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間我想起了你

容昕塵

從來在你面前不善言辭，

也不好意思，

我也只能在這里偷偷地告訴你，

我愛你。

我突然想到了你

2012年我在電視臺工作的時候，臺里舉辦了一場全國性的主播選拔大賽。復賽中有這樣一道題目，以老虎、山羊、猴子為關鍵詞，講一個3分鐘的小故事。

題目很簡單，但要出彩卻很難。在一個個相似的童話故事中，有個女生另辟蹊徑，她以親情為主題，用老虎比作父親、山羊比作母親、猴子比作自己的方式，講述了她的家庭溫情。

比賽現場中，女生在講述的過程中數度哽咽，讓在場的眾多觀眾和評委無不為之動容。

鏡頭搖到觀眾席上，她的母親在人群中不停抹淚，卻又不斷給自己的女兒鼓掌加油。

在那一刻，我突然想到了你。

以為你是無所不能

第一次看到你在我面前哭，是我念高一的時候。

大概每個人的一生中都曾經打著青春的旗幟干過叛逆的事，所以那一次我和班主任吵架之后特理直氣壯地玩起了離校出走。

我記得很清楚，早上7點鐘他們在晨讀，而我將1元硬幣扔進公交車的投幣箱里就開始了我的未知旅程。

沒有害怕，沒有目標。

車最后在一個陌生的小區附近停了下來。時間還早，我買了一塊面包帶到小區里，坐在長凳上邊啃邊拿著MP4看柯南。一直到下午5點鐘我都優哉游哉地享受著我的離校出走。

絲毫不曾想過，這個時候的你和爸爸在外面已經找我找得天翻地覆，甚至還報了警。

買完晚飯，我已經尋覓好晚上睡覺的地點，就在小區外面的公共衛生間。

衛生間常年打掃。不臟不亂，有燈又正好擋風。我在外面吃完晚飯后，在里面蹲了十幾分鐘。

我以為我至少可以天不怕地不怕地在外面流浪一晚，到底還是堅持不住，磨磨蹭蹭猶豫了許久，終于一口氣跑到附近的小賣部，手一哆嗦號碼就撥了出去。

是你接的電話。

你僅僅說了一個“喂”字就讓我哭了，惹得那個老板不停地看我。你緊張地問我在哪里，要我趕快回去。我抽抽噎噎地說不想去那個學校，你說好。我說想轉學，你說好。我說回家不能罵我，你說不會。你說都依我。

你說要來接我，我執意一個人坐車回去。我還沒到家，就遠遠地看見你在小區門口不住地來回張望，生怕錯過我的身影。

走在你身后的時候，我看到你偷偷地拿手抹眼淚。

回到家，爸爸氣得要打我，你攔住他好言相勸，說折騰一天都累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說。

結果第二天我想象中的狂風暴雨并沒有來。

你和我促膝長談了好久，有一句話我至今印象深刻。

“媽媽只想你這輩子平平安安快快樂樂的，其他什么都不求。”

我以為你會責怪我的成績大幅度退步，不學習，貪玩，逃課離校出走……

然而我心里看重的在你眼里都不是那么重要，而你最看重的卻是我輕易就能做到的。

——只要我照顧好自己，平安喜樂就好。

那之后，你就很少在我和弟弟面前落淚。總是一副精明干練女強人的模樣，處理家事工作游刃有余。

所以我幾乎以為你是無所不能的。

考駕照路考的時候，我怕由于我的技術不熟練導致連人帶車撞飛，考試之前特地打了電話給你。艷陽天，你從弟弟的墓地那里立馬趕到考場，裸露在外面的肌膚被曬得爆紅，險些脫皮。我還能看得清楚，你的雙眼浮腫，卻一個勁地安慰我不要緊張。

大學期間由于感情受到重創，躺在床上兩天兩夜沒下床，后來終于忍不住一個人哭著打電話給你。你沒有任何猶豫，第二天就買了火車票從另一個城市不遠千里萬里跋涉趕來，為的就是見我一面。

因為實習的原因加班到深夜11點鐘，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地點讓我等了很長時間都沒有等到出租車，咬了咬牙還是打電話給早已熟睡的你。你迷迷糊糊中讓我在原地不要動，馬上就過來接我回家。

外出采訪被撞到腿，我的一個電話就讓你立刻拋下了手里的工作趕到醫院來看我。

好像就是這樣。只要我的一聲呼喚，你就能瞬間變身成超人飛到我面前，簡直比警察叔叔還管用。

可是我忘了，你不是奧特曼，又怎么會是無所不能呢。

我終于沒有辜負你

念高中時，學校離家很遠，三年中不管風霜雨雪，你從來都是家和學校兩邊跑，一邊要照顧我，一邊又要顧著家，日復一日，沒有一天間斷。手上和耳朵上的凍瘡也就是那個時候落下的病根。

