禹存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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詞語模概念的界定
禹存陽
(黃淮學院 外國語言文學系,河南 駐馬店 463000)
現代漢語是沒有明確界限的連續性語言,詞語歸類劃分不清,詞綴范圍不斷被擴大。詞語模具有造詞的靈活性、能產性特點,采用詞語模概念能較好地解決詞語是屬于詞綴還是類詞綴,抑或兩者都不是給語言帶來的困擾,更符合詞語發展的觀點。
詞語模;模標;理據;模糊性
詞綴、語綴、類詞綴是一個相當復雜的語言現象,特別是隨著大量新詞、新語的出現,如:
~族:工薪族、上班族、追星族、飆車族、考研族、拇指族
零~:零距離、零換乘、零儲蓄、零庫存、零消費、零損失
對于“~族”“零~”等是屬于詞綴、語綴還是類詞綴,學界一直眾說紛紜,大致有以下5種觀點:
第一種觀點認為中心語素是結合面較寬、結合能力較強的語素。趙元任認為“不、單、多、泛、準、反、偽”等詞語屬于復合詞中結合面寬的語素,而“人、師、士、夫、性、氣”等是復合詞末了的結合面寬的語素[1]113?117。楊錫彭認為“~熱、~學、~型、~角”之類有明顯的詞匯意義,只不過結合面較寬,結合能力較強,但還是屬于詞根語素,如果將它們看成類詞綴,就把詞綴的界限擴大了[2]。
第二種觀點提出了類詞綴的概念。呂叔湘認為“有不少語素差不多可以算是前綴或后綴,然而還是差點兒,只可稱為類前綴和類后綴”。他指出類前綴有“前、難”等,類后綴有“件”(文件、郵件)、“別”(性別、級別)等,“說它們作為前綴和后綴還差點兒,還得加個‘類’字,是因為它們在語義上還沒有完全虛化,有時還以詞根的面貌出現”[3]517。呂叔湘是根據意義標準來定義類詞綴的。語言學家定義類詞綴的標準并不一致,有的側重位置標準,有的側重語音輕聲標準,有的側重類詞綴是否標明詞性的標準,有的側重能產性標準,他們在呂叔湘的基礎上擴大了類詞綴的范圍,因此類詞綴比詞綴還多被認為是漢語的一個特點。
第三種觀點綜合了前兩種觀點的思想,以朱宏一為代表。他認為這些詞中一部分能和許多語素或詞構成新詞,因此是不定位語素,并且這些詞的詞匯意義并沒有完全虛化,所以是結合面寬的語素,如~式:新式、舊式、男式、式樣;物~:物產、物價、物力、物品……還有一部分的詞匯意義已有一定程度的虛化,并且具有構成新詞和標志詞性的作用,是類詞綴,如僅、非、化、性、家等[4]。
第四種觀點認為所有附加于詞、短語、句子形式的前面或后面,以表示它們性質的語法成分,都稱之為語綴。
第五種觀點是李宇明提出的,他在《語法研究錄》中提出“詞語模”概念,認為“大多數新產生的詞語,都有一個現成的框架背景,這一框架就像造詞模子(簡稱‘詞語模’),能批量產生新詞語,并使其產生的新詞語形成詞語簇”。“詞語模是具有新造詞語功能的各式各樣的框架。這種框架由‘模標’和‘模槽’兩部分構成,模標是指詞語模中不變的詞語,模槽指詞語模中的空位”[5]3。在他的論述中,詞語模有特定的語素或詞語作為標識(模標),像“超級~、健康~、瓶頸~、科技~、水貨~、新潮~、~情結、~明星”和“~托、~屋、~支、~運、名~、外~、宰~”等。再如:大氣候、大禮拜、大文化、大環境、大貿易、大農業……;視點、熱點、焦點、零點、冰點、盲點……是由不變詞語(模標)“大”“點”和詞語空位(模槽)構成的。
筆者認為,李宇明提出的詞語模的概念能較好地解決語言現象中詞綴、類詞綴帶來的困擾,理由如下:
