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 哲
北京西山公園已悄然建立一座無名英雄紀念廣場,以紀念殉難的中共隱蔽戰線的烈士。湮沒無聞的“中共特工”侯文理烈士的名字,鐫刻在上,赫然在目。侯文理是中共早期革命先輩、總參二部領導的秘密戰線同志,前臺灣保密局江蘇反共人民軍突擊隊第三縱隊副司令,被《環球時報》等媒體稱為“中共特工”。1950年奉命到臺灣參與策反和情報工作,1953年因身份暴露而被捕入獄,1958年7月8日在臺灣英勇就義。
曹藝,浙江蘭溪人,著名報人、作家、學者曹聚仁的胞弟。大革命時期加入黨組織,并相繼參加國民革命軍第二十六軍軍官團特種科、南京中央軍校炮科(黃埔六期),擔任黃埔軍校中共地下組織總支部書記,受瞿秋白直接領導。后因身份暴露赴日避難,九一八事變后,參加中國第一支機械化部隊交通兵二團,先后任中國駐印軍輜重兵汽車第六團團長、聯勤總司令部副司令、南京軍運指揮部副指揮。在山西抗戰前線,為把大隊汽車撤回安全地帶,開著一輛汽車吸引日寇機群低空追蹤轟炸,由此得到朱德總司令召見,并被發展為中共特別黨員,受黨組織指派,侯文理成為他的“單線聯系人”。
隨后不久,曹藝率輜重汽車部隊參加中國遠征軍,由于英勇作戰,被美軍司令史迪威稱之為“罕見的不怕死”的汽車指揮官,并被史迪威將軍親薦晉階少將軍銜。抗戰勝利后,繼續奉命戰斗于隱蔽戰線。解放前夕,他接受黨的指派以國民黨少將身份策反國民黨第二○三師官兵起義。新中國成立后,先后任交通部專員、北京公路學院教務長、南京市政協委員等職務。直到2000年去世,曹藝這名“特殊黨員”未能恢復黨籍,其原因是單線聯系人侯文理生死不明,不能證明其身份。
據曹藝《關于單線聯系人侯文理情況的補充材料》回憶:
1937年,我接受朱總司令的命令回到白區后,思想并未真正明白:不過組織生活,不交黨費,不向領導請示匯報,還算什么共產黨員?不久朱總司令讓剛從延安抗大畢業的傅正明回到西安,指定他幫助我更好地利用“協糧任務”,為延安我軍機械化部隊輸送人才、物資,陜西省委書記兼紅軍西安聯系處副主任徐彬如,指派侯文理(侯燦章)作為我的單線聯系人,從此,侯和我一起到澠池、桂林、貴陽、河池,以及遠征印度緬甸,大敗日寇,凱旋而歸,回到昆明、貴陽、洛陽、鄭州,離開輜汽六團后,我被調到蔣軍聯合勤務總司令運輸署、南京軍運總司令部、杭州軍運指揮所,我和侯文理在一起活動,直至1948年,侯文理去浙江龍游湯恩伯的二線兵團第二○三師臥底。1949年4月,他邀我去金華幫他策動第二○三師起義后,整修拋棄運輸汽車工作。而后,兩人先后到南京二野,在敵工部部長袁血卒安排下擔任不同任務。1949年冬,侯文理在袁部長派遣入大西南做瓦解敵軍機械化部隊工作時,我請他把我的政治身份交待清楚,他說對敵工作稍縱即逝,只要我們找到孫象涵,大家的政治身份,自然一舉而清,我倆匆匆分手,侯后來又被西南軍區敵工部派往臺灣,從此音信斷了……
2011年1月21日,《環球時報》報道了《追尋在臺中共特工遺骨始末 為兩岸和平種善因》一文中寫道:“以下刊出尚未過濾、疑為中共地下黨和特工人員的無主骨罐名冊,供兩岸有關單位和家屬核實(名單由臺灣資深媒體人秦風提供)。”侯文理赫然列入名冊,編號:124,骨灰罐號296。5月4日,該報又獨家公布了《臺灣戒嚴時期疑似政治受難者名冊》,侯文理先生又名列其中:“姓名:侯文理,照片編號:296,籍貫:江蘇蕭縣(該縣1955年后劃歸安徽),槍決時間:1958年7月8日,骨灰罐所在位置:2樓1排3層6號。”侯文理于1958年已被國民黨以“中共特工”“叛亂犯”身份,在臺灣秘密殺害。
