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高錦
(西南政法大學法學院 重慶 410122)
2013年11月,甘肅酒泉市瓜州縣法院推行實施了“證人保證書”制度。開庭前,法官依法告知出庭證人相關權利義務后,證人要在法院制作的“證人保證書”上簽名備案,而且保證書以“誓言”的形式,由證人向法庭作出“保證向法庭如實陳述、提供有關情況,如有意作偽證或者隱匿證據,愿負法律責任”的保證。自2013年以來,該法院在適用證人宣誓制度進行審理的500多起民事案件中,證人出庭作證的有130件,其中有141名證人出庭作證,且未發生因證人作偽證導致案件事實不清的情況,至目前案件上訴率比上年度下降3個百分點。而將這一制度引入司法審判的案例也不在少數。
早在2002年5月24日,江蘇省常熟市人民法院民事審判第二庭在審理一起承包合同糾紛案件中,首次啟用證人宣誓制度。證人宣誓的主要內容為“就所知悉的案件事實如實向法庭陳述、如實回答各方當事人及法庭的提問,決不作偽證,如故意隱瞞、歪曲事實,甘愿接受法律制裁。”
此外,2001年11月廈門市思明區法院在最高法院鼓勵各地法院改革創新的背景下,認真組織有關人士反復論證,試行了《證人宣誓規則》,①并以我國三大程序法及《公民道德建設實施綱要》為依據,在一起民事糾紛案件的庭審中首次施行證人宣誓制度。
當證人宣讀誓詞,向法庭保證如實作證并對此承擔相應法律責任的這一幕幕莊嚴的場面出現在法庭上時,很多人也許會對這種形式感到新奇,也許會去探究這一制度的形成、發展以及程序規定。但是令人遺憾的是,現有訴訟法制度的“空白”以及相關配套制度的缺失,②并沒有使得更多的學者停下腳步對此予以深入的關注。上述實踐中存在的例證都只是各地法院在沒有法律明確規定的條件下,進行的積極、有益的探索和嘗試。其本身也是證人宣誓制度在中國訴訟實踐中的現實“表達”,并未形成制度化規定,有待我們的進一步探究。
從我國目前的理論研究現狀來看,研究者大多把視角都集中在證人出庭作證的規制以及證人證言、證人權利義務等方面,很少關注到庭審程序中,如何解決證人如實作證,即如何構建證人宣誓制度的問題。甚至,還有學者認為我國現階段并不具備建立證人宣誓制度的基礎,進而否定其存在的必要性。③就證人宣誓制度的理解與適用,這些認識在某種程度上存在理論研究上的誤區。筆者認為有必要對此進行更為深入的探討和研究。
證人宣誓制度(Oath)是指證人在作證之前,向法庭鄭重聲明其如實提供證詞,通過一定的儀式,或雖無儀式但旨在喚醒證人良知和加深其責任感的方式進行的,來加重證人擔保其如實作證的心理負擔的古老的證據制度。不可否認的是,宣誓儀式自其產生到被引入訴訟程序中作為一項制度以來,其制度內涵、功能等都已經發生了重大的變化。[1]其發展過程大致可以分為三大歷史時期:
1.早在奴隸制社會時期,證人宣誓制度就已被作為審判程序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予以了規定。[2]當時,其得以構建的基礎在于“在信神最深之社會,一般人民,信神之全知全能而敬畏之,欺神者必受責罰,故古代多以宣誓為判斷訴之曲直,罪之有無為最確實之方法”。[3]但這種儀式的表達,“并不是出于道德的原因,而僅僅出于盲目的迷信。”[4]