第一,詞綴“都是定位語素,因此所有不定位語素,我們都不把它看成是詞綴”,“真正的詞綴只能是黏附在內詞根成分上,它跟詞根成分只有位置上的關系,沒有意義上的關系”[6]29。這說明詞綴或類詞綴具有單向高搭配性,在保持結構整體性質不變的前提下,結構的一個位置上的成分可替換的同類成分不多,而另一個位置上可以有很多可替換的成分,如典型詞綴“子”在“桌子、獅子、袖子”等詞中,位于后字位置時可搭配率高,而位于前字位置的可搭配率則低。
詞根沒有單向多搭配性的特點,詞根在雙音節詞的前字或后字位置上的可搭配性基本平衡。許多單字,在詞根義項上體現出搭配的雙向平衡性而在詞綴、類詞綴的義項上體現出單向高搭配性,這是普遍的規律[7]。值得注意的是,詞根結構后字的高搭配性往往是雙向而不是單向的,例如“力”,不僅能組成“力氣、力矩、力量、力行……”,還可以組成“才力、人力、不力、兵力……”。再如很多人公認“酒吧、氧吧、水吧、茶吧、冰吧、影吧、書吧、餐吧、陶吧、知心吧、音樂吧、休閑吧、彩裝吧”等中的“吧”是類詞綴,可如果它是類詞綴,則應該具有單向多搭配性,但語言現象中卻廣泛存在“吧臺、吧男、吧女”等有明顯修飾關系的前置格式。
第二,現代漢語中構詞方式有由“詞根+詞根”構成的復合式合成詞,還有由“詞根+詞綴”或“詞綴+詞根”構成的附加式合成詞。有些人認為“網~”中的“網”是類詞綴,“~民”中的“民”也有類詞綴的傾向,那么由“網”和“民”構成的“網民”就是“類詞綴+類詞綴”組合,以此類推,這類詞語意義如果繼續虛化,漢語里將會出現意義比較虛化,沒有了詞匯意義的“詞綴+詞綴”的構詞方式。
其實現代漢語中還有很多類似的情況,但它們和“詞綴+詞綴”的構詞方式有本質的不同。這是因為一個語素既可以是詞根,也可以是詞綴,如看似詞綴的“兒”“子”可組成“兒子”這個詞,但“兒”如果作為詞綴,就只能位于詞尾而不能位于詞首,只能構成“杯兒、角兒”等,凡位于詞首的“兒”一定是詞根,在一個詞里,一個語素要么是詞根要么是詞綴,不可能同時兼任詞根和詞綴,“兒子”是“詞根+后綴”而不是“后綴+后綴”。
第三,如果將詞語模的模標看成是詞綴的話,那么其前提是承認這些結構都是詞,這樣可能會導致很多問題的出現,其中一個就是詞典收錄詞的問題。如果把能產性很強的詞語模結構產生的所有的詞語都收錄到《現代漢語詞典》中,那么詞典的厚度可想而知。另外,把詞語模形成的結構都看成是詞,是否符合經濟原則也值得深入探討。
有人甚至認為,“就是、要是、但是”中的“是”,“可愛、可憐、可靠、可悲”中的“可”,“從來、將來、近來、本來”中的“來”等都是類詞綴,使得漢語中類詞綴的數目急劇增多。這些詞是否具有普通語言學中詞綴的資格?這是否有將“類詞綴”與“詞根”等同起來的傾向?若不把類詞綴統一在一個大致的范圍內,就會把不屬于詞綴的大量語素劃入類詞綴范疇,勢必會使類詞綴的數目無限擴大。
我們可以從這些詞語中看到它們的相同點,那就是不管“不、單、多、泛”“人、師、士”,還是“熱、學、多、軟、大”的語義是否虛化、泛化,也不管位置的前后,都可將它們視為不變語素與其他成分的結合。因此,采用李宇明的詞語模觀點將類詞綴稱為詞語模的模標更恰當。
語言的模糊性是指語言在表達事物類屬邊界或性質狀態方面存在的亦此亦彼性,也就是說在A與非A之間存在著一個不明確的界限區域。我們不能確定地認為某個語言現象是絕對屬于還是絕對不屬于A區或非A區,因為它可能屬于A與非A之間的區域,部分地具有A區語法范疇的特點和非A區語法范疇的特點[8]89。詞語模在很多方面顯示了它在不明確區域內或多或少地同時具有兩個不同語法范疇的特征,它的模糊性主要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第一,大多數模標是介于詞根與詞綴之間的一種過渡單位。詞根是詞中表示基本意義的語素,是詞的詞匯意義的主要承擔者,它的本質特點是具有完整的詞匯意義。詞綴是加在詞根上表示附加意義的語素。
