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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過去,你可以溶化在藍天里

2014-01-26 17:42:22趙卡
青春 2014年1期

1

這年春天快爛尾的時候,我買了個新手機,一般情況下,剛換了手機的人,沒事便把舊手機上的名字,一個一個倒騰在新手機上。我就是這樣干的。舊手機里名字太多,我倒著倒著眼暈,放一放,第二天再倒,就這樣倒騰了五六天,倒騰到一個人頭上,是老白。

我忽然想起很長時間沒有聯系老白了。怎么回事呢?和一樁生意有關。那時我還在內蒙古一家老字號企業任總經理,這個老字號,現在都名聲在外,叫敕勒歌。老白不知從什么渠道打聽到我的名字,然后托我小舅子趙二,請我到大肥羊火鍋吃了一頓,上的酒是我們酒廠生產的敕勒歌白酒。雖說是個普通的飯局,但人家沒上河套王酒,分明是給我面子。除了羔羊肉,老白特意還點了烤羊腰子,一看這滿桌花里胡哨的陣勢,我突然對老白產生了說不出的好感,這外地人,就比本地人心細。

“說吧,什么事?”酒至半酣,我撕巴了一口羊腰子問。

“讓你說,你就說什么事,我姐夫可痛快呢!”坐在我旁邊的趙二,也啃著羊腰子幫腔。

老白嘿嘿了兩聲,看了一眼我小舅子,說:

“其實也沒什么,你們不是老字號企業嗎,我翻書了,你們企業是著名的旅蒙商,從康熙35年一直經營到民國19年,近300年的歷史。歷史上你們經營的范圍海了,據說是上至綢緞下至蔥蒜,其中影響最大的是茶葉、絲綢和白酒,現在你們重新披掛振興老字號,但絲綢你們早不經營了,只剩下了茶葉和白酒,茶葉你們只經營磚茶,市場不大,利潤一般,白酒還可以,但比起蒙古王和河套王差遠了……”

“等等,”我打斷老白的話,“我他媽今天是不是來聽你上課了?”

“就是,你他媽來給我姐夫上課了,我姐夫什么人,用你白話?”我小舅子接著話茬,嗆了老白一下。

“不,對不起啊,我不是那個意思,你看我,你看我,”老白有點窘,大概是酒精一下子全涌上了腦門,紅得像個猴屁股,“我的意思是我想做一個茶飲產品?”

“那和我有什么關系?”我問,我又嚼了一口羊腰子。

“有,關系大了,”老白伸著通紅的腦袋說,“我的意思是你們的品牌,敕勒歌,我能不能用一下,當然了,是給錢的,我單獨運作一個敕勒歌牌蒙式奶茶,合作方式呢,一種是租用你們的商標,每年多少錢,租幾年;一種是咱們合作,利潤分成,你們坐收品牌使用費,現在耐克和百事可樂等一些國際公司都這樣。”

“嗯?”我吃完了最后一個羊腰子,“租我們品牌?”

“是的,”老白給我遞了一支中南海,點了火。

“這是大事,不是說我吃你個羊腰子就能拍板的,我上面還有董事長呢,但這事對我們來說很新鮮,我回去和董事長碰個頭,看咋辦?”我吸了一口煙說,“你這幾毫克的,有點軟啊?”

“這不有你嗎,沒有你趙總我還覺得不好做呢,行,你回去考慮考慮,回頭我等你信兒。”老白打了個響指,“服務員,小姐,老板,買單。”

飯局結束,我得趕場子,去另一個朋友那兒喝會兒茶。上車的時候,老白拉住了我的車門,“到天上人間唱會兒歌,聽說新來了兩個小姐,挺騷的?”