因為累極，每晚還能聽到你的呼嚕聲。我難過，你竟然為我累到這種程度。

我只能拼命學習，為自己也為你。

高三寒假是藝考最艱難的日子。

從南京考到徐州，又從徐州考到浙江，再從浙江考到上海，而后從上海考到北京。你陪著我，一站接著一站，一場接著一場，初試完了，復試，再接下去三試。

我在考場內奮斗，你在考場外守候。

記憶中有一天有接連三場面試，中午沒有間斷。最后一場的面試結束后，我幾乎是一出考場就扶著墻角吐了，因為胃痛得發酸。

你看到后連忙跑過來，心疼不已，恨不得代我去考試。

這場持久戰打下來，我沒有讓自己也沒有讓你失望。取得了11張合格證，是那一屆藝考證拿得最多的考生。

我想，我終于沒有辜負，雖然并有資本讓你驕傲。

而你們老若垂暮

再次看到你哭是在弟弟去世之后。從此我最害怕的一件事，就是看到你哭。

高三剛開學沒多久，一個晨讀課上，小區里的鄰居將我從班級里帶走，說我家里出了事。當時我并沒有多想，甚至還可恥地因為不用上課而小小地樂了一下。

叔叔和我走到小區的時候，正好在門口撞到匆匆趕回來的你。你當時滿臉陰霾，我問叔叔是不是我家遭了偷竊。叔叔猶豫了一會兒什么都沒說，一路跟在我們身后上了6樓來到我們家。endprint

門開著，有警察來回走動，門內傳來爸爸撕心裂肺的哭聲。

深夜12點鐘，弟弟趁著爸爸熟睡，為了一個女生從6樓一躍而下。

爸爸早上5點鐘喊弟弟起床，從房間找到廚房，又找到衛生間，最后到陽臺上往下看了一眼，就連外套和拖鞋都沒穿，連跑帶滾地沖到了樓底下，最后被鄰居抬著上來。

爸爸抱著我哭得痛不欲生，你哭暈在鄰居的懷里。

我們家從這一天開始崩塌。

人真的是一夜之間就能變得蒼老。那一夜過去，你們老若垂暮。

而我毫無辦法。

爸爸堅持不肯簽火化協議，說：我不簽啊，一個人好好的怎么就沒了呢。你強忍著悲慟地說不要讓弟弟的身體腐爛，讓他走得安心，可是簽字的手抖抖索索依舊下不了筆。

懷胎十月，你受盡艱難。我們家是少數民族，老家所處地區不僅偏遠，氣候也無常，懷孕期間，你時常痛苦得半夜睡不著覺。

歡歡喜喜誕下自己的骨肉，含辛茹苦養育16年，最后卻白發人送黑發人，你比誰都絕望。

弟弟被送到火葬場的時候，你們承受不了這個打擊，沒有親眼看到他火化。而我想送弟弟到最后一步卻被叔叔伯伯們攔了下來，只能坐在靈堂里，在空中揮舞著手，畫著弟弟在人世最后的樣子。

爸爸和你擔心我精神上受到的刺激太大，怕我也跟著出事，緊緊守著我寸步不離。

那一刻我的腦中想法只是，我最優秀的弟弟走了，如果我以后沒辦法出人頭地，那你們以后誰來照顧？

我一直害怕承擔，一直努力逃避，竟然懦弱至此。

你和爸爸逐漸堅強起來，我問你怎么能做到，你對我說他只是出國去了啊，總有一天會回來的。

我被你感染，漸漸走出陰影。

后來聽爸爸說，我在外地上學還好，不用常回去面對那個家，那個空蕩蕩的房間，而媽媽常常睹物思人，總是一個人偷偷落淚，時間一長，眼睛的視力嚴重退化。

我聽得心酸，只能默默發誓終有一日我定要出人頭地，帶著弟弟那份孝心雙倍回報你。

這愛意永垂不朽

弟弟走后，你的身體大不如前。也不大愛說話，只是常常自己一個人在蕭條的院落里，一坐就是半天。

也不知道是從什么時候開始，你有了一個新的打發時間的方法，那就是織毛衣。期間你的眼睛視力退化嚴重，卻還是經常操勞到半夜，織出的衣服比兩個巴掌大不了多少。父親告訴我，這是要留給我以后的孩子的。

我看著你織出的毛衣，忍不住鼻酸。我想，你該是將對弟弟所有的愛，都轉到我身上來了吧。

偶然回家的時候，我看到你獨自坐在院子里，邊織著毛衣邊在口中念念有詞，我聽了很久才聽清。你說，趁著眼睛還沒有瞎掉，多織幾件，怕以后就力不從心了。不知道是不是那天陽光太熾烈，我眼睛有點疼，然后眼淚就這么毫無預兆地掉了下來。

你前半輩子全都給了爸爸，而你后半生幾乎為這個家庭揉碎了心。你從不曾高大，在我心中卻足以偉大。

從來在你面前不善言辭，也不好意思，我也只能在這里偷偷地告訴你，我愛你。

而這愛意永垂不朽。

王習文摘自《愛格·B版》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