話一般讀降調,如成都21,貴陽21,昆明31。這樣一來,東北官話區的人聽西南官話區的人念陽平字時,感覺是在念普通話的上聲字。
上聲:上聲字東北官話念曲折調,調值為213;西南官話念降調,調值為53。
去聲:去聲字與上聲字的情況恰恰相反,東北官話念高降調52 或51;而西南官話調值為曲折調213(貴陽為24)。
②入聲的分化。東北官話和西南官話的中古入聲調已消失,分別派入了其他聲調當中,不過具體的分化卻有所不同:東北官話表現為入派三聲[1]①入聲字的分化與普通話略有不同,李榮先生在《漢語方言的分區》中(《方言》1989 年第4 期)認為東北官話古入聲清聲母字今讀上聲的比普通話要多,這也是20 世紀80 年代末劃分東北官話的主要依據之一。,清入讀上聲較多;而今西南官話中古入聲字一般派入陽平。
中古的入聲字,今普通話派入了三聲,幾無規律可循。東北官話多數地方存在著古清聲母入聲字多讀上聲、陽平的現象,西南官話這一點與東北官話有相似之處,不過中古清聲母入聲字演變得非常整齊和單一,今一律讀陽平聲調。如“搭磕逼息熄戚踢激擊刷說穴結瞎殺八脫骨出失匹七漆一剝屋叔啄”等,其在普通話里不讀陽平,但東北官話多數讀陽平,或為陰平、陽平異讀、互讀現象,西南官話一律讀陽平。試分析來看,東北官話由于處在膠遼官話、冀魯官話及契丹、蒙、滿等占了統治地位的少數民族國語的包圍之中,長城地帶語言間的接觸和相互影響,使得“漢兒言語”在向現代官話方言演變過程中,體現了更為復雜的歷史層次。這樣,少數清聲母入聲字歸入了陰平、上聲和去聲,表現出東北官話古清聲母入聲歸入上聲的字、讀陽平的字多于普通話的特點,與改土歸流后的西南官話比較起來,顯得沒有那么徹底。
將東北官話與西南官話進行平行比較研究,討論它們之間的關系,目的并不在于簡單描述兩者語音上的一致性與差異性,而在于突顯兩種官話在歷史的發展過程中,各自經歷了哪些語音演變,各自形成于什么年代,其主要源流是什么,以及與少數民族語言接觸的情況等等。通過這種對比,進而說明它們受不同方言影響的情況以及從其他語言中借用語言成分的情況等,即結合西南官話與東北官話各自的歷史背景,來探尋它們各自形成的原因及特點,又探討官話方言系統語音上的整合與分化之關系。
今天,北方方言的各個次方言中,東北官話與北京話的語音最為接近,這反映出北京話與東北官話的密切關系。李如龍先生認為“東北地區原是滿族的居住地,滿人入關以后,華北各地人下關東以充填之,而此時的北京話地位正高,正好可以充當各族和不同方言區人們交流的共同語”[2]。我們認為:東北的漢族和少數民族長期接觸,經歷了古代的幽燕方言,到近代的“漢兒言語”(東北古官話)的發展,東北話為北京話提供了直接淵源,隨著滿清的入關,東北官話與融合了南方一系的江淮官話,最終匯流于北京,成就了南音、北音的統一——現代漢民族共同語形成。
近年來,有鮑厚星、范俊軍、袁明軍、李星輝等圍繞湘南土話對西南官話與少數民族個語進行研究,那么在西南官話形成之前,是否存在“西南土司通語”,或更早的內部已趨于一致的巴蜀方言,可資探討。作為同屬與少數民族地域長期接觸的官話方言,隨著對東北官話與北方阿爾泰語言接觸研究的深入,我們是否可以窺見東北近代“漢兒言語”的全豹,在社會語言學與方言學研究日益緊密結合的今天,我們從各官話方言與相關地域少數民族語言接觸的角度,傾力于這種填補“空格”式的研究,即從語言內部有序地開展方言調查與描寫的個案研究,又整合聯系起來,從社會與語言發展的外部去考量、探索官話方言同區域內部少數民族語言接觸的相關問題,或可為我們官話方言及生態語言學的研究打開一片新天地。
[1]李榮.漢語方言的分區[J].方言,1989(4):241 -259.
[2]李如龍. 漢語方言的比較研究[M]. 北京:商務印書館,2003: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