我說:“我有事,以后再說吧。”

老白也就不堅持了:“那就以后吧,我剛才說那個事,事成之后,給你5%的干股。”說完,沒管我回應,老白一扭頭上了他的車。

“操,傻逼,酒駕。”我小舅子噴著滿嘴酒氣看著老白的車說,推上擋,也轟了油。

走在路上,我對趙二說,“你慢點,讓你不要喝,偏喝,你也是酒駕啊,讓交警鬧住,咋辦?你要是人進去,破費的可是我的錢。”

趙二說:“沒事姐夫,我才喝了半斤,我這酒量絕對沒問題。”

“你說老白這個事可靠嗎?”我問。

趙二噴著酒氣說:

“應該沒問題,老白我了解,一直在香飄乳業公司做營銷經理,香飄公司的一半銷售額都是他一個人完成的,不過,那家公司的老板忒不是玩意兒,去年年終本來應該給老白兌現50萬的獎勵,結果才給了3萬,老白毛了,不干了,有些應收款自己給截了,香飄老板的老二郝二虎拎著菜刀找了老白半個月,那過程和日本片《追捕》一樣,找著后,菜刀都架脖子上了,老白愣是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讓郝二虎把刀磨快了剁,你說老白這家伙是不是有點肚渣子?”

“郝家那幾條虎也就咋咋呼呼,動真的,嗤!”我在鼻子里哼了一聲,“我是說,老白如果租用敕勒歌品牌,他哪來的錢,我可是獅子大開口啊,別兜里揣著五毛錢就來和我談,你姐夫心黑著呢,你又是不知道?”

“我哪能不知道你黑呢,啊不,您哪黑啊,我知道老白最近說服了兩個大老板投資,一個是原來香飄老板的老三郝三虎,郝三虎和他哥鬧翻了,手里有點錢;另一個是蒙古狼酒公司的老板薛樹軍,去年在青海市場賺大發了,據說籌集了500萬,連代工廠都找好了,但品牌必須是敕勒歌,因為敕勒歌是老字號,好打市場,靠,你媽個逼,瞎了眼啦!”趙二一個急剎車,一輛黑色的奧迪A6從我們車前面嗖一下過了。

“注意點紅燈,你他媽就這樣,”我罵了一句趙二,“僅僅是看中咱們老字號的效應了?”

“不是,你們不是做了未來三年廣告投放計劃嗎,有5000萬吧,什么概念?還有,聽說40集古裝大戲《敕勒歌傳奇》電視劇也要開拍了,男一號是李幼斌,女一號是李冰冰,瞧一瞧,看一看,整個內蒙古都要天翻地覆了,這個廣告效應哪個新品牌能達到?”趙二又轟了一把油,轟大了,把我的脖子閃了一下。

“你們咋知道我們的廣告預算,他媽的你是特務吧,是你泄露了這個秘密吧?”

“咳,姐夫,你看這話說的!”

“老白叫什么名字?”我問。

“白記,河南商丘的,來咱們這兒混了好些年了。”趙二停了車,鳳凰臺茶樓到了。

我下了車,對了趙二說:“你回去吧,我們喝會兒茶就打麻將了,早著呢,你姐要問,替我掩護一下,走吧。”

2

我把老白這個動議考慮了幾天,認為可行性很大,于是我和董事長高致庸匯報了。

高致庸不單是敕勒歌公司的董事長,關鍵的一點,他是敕勒歌這個老字號最后一任大掌柜高貴發的長子。這叫什么?這叫重振祖業。高致庸一聽我這個動議,當即認為可行,而且提出要加快實施的步伐,品牌租金免了,以品牌使用權入股這個項目,占20%。

“趙總,這事你要親自抓,回頭擬個合同我看看,半年內見成品。”高致庸拍了一下我的肩膀,然后接了一個電話,好像是一個女人打來的,接完后,他面露喜色,一扭頭鉆進沃爾沃,轟著油閃沒了。

既然董事長肯定這事,十有八九能成,我一開始擔心的租金事宜純屬多余。我隨即給趙二打了一個電話,讓他通知老白,三天后到我辦公室碰頭,正式洽談敕勒歌品牌使用一事。

看來,我需要趁這會兒工夫,給看這篇小說的人說說敕勒歌的歷史了。我在我的另一篇四不像小說《磚茶史》中提到過敕勒歌商號的起源:

“……我們家祖上親戚王登云初始是個窮光蛋,山西太谷縣人,身材高大、臂力過人,人稱‘王二疤子。按我們家族的《磚茶秘史》透露,登云祖身苦,到右玉縣殺虎口當長工。康熙三十五年,皇帝御駕西征噶爾丹,登云祖投軍,結識張大學和史杰,志氣相投。后逃兵役,做生意,慘。康熙爺征噶爾丹勝,殺虎口成軍隊糧草集結地,登云祖商機漸起,做朝廷生意,大好。遂立號“大盛堂”。至康熙末年,登云祖將“大盛堂”改號“敕勒歌”,移址烏里雅蘇臺,后又遷至歸化城。商號專做蒙俄貿易,伙計6000人,商隊駱駝近2萬頭,年貿易總額達上千萬兩銀子,登云祖壟斷外蒙市場成商界巨擘,稱雄草原200多年。什么叫大買賣?那要看你一次能走多少房子,登云祖當時走的房子牛鼻得很。至于為什么登云祖被稱作‘王二疤子,《磚茶秘史》語焉不詳。”

這多少有點演義,其實出入不算太大。的確,敕勒歌當年做的是跨國生意,現在俄羅斯有個城市叫恰克圖,在清代時和中國接壤,翻譯過來就是買賣城的意思,這個名字和敕勒歌當初的買賣有關系。康雍乾年間,大清茶商云集,買賣做的氣派,銀子如土豆,那是晉商的典范。清末民初,隨著鐵路電報的興起,敕勒歌還靠駝隊運輸和狗傳信息做生意明顯原始了,1929年,僅作了三年的敕勒歌最后一任大掌柜高貴發,無法挽狂瀾于既倒,宣布敕勒歌商號歇業。高致庸是高貴發的兒子,高貴發在“文革”第二年,就被戴了大資本家和大地主的雙重大帽子,氣急攻心,不久便死了。所以說,今天的敕勒歌這個企業,其實和史上那個叱咤風云的敕勒歌在本質上是沒有一毛錢的關系。但1998年的高致庸,發現了一個商機,就是老字號的新力量,辭了本市南柴火小學副校長的職務,拉攏了幾個投資人,打著重振中華老字號的旗號,創辦了內蒙古敕勒歌實業集團有限公司。恰好,他們之中的一個投資人曾在一個國有酒廠干過,他們當即就買了一塊地,蓋起了酒廠,這算是敕勒歌的第一塊實業項目。按說,我曾做過他們的總經理,不應該說這個話,這個酒廠自生產出第一瓶酒以來就半死不活,所以我這個總經理空降到他們公司是來救火的。我仗著以前在流通領域干過的便利條件,拉攏了一些經銷商,許以重利,一年下來,敕勒歌賬面好看多了,這使得董事長高致庸對我刮目相看,甚至一段時間內他當起了甩手掌柜,由我折騰,概不過問。但老白說的這個事畢竟是個大事,我必須對董事長講明,沒想到獲得了巨大的口頭支持,我也就得真當回事干。

老白來我辦公室的時候,還帶了四個人,加上我小舅子趙二,搞得我辦公室一下就顯得擁擠了。老白永遠一副笑容可掬的嘴臉,給我介紹了他們一行,“這是郝三虎郝總,這是蒙古狼的薛樹軍薛總,哎,小杜,”老白一扭頭,對他帶來的一個小伙子說,“一會兒你把咱們的資料給趙總打開看看。”

我和他們一一握手寒暄,然后和老白他們一行說:“上次那個事,我和高董事長匯報了,高董在原則上同意了這個動議,現在委托我聽聽你們的實施細節,以便下一步研究可行性操作的范圍。”

老白自個兒搬了一把椅子,坐在我面前,給我攤開了幾張打印好的A4紙,說:

“趙總,這是我們初步草擬的合作合同,細節你留下來慢慢看,大致意思我給你講講,一、我們先租用你們的品牌敕勒歌5年,需要強調的是,我們是獨家租用,在茶飲這個項目上不能再許給第二家;第二、租金以利潤替代,就是說,我們每年拿出利潤的20%支付品牌租金;第三、我們的敕勒歌茶飲系列是代加工運作,你們必須提供必要的手續。”

我大致看了一下這個合同,很簡單,其實關鍵就那么幾條,老白也說明白了。我就拿了筆,在那份合同上簽了字,然后叫秘書取了公司的合同章蓋了。連老白也沒想到這么痛快,說了好幾遍:“不再看看了,趙總?”

我站起身,拍著老白的肩膀說:“老白,我這么痛快簽了,而且,你看到了,沒修改你一個字,你應該明白什么意思了吧?”老白好像一副頓悟的樣子,連說,“明白,明白,您那5%的干股……”我當即打斷了他的話,“不是那個意思,是,你老白必須從現在起忠實履行合同,盡快把產品弄出來,我給你半年時間出產品,否則,合同撤銷,明白了嗎?”

“明白,明白,一定不辜負趙總的期望!”老白笑逐顏開,“今天晚上麥香村,我請客,務必到,務必到!”

我還沒說話,趙二搶著答應了,“沒問題,老白,晚上見!”

我瞪了趙二一眼,趙二不吭聲了。

3

老白在麥香村大酒店擺了一大桌,這回沒上我們公司的敕勒王酒,上了兩瓶芝華士。這洋酒的味道實在不咋地,喝起來有一股怪怪的感覺,就像紅星二鍋頭兌了可樂,但我又不好意思說,免得咱沒見過世面似的。

酒桌上其實也沒什么說的了,該說的白天都說了,該辦的白天也辦了,就是一股腦喝酒,抽煙,每人一個黃段子。喝完后,在老白的提議下,我們去了天上年華KTV,要了一大堆啤酒果盤,每人要了一個小姐,老白給我要了兩個,連喝帶嗥,連摸帶鬧,折騰到半夜十二點,才散了。

老白這事兒就算安頓住了,敕勒歌重振祖業的重要一環就看老白怎么玩了。我呢,又重新投入了白酒的市場促銷上。

現在是淡季,加上我們的產品名頭不大,每天的出貨量不是太好,業務員叫苦不迭。我決定孤注一擲,在取得了董事長高致庸的同意后,使出了強力促銷的殺手锏,買一贈一。市場果然有起色,銷售數據也好看多了,不過,說實話,我們并不掙錢,相反,每瓶酒還賠一塊錢。我給高董事長的解釋是,通過短時間的促銷,占用終端銷售商的資金和貨架,迅速提升銷量,擠壓其它品牌的空間,企業只是短期內利潤受點損失,但贏得了市場。高董事長那時正被一個有夫之婦糾纏不休,精力全用在了擺平老婆和姘婦之間的關系上,顧不了我這頭的事兒,干脆就讓我放手一搏,高董事長的口頭禪是:“我們的日子不好過,也不能讓其他人的日子好過。”

一個月以后,我讓趙二給老白打電話,問茶飲項目的進度如何?趙二當著我的面,給老白打了電話,還按下了免提,老白那頭信心滿滿,說初步的配方和樣品出來了,就是注冊公司的時候有點問題,但很快會擺平,叫我放心。我多少松了一口氣,給高致庸打了電話,匯報了茶飲項目的進度,高董事長很高興,說要按流程走,務必在今年國慶節前出成品。因為,今年國慶節適逢我們所在的城市建成50周年,有一個建市50周年巡禮展,敕勒歌是為數不多的老字號企業,需要特色產品做展覽,這是大事,我們都知道。我讓趙二盯緊了老白,別他媽整天往歌廳發廊跑,“干點正經事,做個正經人”,這是我這個做姐夫的對小舅子的叮囑。