1958年7月8日,侯文理被臺灣“國防部”,以“叛亂犯”被秘密處死。臺灣“國防部”的判決書,由曾任“陸軍總司令部”總司令、“臺灣防衛司令部”司令孫立人和國民黨元老張群簽發,判決書主要內容如下:
據國防部俞(大維)部長呈轉保密局,呈稱被告侯文理在三十八年五月間金華陷匪時,于陸軍二○三師警衛營長任內,共同與該師六○九團長曹藝將部隊交付叛徒,并為匪搶修車輛,策動部隊投匪。同年十二月,受廣州匪干李文彬等派臺為匪工作。由被告之堂姊侯文銛囑姊丈戴天強(內調局高級職員),以內調局人員身份辦妥入臺證,后又赴穗與李匪洽定,爭取聯勤廠庫人員保廠護料,規定陣前叛變暗號及通訊方法。三十九年六月間抵臺,先后將投匪及來臺為匪工作等情,告知傅長恩(裝甲兵司令部上尉技佐)、虞杰(聯勤兵工署軍械組少校參謀),囑其保廠護料,四十一年六月混入保密局(游擊工作),企圖了解該局工作實況,游擊單位分布建立及中美合作等情形。案經該局發覺,逮捕訊證明確,原判以侯文理一名,以非法方法顛覆政府而著手實行,及將軍隊交付叛徒,合并處死刑,至傅長恩、虞杰兩名因管理錯誤,分別移送裝甲兵司令部及聯勤總部……叛亂犯侯文理一名,準如原判所擬處死刑……
國防部 判決書(47年度覆高晶字第46號)判決如下:
被告侯文理((又名侯燦章),男年四十三歲,江蘇蕭縣人,江蘇人民反共突擊軍第三縱隊副司令,在押。右列被告因叛亂案件,經本部保密局中華民國四十三年八月二十六日初審判決,送請覆判,本部判決如左:原判決核準理由:本件原判決認定,被告侯文理,系該局江蘇人民反共突擊軍第三縱隊副司令,曾充汽車第六團少校副官主任及第二○三師警衛營中校營長等職,與該第六團團長曹藝情感甚篤。曹藝三十八年初,即與匪方勾結,曾密囑被告相機策動第二零三師師長金式叛變,未果。三十八年五月五日,匪陷金華,被告竟攜曹藝將該師六○九團及六○八團二營等部隊交付匪方,并接受匪第二野戰軍第三兵團輜重團偽技術員名義,收容我汽車技術人員,為匪搶修沿途遺棄車輛,三十八年八月初,經曹匪函介,與匪二野敵工部副部長袁血卒建立關系,由袁匪派往貴陽,策動聯勤總部陸軍司司長史友蓀及汽車十一團團長傅尚壯投匪,但到達時,黔已陷匪。同年十二月初,又與貴陽市匪敵工部負責匪徒呂英、詹千納聯絡,被派赴臺工作,并函介廣州匪華南局南通局郭大魁、李文彬等匪商洽,由被告利用姊丈即另案被告戴天強之關系,為之申請入臺。行前與李匪洽定:(一)爭取聯勤倉庫人員保廠護料;(二)規定平列三堆火,為陣前叛變暗號;(三)規定聯絡方法。來臺之后,先后于四十年秋及四十一年秋,將實情告知裝甲兵上尉技工傅長恩及聯勤總部參謀虞杰,囑其保廠護料,相機叛變。四十一年六月間,更混入該局,冀圖瞭解其工作實況、游擊……中美合作情形。被偵察起訴等情。系以上述事實,業據被告自白,核與總政治部及臺灣保安司令部調查資料相符,為其所憑之證據,認其余匪建立關系后,系以一貫之故意而從事叛亂,與其前將金式部隊交付叛徒之所為……應分論并罰。因依懲治叛亂條例第二條第一項,第三條第一項,第八條第一項,第十條,第十二條(原判漏此二條),刑法第二條第一項,第三十七條第一項,第五一條第一、八兩款,論意圖以非法之手段,顛覆政府而著手實行,處死刑,剝奪公權終身,全部財產除酌留其家屬必需生活費外,沒收,以軍隊交付叛徒,處死刑,剝奪公權終身,全部財產除酌留其家屬必需生活費外,沒收,定執行死刑。剝奪公權終身,全部財產除酌留其家屬必需生活費外,沒收。于法尚無違誤。被告答辯論旨,徒謂非真心為匪工作,而事證明確,殊非空言可以諉卸。所辯既無理由,原判決應予核準。又本件系軍事審判法施行前,按舊法規定呈核之案件,依法規為職權覆判,并予說明。基上論結,應依軍事審判法施行法第三條第三項,軍事審判法第二百零五條后段,判決如主文。中華民國四十六年六月二十四日,國防部高等覆判庭審判長陳文明、審判官李光業、審判官徐鎮球、審判官蔣湘浦、審判官夏明翼……