與這種完全依托于人們對神的敬畏和宗教信仰的宣誓制度相適應,當時的證人宣誓必須由三個要素構成:首先,它必須是一種講真話的莊嚴的許諾或宣告;其次,這種許諾必須是向那些能夠對許諾有保證的神做出的;最后,宣誓者必須信仰超自然力的存在,相信作了偽證后會受到神的懲罰。可見,這一階段,宣誓作為一種儀式本身“得以存在的原初根據,就在于它能夠賦予人們宗教品質。”[5]并且將這種儀式視為發現案件“真實”的一種有效的手段。正是在這樣觀念以及宗教的信仰的背景下,使得宣誓制度的產生成為了歷史的必然。
此外,在當時宗教與法律一體,甚至宗教在整個制度體系中對法律起到絕對的支配作用的條件下,宣誓是被作為一種司法化的儀式出現在法庭上的。它本身就有一套必須嚴格執行的,既定的程序和方法,并且其中的規定操作起來十分繁瑣,嚴格的規則使得任何與程序、方法不符的行為都被視為無效,甚至遭受到懲罰。同時,宣誓本身所具有的魅力還在于被直接作為一種證據用來證明其主張的事實為真。④
2.在封建制時期,盡管宗教信仰依然成為統治者維護其專制統治政權的工具,而且在整個社會制度體系構建中,仍然發揮著決定性作用。但是,隨著社會的進步,科技水平的發展,文藝復興和啟蒙思潮的興起,使得人們的思想和認識得到了極大的解放。傳統上一直將宗教信仰視為證人宣誓制度之根基所在的認識也面臨著挑戰,受到了批判。在一些宗教信仰較為普及的西方國家,立法在規定原則上應以宗教信仰起誓的基礎上,又專門設置了鄭重承諾制度以替代以宗教信仰起誓。⑤而且,伴隨著基督教的發展并成為世界上主要的宗教,許多國家在證人宣誓類型的規定上,也逐漸呈現出一種統一化的趨勢。⑥
3.隨著生產力水平的提高和科學技術的發展,人們的觀念也由過去的蒙昧、無知走向了理性和科學,宗教不再是世俗社會的主宰者,而逐漸轉變為世俗民眾的精神歸宿。客觀上使得證人宣誓制度所賴以構建的基礎發生了動搖,無法再完全依托宗教信仰為其生存、發展的基礎,也無法固守其在傳統司法制度中所占據的領地,并不得不面對現實作出一些制度上的調整。
證人宣誓制度經過教會法的改造之后發生了質的轉變,現代意義上的證人宣誓制度開始形成。在現代訴訟程序中,無論當事人提出證據的形式如何,都必須嚴格按照程序,在經過宣誓之后提出。而且,在具體的法庭審判中,證人宣誓的作用不再是發現案件真實的主要手段,而成為保證證言真實性的程序設置。
那種絕對的以證人宣誓的方式所得到的證言并不能保證案件事實得以真實再現,而更多的時候需要借助于其他證明制度來查清案件事實,使得證人宣誓制度日益式微,喪失了原有的地位。同時,與傳統制度中所蘊含的“虛無的”“神罰”觀念相比,現代各國的證人宣誓制度并不再強調宣誓需要以宗教信仰為前提,也不因為不進行宣誓而否定證人作證的資格,主要是通過“實定法”所規定的民事制裁或刑事罪名等措施來強制證人的內心世界,以敦促其如實作證。
證人宣誓制度是根植于宗教信仰以及基于此的宗教文明的沃土之上的,所以才產生了“蓋宣誓,源于宗教信仰,基于人類對神忠誠之精神而產生”這樣的認識。[6]而關于中國人的宗教信仰問題歷來是眾說紛紜。誠然,宗教信仰在早期歷史上是一直作為宣誓制度存在的文化基礎,并且影響著,甚至是決定著證人宣誓之后所做證言本身的真實性問題。筆者認為,證人宣誓制度的實質是,通過一種莊嚴、神圣的儀式所產生“外力”,來作用于證人的內心并使其產生發自內心的畏懼感,從而將其所知道的案件事實如實陳述給法官。這也正是早期社會中,宗教信仰成為宣誓制度存在的基礎的根本的、也是唯一的原因。但是從這一歷史視角觀察所得出的結論,已經隨著科學技術的發展,人們思想觀念的變化遭受到了徹底的“滌蕩”。現代社會,隨著宗教信仰的類型以及群體也趨于多樣化,或許仍將宗教一種文化因素作為討論證人宣誓制度基礎的認識,已經是一種理論上的誤區了。