還沒幾天呢,趙二就給我傳來一個讓人氣得牙疼的消息,老白被人打了,而且是被歌廳里的人打的。趙二說:“老白什么都好,就一個毛病,也說不上多壞,喝上二兩后,歌廳是他最后的歸屬。”我讓趙二說詳細點,趙二說:

“那天老白和蒙古狼酒的老總薛樹軍,就那個給他投資的家伙,晚上喝好了,不用商量就直接去了南菜園的歌廳,我也去了,每人叫一個小姐,單單老白一人叫了倆小姐,陪著喝酒唱歌,盡興倒是很盡興,姐夫你知道,老白這個河南人,請客可以,但小姐錢AA制,結束的時候,其他人都付了,就剩老白了,你猜老白做了什么?”

“做了什么,別賣關子?”我瞪了趙二一眼。

趙二開始笑個不停,然后以一種幸災樂禍的口吻說:

“老白啊,他媽的笑死我啦,他和要錢的兩個小姐說,有球呢!那倆小姐都快急眼了,說,大哥啊,你看好歹我們陪你唱了兩個鐘頭,還讓你摸了好幾遍奶,總共才二百塊錢,至于這樣嗎?你猜老白最后怎么著,你猜?”

“猜個屁,快說!”我又瞪了趙二一眼。

趙二已經前仰后合了,說:

“老白掏出一百塊,撕成兩半,分別給了那兩小姐,說她們的服務不行,奶頭也下垂了,得打對折,所以,付的錢就是對折,對折就是一折兩半,給塞那兩小姐的乳罩里了。那兩小姐都快哭了,說你少給我們也行,不能這么欺負人吧,我們雖是小姐,但也盡心盡力陪你了,你這樣不怕報應?然后氣惱地走了。老白以為沒事了,就準備起身回家,結果沒等出門,進來一個光著上身的東北人,劈頭給老白蓋了一磚,跑了,老白頭上當時就開了口子。”

“怎么會這樣?”我問。

“是啊,我們就不依那歌廳的老板了,說沒給夠小姐的錢我們可以給,但你這打壞人咋辦?給賠錢。那老板一看就是個滾刀肉,估計這事見多了,眼皮都沒抬一下,說隨便你們。不一會兒這歌廳里又進來幾個紋身的胖子,我們也就不敢再說什么了,沒辦法,只好把老白扶回了家。所幸砸得不重,老白又喝多了,就不了了之了。”

“那老白老婆啥反應?”我又問。

“老白哪有老婆,都離了快半年了。”趙二說。

“操,怪不得,這家伙憋得慌,難免。”我很嚴肅地對趙二說,“你們不能每天干這種事,小姐即使好,也不能當飯吃,茶飲項目要是不行,就趕緊聲明,誤了今年國慶獻禮的大事,別怪我翻臉不認人。”

趙二連說是是是,就出門給老白傳話去了。

老白被打了腦袋這事,給我一種強烈的不祥之感,我覺得茶飲這事有點懸。我決定忙完這段時間,親自去他們公司督促督促進度,最好再和這個項目的投資人郝三虎、薛樹軍見個面,這么大的事,投資人不會拿錢開玩笑吧。

夏天,白酒市場簡直淡出個鳥來,我大力度促銷出貨,其實就是從大庫房倒騰到了小庫房,壓的是經銷商和終端商,離消費者的胃里還有很長一段路呢。那段時間,高致庸每天被他睡過的那個女人折騰得夠嗆,就借口去北京開會,躲了,反倒落得我清凈了許多。我沒事到各個銷售網點走了走,發現事態很嚴重,還有比我促銷力度大的,尤其是幾個外地白酒,特別是東北的,瘋了,價格拉到了底,我知道他們擊穿了成本,要是這樣再持續一段時間,我就吃不消了,畢竟,賠錢賺吆喝,不是每一個老板愿意,高董事長也受不了啊。