1916年陰歷二月初二,侯文理出生于安徽省蕭縣(原屬江蘇省)趙樓鄉新莊村。侯文理的夫人張勵凡,可謂是歷盡磨難,至死仍在等待夫君的回家團圓,最終還是于1987年,帶著遺憾離開人世。侯文理烈士,由于早年參加地下黨的秘密工作、解放后被組織派往臺灣參加隱蔽戰線工作,又由于工作性質要嚴守秘密,即使對家人也是守口如瓶。作為妻子兒女,對于侯文理的革命情況,知之甚少。
今年66歲的侯文理的小兒子侯希勇先生告訴筆者:“我們兄弟四人,大哥侯希賢,快八十了,還有兩個姐姐,都還健在。我們母親是一個偉大的母親。至今,我們家里,幾乎沒有父親的任何遺物。在 ‘文化大革命’時期,我的舅舅張聯松,害怕受牽連,把有關材料都統統毀掉了!”
“我母親張勵凡臨終前,囑咐我們,一定要把父親的問題搞明白。父親離家時,與母親與家人告別的最后一句話,就是‘先保國,后保家’,這是父親留給我們家人的最后遺言。”
為了緬懷侯文理烈士,年近八旬的侯希賢先生回憶自己的父親時,深情地說:“2013年12月17日,我在網上有幸看到了解放軍總政治部聯絡部,在北京西山森林公園為50年代在臺灣隱蔽戰線工作而犧牲的無名英雄,建設了一座紀念廣場,并刻上了846個無名英雄的名字,在廣場的名單中,看到了我的父親侯文理的名字時,我不禁老淚縱橫。父親侯文理50年代在臺被國民黨秘密殺害,半個多世紀,無人知曉,如今終于大白于天下,可以告慰先父,告慰英魂了。
“1950年由于叛徒出賣,使臺灣我黨地下組織遭受了幾乎是毀滅性的破壞,侯文理被派往臺灣,處境艱難,被捕后和部隊及家人失去了聯系。60多年了,家人一直在苦苦尋找其下落,始終渺無音訊。直到2011年1月23日《環球時報》刊登的《臺灣存數百名中共特工遺骨無人認領》的文章并公布了中共特工遺骨名單,在此名單中看到了父親侯文理的名字,我們家人百感交集,知道了苦苦尋找了幾十年父親侯文理的下落,知道遺骨在臺灣已默默躺了數十年。
“父親侯文理走后,沒留下什么東西,但在我們的印象中,他是文武雙全的英雄,愛好書法、京劇、籃球以及精準的槍法和精湛的汽車駕駛技術。由于離開年代太久,他的事跡與相關情況,我們后人知之甚少。過去在國民黨潛伏中的相關的情況,大多是從他的親密戰友曹藝將軍的一些回憶文章以及曹藝將軍的女兒曹景滇那里了解到的。在臺灣的一些情況,則由‘臺灣戒嚴時期政治受難者協會’的知情人士,提供了鮮為人知的材料,才得以有所了解。
“父親侯文理深入敵營多年,為革命出生入死,表現了一個共產黨員的堅貞不屈與堅定信念,最后為自己的信仰和祖國的和平大業奉獻出了寶貴的生命。當時離開大陸時,雖然家中有年事已高的父母和年輕的妻子及四個尚未成年的兒女,但他仍然義無反顧地踏上了這條為祖國和平統一的道路。”
據侯希賢先生介紹:“侯文理,又名侯燦章,30年代參加革命,一直為我黨從事地下工作。1937年,陜西省委書記徐彬如指派侯文理,作為受命于朱德總司令回到白區工作的曹藝同志的單線聯系人。曹藝先生,是受我黨派遣打入國民黨的地下工作者(蔣軍輜汽六團少將團長),侯文理作為曹藝將軍的單線聯系人,在曹藝部下任職,曾受訓于國民黨陸軍輜重兵學校軍官隊四期。他在曹藝將軍輜汽六團活動期間,接受的特別任務是,為我軍建立機械化部隊輸送人才、物資。利用汽車部隊多次向延安運送革命進步青年,接送延安軍政領導同志,往返于陜北道上。張富天工程師,就是當時在中國汽車界赫赫有名的第一代汽車專家,他撰著的《張富天汽車修理學》,是當時的權威著作之一。張富天多次與八路軍接觸后,對八路軍產生了敬佩和景仰,后來他通過侯文理介紹,見到了董必武,更堅定了他去延安的決心,當時我軍建設機械化,急需像張富天這樣的專家。