筆者認為,我們必須適應現實生活多元,信仰內涵不斷豐富、多元的現實,我們應該從更為廣泛的意義上來理解信仰的涵義。一個民族,只要有信仰,無論是宗教信仰,還是主義信仰,抑或是文化信仰,都能凝聚民族精神,產生強大的道德力。“宗教信仰并不是道德力量產生的唯一來源,一個社會的道德也并不一定要以宗教作為唯一的基礎,尤其是不一定要以某一種宗教作為唯一的基礎”。[7]在認識宣誓制度之基礎一問題上,我們也不可以將宗教信仰局限于宣誓制度構建的唯一條件。
目前,中國人并不是說沒有自己的信仰,而是在思想觀念多元的前提下,每一個體的認識和觀念都有很大的差異。在理論上,我們的信仰觀念可以被劃分為兩種形態:一是制度化的信仰。這樣的信仰類型在我們社會生活中是普遍存在的,例如,政治信仰,團體信仰等等;二是普化的信仰。⑦而我們所需要強調的是,信仰的多元化本身就為證人宣誓制度的建立在文化層面提供了可能性。不可否認,也正是這樣的認識才能夠讓我們從更為廣泛的領域,以更為開放的視角來解讀中國人的信仰問題,并且為證人宣誓制度得以在中國存在和發展奠定現實的基礎。
證人宣誓制度作為一項古老的預防法則,其順應歷史變遷,雖在制度內涵和形式上發生了實質性的變化,但是仍為世界上許多國家的立法所采納,其本身的價值和作用是不言而喻的。然而,實踐中許多人卻以該制度不符合中國現實以及文化傳統上的沖突為由,認為我國不具有建立該制度的土壤,進而否定建立該制度的必要性,甚至其制度本身所蘊含的理性價值所在。筆者認為,此類觀點值得商榷。證人作證前進行宣誓,絕不僅僅是一種形式。我們應該在具體分析背后所蘊含的深刻內涵以及深厚的文化信仰基礎,并結合我國司法制度改革之現狀,從而對其進行理性的分析,客觀的評價。
1.證人宣誓具有儀式功能。
證人宣誓作為證人作證前履行的最后一道程序,以其形式上的嚴肅性和程序上的規范性,對證人作證前和作證過程中的心理起到一定的約束和警醒的作用,可以在最大程度上保證證人如實作證的。從而使得宣誓在“可以成為情感的渠道并表達情感,引導和強化行為模式,支持或推翻現狀,導致變化,或恢復和諧與平衡”[8]方面發揮作用。
2.證人宣誓具有證明功能。
縱觀宣誓制度歷史,其作為法官審理裁判的前置程序,在于通過宣誓來查明當事人之間系爭請求之原因事實存在與否或者被告有罪與否。因為人們囿于“積善余慶,積惡余殃”⑧這一樸素的善惡報應觀,“相信他所信仰的超凡之物在其有生之年或死后將會懲罰虛假宣誓行為”,[9]相信有最后的審判(冥罰),即作偽誓會遭受到冥罰。[10]因此不敢隨意說謊話作證,才使得宣誓制度起到了其本應具有的證明作用。
此外,宣誓制度本身的功能還在于對聲明人所作的證言本身產生積極影響,即當法官采信了證人證言時,之前所進行的莊嚴的宣誓儀式會極大地增加證言本身的價值所在。
3.證人宣誓具有威懾功能。