回來后我開了一個會,商量調整促銷政策。其中一個片區經理建議,取消買一贈一政策,改成酒盒里放美元,人們肯定圖新鮮,會瘋狂購買;他還說效果不好砍了他的腦袋。我覺得這個主意不錯,就吩咐他著手辦這個事。很快,我們先買了10000張1美元,裝酒盒子里了,效果還不錯,每天能出幾百件,在夏天,能有這個銷量就厲害了,關鍵是成本降下來了,甚至還有可觀的利潤。正當我為這個促銷手段得意呢,沒想到工商局找上了門,說我們這個促銷形式屬于商業賄賂,要罰款10萬元。我傻了,只好找人說情,最后罰了5萬才算擺平。

這事被高致庸董事長可數落了一頓,說我瞎胡鬧,我只好承認方案不成熟,下不為例。然后高董事長問我茶飲項目怎么樣了,“市里韓書記和王市長非常重視建市50年成就感,據說中央領導要來視察,咱們給報上去的大磚茶得到了肯定,王市長建議做成全世界最大的磚茶,刻上50年的字樣,說要申請吉尼斯世界紀錄,這個事你要抓緊,絕不能掉以輕心!”

我全身開始冒汗了。我們這個公司,上至領導下到普通職員,都有一個毛病,就是臨時變陣,永遠不按計劃辦事。說好了做50個直徑1米的圓磚茶,這回要申請世界吉尼斯紀錄,估計還得往大做。我沒辦法,應承了高董事長,馬上給老白打電話,說晚上吃個飯,順便聽取一下茶飲項目的進度,特意叮囑,連他的投資人也一塊兒叫上。

4

飯局定在了女神大酒店。我和趙二先到的,老白和薛樹軍后到的,還有一個女的,不認識,郝三虎沒來。我點了菜,上了我們的五星敕勒歌酒,這酒太貴,五百多塊一瓶,即使是我們平時請客,也很少上。

我問老白,“事情進展的怎么樣了,給個底?”

老白說,“沒問題,先前定做的50個直徑1米的圓磚茶,合同都和湖北趙李橋茶廠簽了,定金都打過去了,奶茶這塊兒剛和烏蘭察布市蒙地乳業談妥,這個你放心。”

我轉圈兒敬了一杯酒說:

“不瞞弟兄們,茶飲項目可能是敕勒歌公司的一次重大機會,上午董事長給我電話,說市里的韓書記和王市長非常重視建市50周年成就展,而我們又是市里屈指可數的老字號,所以決定做一個吉尼斯世界紀錄的事兒,就是在原來直徑1米的圓磚茶基礎上,再增加尺寸,能做多大做多大,必須是世界第一大磚茶,如果市里面的領導高興了,咱們公司的很多事情就好辦了。白經理,你看有難度沒有?”

老白還是那句話:“沒問題,我回去就給趙李橋茶廠打電話,趙總,這個你放心。”

蒙古狼酒的老總薛樹軍基本沒喝酒,他剛買了新車,越野現代,說是今晚大查車,也沒說什么話,只是很認真地聽我和老白一來一回地互相遞話。我覺得這是一個很有實力的人,不時的,我和薛樹軍聊幾句酒上的事,大家都是做酒的,況且他是專業的白酒代理商,而且專營名酒,很有道道,我希望他來我們公司開發一款酒,條件當然優惠啦,薛樹軍表示很有興趣,可以下去慢慢談。

飯局解散的時候,老白又提出了去歌廳唱歌,我說我有事,不去了。看出來,老白有點悻悻,不過沒有怎么堅持,坐上薛樹軍的越野現代走了。我和趙二說:“今晚大查車,要不咱們別開車了,打車回去吧?“

趙二說:“別聽薛樹軍胡說,我問了交警隊的朋友,根本沒有這回事。”

“咦,那他為啥這么說?不想喝酒,還是有其他原因?”我有點不解。

“咳,”趙二說:“我聽說啊,我是剛才聽說的,老白這事兒懸了,你甭聽他應承你吉尼斯紀錄磚茶了,投資人郝三虎已經和他沒關系了,回老家開金礦去了,薛樹軍這塊兒也不保險,據說蒙古狼公司剛和大盛魁酒業公司簽了全國總代理合同,恐怕資金投不進來了。”

聽趙二這么一說,我倒吸了口涼氣:“那他媽的老白這個王八蛋還答應我什么沒問題,這不害我嗎?”