“任務完成后,侯文理和曹藝隨中國遠征軍一起,輾轉澠池、桂林、貴陽、河池,最后遠征印度、緬甸,大敗日寇,凱旋而歸,回到昆明、貴陽、洛陽、鄭州。并在當時聞名的遠征軍征輪球隊,擔任領隊。離開輜汽六團后,侯文理臥底在蔣軍湯恩伯部第二○三師,擔任該師中校警衛營長。1949年,同曹藝一起在金華策動第二○三師部隊起義,并將機械化設備等交付解放軍二野。之后曹藝將軍與侯文理兩人先后到南京二野,在敵工部部長袁血卒等安排下,接受不同任務。1949,侯文理被解放軍二野敵工部派遣入大西南做瓦解敵軍機械化部隊工作。
“1950年,被解放軍二野敵工部秘密派遣臺灣執行任務,由香港進入臺灣后,利用特殊關系,進入國民黨保密局工作,以了解保密局工作及中美合作關系情況,同時在國民黨內部做策反工作。1953年,在瓦解策反敵營中,不幸被保密局逮捕,時年39歲。在被押中,始終保守黨的秘密,保守著自己的真實身份,1958年7月8日,作為國民黨叛徒,以政治叛亂犯,被國民黨國防部保密局殘忍處決。”
侯希賢珍藏至今的唯一的一封父親臨別時的特殊家書,竟然成了父親的遺書。睹物如見人,父親遺骨仍飄零臺灣,不禁悲從中來。這封家書,落款“父諭”,寫于1949年9月30日新中國成立前夕。家書這樣寫道:
希賢我兒:在百忙中我抽空回去,目的是:一是看看你大老太太和你爺爺、奶奶,大祖父母、三祖父母、小祖母等;二是看看你們讀書的情形,我最愉快的是闔家老幼均安康,我最失望的是你們竟玩忽了讀書這個大問題,古人好學能利用囊螢映雪來說明苦于讀書,就是我在讀書時代,也萬般困難中去想辦法讀書,你們現在不同了,動輒是沒這沒那,不去想辦法,一味去玩,好高騖遠。
現在我們的國家,是要在新民主主義的召號下來建設新的人民共和國了,那是要人盡其才物盡其用了,你們現在不知努力讀書,才能在什么地方出,岳飛不是也說“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的警語嗎!?你和你的大弟紹文等,都是少年而不是童年了,你們應該痛悔過去的不努力,白白把歲月混過去了,是多么可惜呢?我對你們的教育是顧不到的,我擔心著你的前途。寒假最好還是來城里跟你大姑讀書比較可靠的。
你現在是十五歲的少年了,在鄉下本可當個大人做事,然而你很幸福竟過著等閑而傲氣十足的生活,家事不管外事不知,十五歲快十六了,將永遠讀著小學,實在是愧煞,你再看看你的津浦表哥及良英表妹,他們已是立德立人的標準少年了。
今后你應該如何來努力趕上他們,去學一個好青年,來領導著你的這些妹妹、弟弟去向好路上走,否則你們將永遠是落伍的,沒有前途的。這里我要給你們規定幾件事,并且要你們切實地做到:
一、每天記日記,按月給你母親看,同時給你們改;
二、每天放學回來有一定的自修時間,你不懂的地方,可請問胡先生,給你們解釋;
三、大小楷每天要不間斷的寫,與日記同時交你母親看,將來我西南回來,當知你們讀書的情形了;
四、在農忙要幫助你二叔做事情,我們家道清貧,樣樣都要從儉樸上去做,我雖然做公事多年,終落得兩袖清風,仍不失清貧,值得你們學習的就是“不貪不占”,希望你們永遠記著這四個字;
五、在學校要尊敬教師長,友愛同學,虛心學習;
六、由家到桃山上學路太遠,放學回家不能在路上玩,免得你祖父母及你二叔父母掛心。
以上六點,我隨想隨寫,希望你切實做到,明天我即赴西南工作,希望不要忽視我這封信特殊函囑。特囑并盼努力學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