“宣誓的目的,并非請上帝注意證人,而是讓證人注意上帝;并非上帝懲罰作偽證的人,而是讓證人深信上帝完全可以做到”。[11]傳統認為,宣誓制度本質上是以證人相信其宣誓后,如果說謊的話就會遭受到神的懲罰這一信念為基礎的,并且,如果證人進行了宣誓,其才能夠得到法官的信任并且其證言才可以被采納。[12]而現代證人宣誓的威懾功能主要通過法律規定的偽證罪來實現。許多國家都規定,在證人宣誓之前或宣誓后詢問前,法官或其他主持宣誓儀式的人應告知證人其作偽證可能招致的懲罰。通過這種外在的懲罰對證人的內心世界產生強制,使其因懼怕偽證的處罰而如實作證。如《加拿大刑法》規定:“在司法程序中作證,明知其證據不實,而故意導致審判錯誤,提供不實證據的,為偽證罪。”[13]
4.證人宣誓制度在現代訴訟中作為保證證人證言真實性的一種制度,其獨特的對證人的內心規范作用仍不可忽視的。
通過宣誓儀式的進行,將證人訴訟外的社會角色轉換為訴訟內的法律角色,并內在地強化了證人對這一角色轉換的認知,大大減輕證人的心理在無意識層面對外在要求的對抗,更有利于其對證人角色的理解、認同和內化。[14]
現代證人宣誓是一項簡便易行的制度,相對于交叉詢問、補強證據規則等其他保障制度而言,其所耗費的司法資源極小,只需在每個證人作證之前花費幾分鐘的時間和較低的司法成本即可完成。面對我國訴訟實踐中證人翻證、偽證多發,司法資源極度匱乏的現實,通過證人宣誓制度可以在最小的司法成本投入和提醒證人如實作證,以獲取真實證言之間獲取更大的司法效益。
事實上,在我國的部分地區,如少數民族聚居的地區是可以建立起以相同的宗教信仰為基礎的證人宣誓制度,而在其他地區則可以確立起不依賴于宗教信仰的證人宣誓,這也符合證人宣誓制度發展的一般趨勢。因此,問題的關鍵不在于是否在我國建立證人宣誓制度,而是如何構建一個適合我國的證人宣誓制度。
隨著歷史的變遷,宣誓制度在適應現實需要變化的同時,其自身也有了深刻的發展和變化,逐漸由內在的心靈強制變化為外在的制度規制的過程。并在這一過程中產生了其自身制度的獨立性,進而脫離于宗教的絕對支配從而獨立地發展成為了一項制度。
目前,我國刑事訴訟法、民事訴訟法中都未有宣誓制度的規定。⑨雖然刑事訴訟通過司法解釋的方式確立了法官在審理案件之前告知證人如實作證以及作偽證要負法律責任的告知制度和證人簽署保證書的制度,但是其與宣誓制度有著根本性的區別,僅僅提醒證人知曉虛假陳述的法律后果,卻不具有喚醒其良知、理性和道義,加深證人責任感的“強制力”,⑩無法取代宣誓制度本身獨具特色的魅力。而且,這種通過司法解釋的形式規定的制度并沒有以法律的形式確定下來。
證人宣誓作為一項重要的訴訟制度應用于訴訟當中,由證人于作證前進行宣誓,強化和明確了證人作證的法律責任,最大程度上發揮提高證人證言的可信度,體現訴訟的正義和法律的尊嚴的功用不言而喻;同時也為司法制度的改革和完善,填補法律制度空白提供了現實基礎。因此,筆者認為在修訂訴訟法律時,應該對證人宣誓制度予以規定。
首先對于未成年人是否具有宣誓能力。筆者認為,未成年人應當排除在宣誓主體之外。如日本民訴法第201條亦規定:“證人,除另有規定外,應當使其宣誓。未滿16周歲的人或者不能理解宣誓意義的人作為證人詢問時,不得使其宣誓。對于詢問不行使本法第196條所規定的拒絕證言權利的證人時,不得使其宣誓。證人對自己或與自己有本法第196條規定的關系人顯著利害關系的事項受到詢問時,可以拒絕宣誓。
其次對于精神有障礙或者缺陷的人是否具有宣誓的能力,筆者認為證人若患有精神障礙或者存在智力缺陷,即其意思能力本身或有欠缺,故不得令其宣誓。?