復合法和附加法一直是現代漢語利用詞根和詞綴構詞的主要方法,它們在共時的相對平衡狀態下各司其職,但在歷時的非平衡狀態下又相互影響。邢福義等將“水手、舵手、打手”的“手”,“農夫、更夫、挑夫、船夫”的“夫”視為詞綴。如果按照這種觀點,“球星、歌星”等中的“星”已有明顯泛化的傾向,它已不再是天文學中能發射光的天體,而表示在某方面有成就的一類人,也可看作詞綴。但這些詞語中的“星”又有詞根語素相對實在的語法意義。那這類語素到底是詞根還是詞綴?應該說它們既不是典型的詞根也不是典型的詞綴。漢語中除了典型的詞根、詞綴外,在它們中間,還存在一些更細微的過渡性成分,這些成分有的接近詞根一些,有的則接近詞綴一些,有些成分甚至很難確定是靠近哪個。因此,我們可以明確這樣一個認識:詞根、過渡成分、詞綴處于一個連續系統中。
第二,詞語模的模糊性表現在詞與短語之間的模糊性。王力早在幾十年前就明確指出詞與短語之間沒有絕對的界限,他認為“詞與短語之間存在著過渡地帶”,“在單詞與仂語之間,有所謂‘復合詞’的存在,典型的復合詞是‘火車’和‘鐵路’等,它們不是純粹的單詞,因為‘火’和‘車’,‘鐵’和‘路’都有獨立運用的可能,它們也不是仂語,因為‘火車’不單純是火燒的車,‘鐵路’不單純是鐵造的路,復合詞似乎是詞和仂語的‘緩沖地帶’,但是復合詞在原則上應該是詞的一種,它不應該是詞及仂語鼎足而三的東西。復合詞實際上只是單詞中的一種特殊的結構,它并不能使詞和仂語的界限更清晰,相反地,有了它更模糊了兩者之間的界限……漢語的形態變化比較少,咱們很難從形態上辨別詞和仂語的界限”[9]3。
在用詞語模結構形成的詞語中,雙音節雙語素是大家公認的典型的詞形結構,因此大多是定型詞,但三音節結構、四音節結構甚至更多音節結構,它們到底屬于詞、短語,還是屬于詞與短語的中間狀態,則眾說紛紜。如有的學者認為“零距離”這樣的結構可以獨立運用,中間不能插入別的成分,是合成詞[10];有的學者卻認為“零距離”是偏正結構,“零”是用來修飾“距離”的,而對于四音節和四音節以上的結構宜看作短語的結構[11]172。筆者認為由詞語模構成的語言單位,如“零距離”可認為是詞,亦可認為是短語,還可認為既不是純粹的詞,也不是純粹的短語,而是介于詞與短語的中間狀態,形成了“詞—語”交叉的語言現象。
第三,模標意義虛化程度具有模糊性。因為漢語的詞綴都是在詞根意義虛化的基礎上發展而來的,大多數人將意義虛化作為判斷詞綴的標準之一,但語素意義虛化是一個由實到虛的連續統,詞義虛化是一個動態的過程,虛化的程度具有梯度性,存在一定的不確定性,不容易把握。即使是同一個詞,詞匯意義實在一點則是實語素,意義虛化一點則是虛語素,其虛化是逐漸進行的,究竟要虛化到什么程度,詞根才會轉化為類詞綴?而又要虛化到何等程度,類詞綴將會變成詞綴?也就是說類詞綴與詞綴的界限,與實語素的界限很難確定,這些不確定的因素使得學者們歸納出來的詞綴數量也各有差別。張云秋對“化”尾動詞進行功能方面的研究,發現“化”在功能弱化方面存在不很絕對的等級系列,在意義方面存在等級差異是意義虛化的結果。如美化1>同化2>女性化3>整體化4中,“化1”動詞性最強,具有及物動詞的特點;“化2”可單獨作謂語,不受程度副詞修飾,不能帶賓語,相當于不及物動詞;“化3”能受副詞修飾,不能單獨作謂語;“化4”動詞性最弱,具有一些名詞性特征[12]。總之,我們暫時沒法找到科學的方法來證明意義虛化程度,也沒法找出意義虛化與模標的性質之間大致的量關系,也就是不能通過意義虛化的“量”來說明模標的“質”。