趙二說:“我也是剛從他們一起來的那個女的那兒打聽到的,桌面上不好當場捅破,這老白,純屬有病。”

“算了,”上了車,我打了火,一踩油門,“這事兒讓老白把我害了,我怎么和高致庸交代,還是盡量拖吧,這事兒,他媽的。”

“姐夫你慢點!”趙二提醒我。

“這夠慢了!”我又轟了一把油。

半個月后,趙二又來給我前仰后合講了一個老白的故事:

“老白和薛樹軍到烏蘭察布市辦事,住了一個黑賓館,和薛樹軍要了小姐,他倆各自開房,第二天你猜怎么著?”

“又來了,我說趙二,你能不能把一句話說完,不要喘氣?”我罵道。

趙二笑得更厲害了,“第二天薛樹軍去前臺結賬,傻了,5000塊。”

“怎么能這么多呢?看來這兩個家伙被宰大了。”我有點幸災樂禍。

“哪兒啊,姐夫,”趙二說:

“薛樹軍急了,說我們倆開了兩間房,怎么會這么貴,你們是啥價錢了,肯定搞錯了?店老板說,沒錯,和你一起來的那個人,神經病,一晚上要了20個小姐按摩,一個小姐特服200塊,加上你的,加上住宿,還有消費了房間里的東西,5000塊還多,這都免了零頭的。薛樹軍以為聽錯了,老白一晚上要了20個小姐,他就是把偉哥當飯吃也不會有那么大的精力吧,他問老白有沒有這回事,老白說有,薛樹軍當時就傻了。他兜里只有4000塊,肯定拿不出來了,就和老板商量,能不能便宜點,老板說不能,如果不給錢就扣人,薛樹軍說,那你扣他吧,我出去給找錢去,就走了。

薛樹軍出了那家賓館,就坐在不遠處等,等了一上午,老白還沒出來,只好返回去和老板交涉,說我借了一上午錢,沒借上,現在手里只有4000塊錢,你要就放了老白,不要就算了,我和他又不是親戚,就是他死了和我也沒關系。那老板本來以為薛樹軍真走了,也有點慌,就叫了幾個人把老白打了一頓,正準備放呢,沒想到薛樹軍又回來了,挺高興,就收了錢,把老白給放了。薛樹軍埋怨老白,說你怎么能要20個小姐呢,你能忙過來嗎?老白說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叫了那么多,我不記得了,薛樹軍更氣了,你連叫了多少都不記得了,我們這回給宰痛了,操!你日了幾個?老白說他一個也沒日,薛樹軍當時就把老白從車上轟下了,讓他自個兒步行回家,好好反省。”

“這么說,老白沒有投資人了?”

“不但沒有投資人,郝三虎還整天向他要錢呢,說前期的公司開辦費都讓老白找小姐了,根本就沒干過正事,連給趙李橋茶廠的定金都沒打。連我都搞不清這個老白到底在搞什么?”