再次鑒定人和勘驗人都是獨立的訴訟參與人,他們就案件中所涉及的專門問題或者是與案件有關的場所、物品、人身、尸體等進行判斷和勘驗、檢查以及出具鑒定意見,屬于廣義上的證人證言,也應當成為宣誓的主體。
最后是享有拒絕作證權的被告人親屬不能成為宣誓的主體。我們國家的法律當中,將證人出庭作證和如實作證規定為證人的一項公法上的義務,并未區分規定作證主體的例外,?也沒有規定免誓的相關規則。但是實踐中又面臨著這樣的窘境:證人往往拒絕出庭作證,或者雖出庭作證但是作偽證,而法律對此并沒有有效的制裁措施或配套制度來予以規制。筆者認為,為保證作證要求的合理性,同時保護家庭親屬關系的穩定與和諧,立法在今后的修訂中應當規定賦予特殊主體以免誓的權利,避免將無辜的利益群體推向要么違背良心作證,要么拒證的困境,所以這類人也不能成為宣誓的主體。
誠然,更為棘手的問題還在于,刑事訴訟中的被害人能否作為宣誓的主體。《德國刑事訴訟法》第66條規定了關于被害人及其家屬是否免誓的問題,由法官斟酌決定。而我國,理論上對此問題存在著不同的認識。“肯定說”認為我國的證人宣誓制度適用于廣義上的證人,特別是被害人作證前也應當宣誓。而“否定說”認為基于被害人的特殊身份,其在刑事訴訟中不需要進行宣誓。[15]
筆者贊成“否定說”的觀點。首先,被害人在我國刑事訴訟中屬于當事人的范疇,因此持有將被害人歸為廣義的證人范圍的觀點是錯誤的;其次,基于被害人的特殊地位,其因先前受到被告人犯罪行為的傷害,故而在案件事實的陳述過程中持理性、客觀的態度,實難想象。但是這些不實陳述本身并不一味等同于虛假陳述,往往是可以在法律規定所能忍受的限度之內。而且縱有有虛假陳述之故意,亦有罰款或司法拘留等措施予以規制。因此,將被害人作為宣誓主體的考慮,實屬無益。對于被害人作證的問題,筆者認為,根據最高人民法院的相關司法解釋規定的審判長訓示制度,?通過在作證前,由審判長告知被害人真實陳述的義務和故意作虛假陳述所要承擔的法律責任的方式來加以解決,實無規定被害人作為宣誓主體之必要。
在法庭審理案件的過程中,宣誓程序的合理設置是發揮宣誓制度功效的前提條件。
首先,在案件正式進入開庭審理階段之前,法官應該依法告知證人宣誓的義務,并提醒證人應當如實陳述事實,以及作偽所應該承擔的法律責任。而且儀式的進行由審判長來組織和掌握。臺灣地區《民事訴訟法》中就明確規定了證人的具結義務,證人應確切保證其陳述均屬真實,具結即系為保證。[16]同時,規定了審判長命證人具結時,應鄭重其儀式,應告知具結之義務及偽證之處罰。?
其次,從儀式“過渡”功能的角度來看,證人宣誓儀式能夠緩解證人角色轉換的不適應性,實現日常狀態下的人到訴訟狀態下的證人的平穩過渡。因此證人宣誓開始的時間可以采取大多數國家的法例,在證人合法地進入法庭后和法官或者相關人員詢問證人之前進行。這種過渡功能使得證人從喧囂的世俗社會進入到法庭的莊嚴界域當中,內化地增強了其在訴訟程序中角色的認同,減少了證人對外來壓力的無意識抵抗,[17]幫助其平衡這種心理障礙,完成角色的轉換。
再次,是參照國外的立法例對于宣誓的證人證言進行質證。在民事訴訟中,當事人為維護其合法權益,就有關的案件事實和爭議的問題有權陳述自己的主張和依據,并相互進行辯駁、論證。新民事訴訟法第68條也規定:“證據應當在法庭上出示,并由當事人互相質證。”宣誓本身只是最大限度實現對證人如實陳述的可能性,卻無法保證其真實地、客觀地作出陳述。即使是經過宣誓儀式后有證人所作出的證言本身,也必須經過雙方當事人充分的質證、辯論,在此條件下方可成為法官裁判的依據和基礎。
最后,法律還應當對宣誓主體資格的排除以及證人拒絕宣誓時的處罰措施進行明確。日本《民事訴訟法》第201條第1款首先明確了“證人,除另有規定外,應當使其宣誓”。其次,宣誓主體資格的排除以及證人拒絕宣誓時的處罰措施在本法中也有明確的規定。如果證人拒絕宣誓,那么法官可以要求其釋明;?甚至在其拒絕宣誓理由不成立的情況下,可以依法對其處以罰款、罰金或者拘留。?