第四,構詞法與構形法之間的模糊性。傳統的構詞法與構形法有著本質區別,構詞法是指由語素構成詞的規則,是利用現有的語言材料和語法規則構成新詞,可以對既成詞的結構作語法分析。在構詞上,有此語素是詞,無此語素不是詞,或者有無此語素是不同的詞。構形法是指詞的形態變化,指同一個詞表示不同語法意義的各種變形。漢語盡管不是屈折語,沒有純粹的構形語素,但并不說明漢語中完全不存在構形形式,漢語中也有這樣的語素,它們不起構詞作用,純粹表示語法意義,體現同一個詞的不同語法變化[13]107。
構詞法與構形法的模糊性表現在它們之間存在交叉部分,某些詞在作為語法形態標志的同時與構詞現象相聯系,兼具構詞—構形的雙重作用。詞語模的模標在與他詞構成新詞的同時,語義發生變化,從而有了類化作用,逐漸有了某一詞類的形態標志和某一特殊意義的意義標志。例如“書蟲、網蟲、車蟲”中的“蟲”就具有“表示沉迷于某一事物的一類人”的意思,這種用法豐富了漢語的組合方式和表現手法,代表了當代漢語表達方式日趨靈活多樣的新趨勢,突破了傳統語法學關于構詞與構形的界限,也說明構詞與構形之間不存在絕對分明的界限,代表了構詞—構形法的這種趨勢。
漢語中的詞語模不同于我們一般所講的復合式和派生式構詞法,也不是通過縮略的方式來構成新詞,它可歸屬為兼有復合式和派生式構詞法的一種特殊的構詞法,是現代漢語現階段新詞新語形成的一個重要方式、手段。
綜上,我們可知詞語模具有如下特點:第一,模標與模槽的組合是隨機的、偶發的,且搭配相對靈活自如,這些詞語并不是詞匯學真正意義上的完全定型的詞語,也并不都能進入詞匯系統。除了一部分詞語可能是定型的以外,因模標與模槽搭配相對自由靈活,還有一部分詞語可能是語法學意義上臨時的語法詞語,或者說是搭配比較自由的“準短語”。第二,絕大多數模標由于意義多少發生了偏離,所以既不是嚴格意義上的詞根,也不是嚴格意義上的詞綴。第三,這些詞語處于由詞匯詞語向語法詞語的變化發展中,并且逐漸形成一個由定型向自由,由單一向多樣,由詞匯向語法,由語言單位向言語形式發展的“詞―語”連續統,兩者間的界限交融,難以區分[14]。由此,我們認為詞語模是一種構造新詞語的模式,是將某詞素或詞語在某結構的相對固定位置作為核心,并與不同性質的其他詞或詞語組合形成具有批量性系列性的一群詞語聚合的框架。模標是詞語模中的常量,位置相對固定,是語義發生偏移的詞或短語,它附著的對象可以是詞根語素,也可以是詞或短語。模槽是詞語模中的變量,它可以是詞根語素,也可以是詞或短語。詞語模的上述特點決定了其造詞的靈活性、能產性,采用詞語模概念能更好地解釋“綠色”族、“工程”族等詞語,也能較好地解決詞語是詞綴、類詞綴,抑或兩者都不是給語言帶來的困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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禹存陽(1977―),女,湖南雙峰人,講師,碩士。
H0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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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6?5261(2014)02?0091?03
2013-02-28
〔責任編輯 劉小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