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多年來,一直記著兩位學生寫給我的話。
一位1999年考入復旦大學的學生在信里說:
“說真的,總覺得很幸運,你能在高三時做我們的班主任。有很多東西,都是一般老師不能給予的,比如人生的意義、做人的準則等等。雖則在高中時看來無甚了了,但現在看來,似乎是在我打開一片視野之前先替我開了一扇窗。常常發生這樣的情形,我說:‘我們以前有位老師,他說……然后,一幫同學誠服地點頭。”
另一段話寫在一張大大的賀卡上,是文理分班后一個學生送我的教師節禮物:
“從小到大,對我好的老師有許多個,在這中間,您并不是對我最好的一個,然而您對我的影響卻是最大的。從您那兒,我學到了許多,而它們對于我的意義也大大超過了初中三年的全部所學。也就是從那時開始,我對生活有了思考。現在我比過去成熟多了,如果我沒有遇到您,也許我至今還是一臺只知學習不會思考的機器,我只想說:‘謝謝你!”
我覺得這是學生能夠給予老師的最高評價。
憑借一點記憶和一些記錄,我依稀記得自己曾為學生包過餃子,曾帶學生旅游過,好像也有過送學生去醫院的經歷,鼓勵、安慰、引導、訓斥、警告這些更是家常便飯。讓我寬慰的是,不論是以前接到學生來信,或是現在網上交流,或是見面聚餐,幾乎沒有學生會專門提到某一件我還記得或已經忘卻的往事,然后感謝我當年對他(她)的關心,更沒有學生因為念著我對他(她)的好而拎著煙酒來看望我。
他們感謝我,是因為我作為一名教師“影響”了他們,而不是因為我和他們私交有多好。我不諱言,我因此得意。不過,我的快樂,并不是建立在學生的感謝之上。我是那種學生畢業后,在他們忘了我之前就能先把他們忘掉的老師,我不在乎他們是不是記得我,也不在乎他們是否飛黃騰達,我只是希望他們走上社會后至少能夠自食其力而不要為害一方。要不然,我會感到丟臉,自己竟然培養出了這樣沒有底線的學生。
身為人師,備課時突然想到一個極妙的創意,這會讓我很開心;上課時師生互動積極,學生思維品質明顯提升、心靈受到震蕩、視野得以開闊,這會讓我很開心;登陸QQ,學生發來信息“老師,有空嗎,我想和你聊聊”,這會讓我很開心……當然,家長或學生說“老師,謝謝你”,我也會很開心,因為這從一個方面證明我做的是正確的,我“影響”了學生。
二
同樣開心的是,我不但影響了一些學生,也影響了一些同行。
當年在報社,我采訪過一些名師,但接觸更多的還是普通的一線教師。中秋節前夕,湖南教育“為先在線”網站為我做了一個“非常教師茅衛東”的專輯。一位我曾經采訪過,后來獲得“感動湖南十大鄉村教師”榮譽的敖雙英老師留言說:
“認識茅老師在2007年,那是我的幸運,之后能和茅老師成為朋友也是一種緣分,那更是上天賜予我的福氣。可以說,茅老師是改變了我教育生活最重要的一個人,也是我生命中遭遇的貴人。茅老師的兩本書《重尋教師尊嚴》和《心平氣和當老師》,我都是通篇精讀學習——前一本讓我能夠正確認識自己,知道時時提醒自己需要什么,能夠有尊嚴地做事;閱讀后一本書時我剛好教高年級,50多個處于青春叛逆期的孩子常常會發生叫人惱火的事情,但是這本書的閱讀讓我告誡自己,要如何對待教育中的問題,如何處理好教育關系。如今茅老師離開了報社,但每當遇到難以解決的教育難題,我還是會習慣性地向茅老師請教。”
也是在這個專輯的留言中,同鄉朱勝陽老師從自己的文章中摘錄了一段話,說起一件我已經淡忘的舊事:
“為了寫好文章,我看過一些如何作文的書籍,揣摩名家是怎么‘把話說得恰到好處的。每次文章寫好之后,我先自己反復修改,再請同事修正。雖然如此,自己的文章寫得如何,我心里還是沒底,總覺得有什么問題,又不清楚問題在哪。
有一次,我投了一篇有關‘愛心與責任的稿件。當時在《中國教師報》任編輯的茅衛東老師很快給了我回復:
讀這類文章,撇開有的人虛情假意不論,總讓我很矛盾。一方面,我非常認同人需要有信仰,有‘心,另一方面,我又總是懷疑信仰本身就能解決復雜的世俗問題,包括為教育開出良方?不論是當年作為教師還是現在作為編輯,我都不能接受教育中過多溫情的東西。這種東西,一是太虛,二是太弱。我們是老鄉,希望有機會面談。
當時一看完這封稿件回復,我就出了一身冷汗。因為茅老師一眼就看出我說的話是否出自肺腑,三言兩語就把我‘虛情假意這張皮活生生地撕了下來。當然最讓我感到可怕的還不是這一點,而是在此之前,我也一直這樣說話,卻根本沒有意識到自己說的話是違心的,是充斥著虛情假意的。說的明明是謊言,卻一直不覺得是謊言——還有什么比這更可怕?一語驚醒夢中人,茅老師的這番話一下子讓我明白了什么是真話,什么是謊言。而之前的明白只是假象。回頭再去讀自己的那篇稿件,話語的確太過溫情,太過冠冕堂皇,說的都是迎合‘主旋律的話。也是從那時起,我寫文章時開始警惕自己寫下的每一個字,每一句話,盡自己最大的力量把話說真、說實。——摘自《一路寫來》”
三
三年前,我離開報社來到現在的這所職業學校。我曾在多篇博文中用“無奈”“焦頭爛額”甚至“絕望”來形容自己的心情,更不敢說自己體會到了為師者的幸福。但是,有一天,一個學生突然站起來說:“你是我見過的最好的老師,你讓我覺得自己來職校是有價值的”。我發現,雖然困難很多,但我對學生還是有影響的。
在校的最后一個學期,班上的劉思佳同學在報紙上發表了一篇離校遐想。在這篇千字短文中,她寫道:
“這兩年,我最大的收獲就是遇到了現在的、也是我學校生涯中的最后一位班主任茅衛東老師。茅老師思想很前衛,說話很幽默,可以說是顛覆我以往腦海里對老師特別是對班主任的全部印象。我最喜歡的是他堅持不對學生說假話,不逼我們做不喜歡干的事情。在我們班里,大家擁有相當大的自由,你甚至可以選擇跟誰坐。茅老師每個星期都會給我們看一次電影,然后讓我們寫影評,他的課上我們可以毫無顧忌地說出自己的想法,輕松交流中我們了解了社會,也有了精神上的成長。
……
從這個學期開始,我寫日記了。茅老師經常建議我們寫日記,說以后翻閱時可以看到自己成長的足跡,等我們為人父母時,也可以在教育孩子的時候看看當年的自己是什么想法,避免跟孩子有太大的代溝。我要做一個像茅老師那樣開明的家長。”
一晃,我在教育圈里待了20年有余。想起那年初為人師,卻出師不利,我像差生留級一般被學校安排重教高一,重新帶班。巧得很,新學期來了一批師范大學的實習生,我這個“差師”濫竽充數居然也成為指導老師之一。
20年后,一個當年的實習生給我留言:“20年前,實習時剛好分到了茅老師所帶的高一(7)班,如果不是后期的了解,我還不知道這是一個慢班。那時候,我看不到一個慢班老師對學生的憎惡,相反,經常能看到的是茅老師與學生一起打排球,周末時帶著學生去郊游,課間看著他與學生聊天。在實習期間,我們做得最多的一件事是聊天,經常與茅老師在教室門口、操場聊天,有一次甚至與實習班上的學生一起在茅老師的宿舍里聊通宵。20多年了,我除了與茅老師還有聯系,連他們班的學生也還有聯系,有學生甚至說這是不是奇跡。工作以后,也一直與他有書信來往,談得最多的是自己工作中的困惑,談的是學生,談的是教育。
如果說那么多年來自詡還沒有太偏離教育真諦的軌道,那是與他的交流有關。結婚后很多書信都付諸一炬,但唯有留下了茅老師的書信。現在翻出來看看,還是頗有收益。如今,與茅老師一樣,我也供職于職業教育,雖然沒有能像他那樣有深刻的思考,但是每一次看他的關于職業教育的文章,對我來說,都是激勵,在職業教育的路上,我們還可以做得更多。職業學校的學生也是一群不能被邊緣化的學生,他們更需要一群能喚醒他們的老師。這條路可能更多一些荊棘,更多一些揪心。”
我很開心,我影響了她,也間接地影響了她的學生。
(作者單位:浙江紹興縣職業教育中心)
責任編輯 趙靄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