首先,關于宣誓書的內容,筆者認為,我國宣誓書可以包括以下內容:首先是證人的基本情況,包括姓名、性別、出生年月、民族、職業、有無宗教信仰、與被證明人的關系等等。至于宣誓詞,我國幅員廣闊,不同民族、不同地區的風土人情和宗教信仰差異較大,所以我們在適用宣誓制度的時候,應該尊重證人不同的宗教信仰以及風俗習慣;同時還要考慮到中國的文化傳統和民眾心理,以及對宣誓誓詞的認同感。因此,宣誓誓詞內容應當體現文化和社會的多樣性。
其次,誓詞內容的規定要規范完備。實踐中,各地法院在證人宣誓詞內容方面所做的規定和樣式基本上還是趨同的,只是在個別用詞上有所不同。例如,誓詞中出現的“所知悉的案件事實如實向法庭陳述、如實回答各方當事人及法庭的提問,決不作偽證,如故意隱瞞、歪曲事實,甘愿接受法律制裁”;還有“我向法庭宣誓:以我的人格及良知擔保,我將忠實履行法律規定的作證義務,保證如實陳述,毫無隱瞞。如違背此誓言,則愿受自己所信仰的宗教神靈的懲罰、法律的制裁以及心靈道德的譴責等內容”;再有“我愿意出庭履行法律規定的公民作證義務,我所提供的證據是真實的,如有偽造,愿意依法承擔罰款、拘留或刑事責任。”等例證。
可以看出,各地法院在證人宣誓誓詞方面的規定還是比較明確和具體的,不僅指明了證人應該如實陳述,不作偽證這一基本原則;而且誓詞內容上還將證人違背誓言,作偽證所應承擔的不利法律后果進行了明確。
宣誓主體信仰的多樣化決定了宣誓形式的多樣化。首先,證人宣誓的形式應當由法律作出原則性的規定,并結合證人的信仰來決定允許證人以其所信仰的并為我國法律所允許的宗教起誓,只有能在良心上對證人產生拘束力的詞句或儀式才能成為證人宣誓的形式。?如在英國,按照1754年的判例,證人可以使用符合他的宗教的宣誓形式作證。《1978年宣誓法》允許證人按照對他有約束力的方式作宣誓。
其次,為了加強宣誓的儀式效果和警醒作用,證人的宣誓必須單獨進行。
再次,在具體的證人宣誓的形式上,由證人站在宣誓臺前或者證人席上,面對審判席,左手按住《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文本,?或者基于其特定的風俗習慣、宗教信仰等內容,宣讀作證誓詞。
最后,證人應該采用朗讀宣誓詞的方式進行宣誓。在證人跟讀或宣讀誓詞以前,法官應告知證人宣誓的意義和其所承擔的義務,告知其提供偽證的法律后果,在得到證人明確表示清楚的答復后,法官才可以允許證人開始宣誓。宣誓可以由書記員領讀誓詞,宣誓人跟讀,也可以由宣誓人根據宣誓書自行宣讀。領讀、跟讀、自行宣讀都必須聲音清晰明亮,語氣莊重。法官及法庭所有其他成員應當全體起立,由法官引導證人按照事前所確定的形式進行宣誓或證人自己選擇的方式進行宣誓。
目前,證人宣誓制度并未在相關訴訟實踐中得到運用。因此,筆者在考量對證人如實陳述事實進行提前預防——證人宣誓。之后在此基礎上,又將觀察的視角放在另一個層面:如果證人進行了宣誓,但卻未能按照其所保證的內容真實陳述,則如何從刑法方面對其進行規制。因此,有必要將證人宣誓與偽證罪聯系起來,以最大限度地發揮證人宣誓的威懾功能和提醒功能。[18]
筆者認為,設置證人宣誓制度的目的在于,盡可能地喚醒證人內心的良知,和對法律的信仰,增強其如實作證的責任感,從而最大程度上實現其如實陳述的可能性。而構成偽證罪的犯罪主體,?即證人的范圍卻不僅僅只包括經過了宣誓的證人,還包括依法不需要宣誓的證人。只要符合偽證罪的犯罪構成要件,就可以對其施以刑罰,進行制裁。從這個邏輯來思考,對于未經過宣誓程序的證人都有懲罰其作偽證的法律依據,那么對于經過宣誓的證人,法律已經給予了其如實作證的空間和機會,“讓證人知道法院是如何依賴證人在法院中的作證。此乃最后的機會,提醒證人,假若他們遠離真理,那么,社會的譴責就是他們必須付出的代價。”[19]甚至是刑罰的制裁。
任何社會為了合理地解決糾紛,都必然需要規定相應的糾紛解決機制,即解決糾紛的程式、規則和方法。[20]事實上,對于宣誓制度能否在我國訴訟制度中得以構建的問題,任何淺嘗輒止,不予理性分析其價值所在而武斷地進行否定的論斷都是不科學的。對宣誓制度本質的認識,應該從其本身所具有的功用和價值來進行可行性分析,而不可以局限于儀式本身,看上去“流于形式”的過程,其背后卻蘊含著作為其存在的、鮮為人理解的道德基礎——信仰和普化的社會心理。縱觀世界許多國家的立法以及中國古大典籍中,都存在著將宣誓制度作為提醒證人如實作證,增強其作證義務和責任感的手段的規定。
隨著司法實踐的推動,人們在思想上也逐漸對這一制度有了認識。而且隨著中國民主法治化進程的不斷推進,追求社會公平正義的意識不斷增強,以及現階段信仰類型的多元化都為建立和完善證人宣誓制度奠定了良好的文化基礎。
注釋:
①根據該院的證人宣誓規則規定:“除法律另有規定外,證人在法庭作證時應當宣誓或作出具結保證;證人宣誓由審判長(獨任審判員)主持,書記員負責監誓。證人應在宣誓臺前面對審判席宣誓,并在簽署證人宣誓書后進行法庭作證程序”。
②但是經過筆者的考察,在中國的夏、商時期,相關的法律制度中出現過關于宣誓制度的一些規定。根據《周禮》:“前者,依誓禮以結方語之約束;后者,歃牲血而立神誓;盟約之辭,則載之于策,或藏之官府,以供將來之勘證。”另外,訴訟中也有所謂“有獄訟者則使之盟詛,凡盟詛各以其地域之眾庶,共有牲而致焉,既盟則司盟共祈酒脯。”參見[日]歲積陳重著,黃尊三譯《法律進化論》,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97年版,第41頁。
③有學者從中國目前宗教信仰、歷史文化背景的缺失和相關配套的法律制度不完善的角度出發,認為現階段不具有構建證人宣誓制度的基礎。參見趙蕾:論民事訴訟中不宜建立證人宣誓制度,《中山大學學報論叢》,2007年第27卷,第208頁;王鉞焜:我國建立證人宣誓制度的探討,《河南城建學院學報》,2010年第19卷,第4期,第91-92頁。
④《蘇美爾法典》:“引誘自由民之女離家外出,而女之父母知之者,則引誘此女之人應對神發誓云:‘彼知實情,過應在彼。’”引自陳一云主編:《證據學》,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22頁。
⑤如英國《1978年宣誓法》第5條規定:“應當允許任何拒絕宣誓的人以鄭重承諾代替宣誓”,而且“鄭重承諾與宣誓具有同樣的效力和后果”。參見何挺:證人宣誓:歷史沿革和功能考察—兼論構建我國的證人宣誓制度,《安徽大學法律評論》,2007年第1輯,第250頁。
⑥許多國家法律認為,宣誓就是基于對上帝的信仰和敬畏,并且將宣誓作為證人能否具備作證資格的前提條件。
⑦有學者對此的認識是,將宗教類型劃分為兩類:即制度化的宗教和普化的宗教。參見張吉喜:證人宣誓與儀式—證人宣誓制度的另類解讀,《社會科學家》,2007年第2期;魏強:論宣誓制度在我國訴訟中的構建,《湖南公安高等專科學校學報》,2010年第22卷第3期。筆者對此的思考是,可以將這種對宗教的解釋擴大到對信仰內涵的解讀,我們的生活中所存在的信仰的形態也可以包括兩類:一類是制度化的信仰,如共產主義信仰,法律信仰,團體信仰等等;另一類則是普化的信仰,包括民間存在的祭祀,風水,算命和純粹的敬畏心理等形式。
⑧《易經·坤卦·文言曰》:“積善之家,必有余慶;積不善之家,必有余殃。”另見南朝宋·釋法明《答李交州難佛不見形》:“積善余慶,積惡余殃,雖新新生滅,交臂代謝,善惡之業,不得不受。”西漢·劉向《說苑·談叢》:“積善之家,必有余慶;積惡之家,必有余殃。”
⑨《民事訴訟法》第72條規定:“凡是知道案件情況的單位和個人,都有義務出庭作證。有關單位的負責人應當支持證人作證。不能正確表達意思的人,不能作證。”可見,民事訴訟法中并沒有關于宣誓制度的規定,而且在相關司法解釋中也沒有規定。
⑩《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的解釋》第211條第2款規定:“證人、鑒定人作證前,應當保證向法庭如實提供證言、說明鑒定意見,并在保證書上簽名。”
?《美國聯邦證據規則》第603條:“證人在作證前要聲明如實提供證詞,通過宣誓或雖不宣誓但以某種旨在喚醒證人良知和加深證人責任感的方式進行”。其中就明確了證人宣誓制度所具有的實質性功能。
?臺灣《民事訴訟法》第314條:“以未滿十六歲或因精神障礙不解具結意義及效果之人為證人者,不得令其具結。以下列各款之人為證人者,得不令其具結:一、有第三百零七條第一項第一款至第三款清晰而不拒絕證言者。二、當事人之受雇人或同居人。三、就訴訟結果有直接利害關系者。”
?相比之下,世界上其他國家、地區則有關于證人拒證權的規定。如《德國刑事訴訟法》第63條:“第52條第1款所稱被指控人的親屬有權拒絕宣誓;應告知該權利。”該法第52條第1款規定:“以下人員,有權拒絕作證:1.被指控的訂婚人;2.被指控的配偶,即使婚姻關系已不存在;3.與被指控人現在或者曾經是直系親屬或者直系姻親,現在或者曾經是旁系二等血親或者二等姻親。”又如《韓國民事訴訟法》第294條和295條。
?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的解釋第211條第1款規定:“證人、鑒定人到庭后,審判人員應當核實其身份、與當事人以及本案的關系,并告知其有關作證的權利義務和法律責任。”
?臺灣《民事訴訟法》第312條第1款規定:“審判長于詢問前,應命證人個別具結。但其應否具結有疑義者,于詢問后行之。”第2款規定:“審判長于證人具結前,應告以具結之義務及偽證之處罰”。
?《日本民事訴訟法》第201條第5款規定:“本法第198條和第199條規定,準用于證人拒絕宣誓的情況”。而在其第198條和第199條的規定中,就明確了負有釋明的義務。
?《日本民事訴訟法》第201條第5款也規定了在證人拒證的情況下,且無正當理由時,準用第192條和第193條的規定,由法官課以罰款、罰金或拘留。
?何挺.證人宣誓:歷史沿革和功能考察——兼論構建我國的證人宣誓制度[J].安徽大學法律評論.2007(1):253-257。
?由于不同國家在意識形態和文化傳統上的差異,世界上部分國家存在著將宣誓的形式作了其他特殊要求的情形。如英國規定,證人宣誓時,需要雙手捧著《圣經》。
?偽證罪,是指在刑事訴訟中,證人、鑒定人、記錄人、翻譯人對與案件有重要關系的情節,故意作虛假證明、鑒定、記錄、翻譯,意圖陷害他人或者隱匿罪證的行為。參見張明楷:《刑法學》,北京:法律出版社,2011年版,第951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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