我的頭一下耷拉進褲襠里了,這個茶飲項目完了,高致庸那兒我是無法交代了。

5

正當我為老白發愁呢,高致庸董事長給我電話了,說給我配一個副總,女的,馬上到任。我一點心理準備也沒有,配一個副總,這么大的事兒,居然沒透露一點風聲,讓我很是不爽。但該準備還得準備,我馬上給公司的環節干部和業務骨干開了會,說董事長非常重視我們銷售公司,特意又給我們配備了一個副總,大家到時候要積極配合,不能排斥。我的會開得無精打采,下面的弟兄們一副無所謂的表情,紛紛說,我們需要的不是一個副總,而是加薪。會就這樣散了。

副總是高董事長親自送上門來的,我一眼就認出來了,高致庸的那個二奶,王春燕。我表示出了熱烈的態度,還埋怨高董事長怎么不早給我們配呢。王春燕也就30歲不到,相貌說得過去,膚色挺白,個頭不高,但給人一種咄咄逼人的感覺,難怪高致庸被這女人揉搓得差點脫一層皮。

應該說,和王春燕搭檔一開始還算順利。畢竟,她不懂銷售,需要熟悉一段時間,所以,王春燕對我對大家客客氣氣的,完全沒有擺二奶的架子。不管怎么說,王春燕是老板高致庸的二奶,按照經驗,這比公司的副總都要厲害,畢竟,枕頭風的威力不小。我當然明白其中奧妙,對王春燕顯得十分熱情,甚至讓她感覺到,她就是這個公司的一把手。

新官上任三把火,王春燕也想做點驚天動地的大事來,以證明她不僅胸大,本事也大,就征求我和下面的弟兄們,怎么才能搞出好看的成績來。我沒吭聲,弟兄們就不管那個了,凡是吃慣了促銷甜頭的銷售人員,巴不得公司每天搞促銷呢,這樣做的好處就是見效快,容易出成果。王春燕采納了弟兄們的意見,決定做一次更兇猛的促銷,費用和政策由她向董事長申請。我們都拍了手,贊嘆王副總的魄力和眼力。計劃很快就出來了,我們擇了一個日子正式行動。

大型促銷活動的前一天,我召集公司所有的銷售干將們開了一個會,把工作又捋了一遍,才散會。散會后,天色放暗,等弟兄們都走完后,我才和王春燕說,咱們也該走了,明天會戰。

王春燕說:“我送你一截吧,正好還有一個問題請教你呢。”

我不好推辭,就假裝很高興:“搭一下王總的豪華車,過過癮。”

車在路上行了一段兒,王春燕問我:“你晚上回家一般做什么?”

我說:“看電視,主要是寫小說。”

“寫小說?”王春燕好像很驚奇,“看不出來啊,你還會寫小說,寫過什么,說說。”

我說:“沒寫多少,《磚茶史》和《厭世者說》是我寫的。”

“沒聽說過。”王春燕撇了撇嘴。

“《紅高粱家族》和《白鹿原》也是我寫的,這兩部長篇差點要了我的命,尤其是《白鹿原》,不過前兩天有人和我談,要拍成電影。”我索性胡謅了一句,看她有何反應。

“真的?”王春燕有點似信非信,“我在大學城書攤上好像見過一本叫《白鹿原》的書,要真是你寫的,那就太厲害了。”

我哈哈大笑,“你信不信我還會給你寫一首詩?”

“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第二天,我就從網上打印了一首阿翔的詩,《每一寸狹窄都是淺薄的》,署了我的名,給了王春燕,說:“這要沒點感覺是讀不出來意思的。”王春燕看起來很高興,因為我給這首詩加了一個副標題,“獻給燕子”。

“燕子是誰啊?”王春燕問。

“還用問啊?”我說。

“有空我好好看看,看啥意思?”王春燕笑著把這首詩塞進了她的包里。

第一天的促銷效果出奇得好,敕勒王系列酒掀起了從未有過的消費狂潮。王春燕很興奮,好像比床上嘿咻都過癮似地,有一種成就感。

晚上,我倆就偷偷開房了。

起初我還是有點猶豫,后來在酒精的作用下,就管不住自己褲襠里的那個家伙了。我倆在餐桌上分別給自己家里的那個人打了電話,撒謊的理由是一致的,公司促銷,工作太緊,今晚就不回去了,還要檢查各個促銷網點。王春燕的電話是打給高致庸的,高致庸正在鄂爾多斯融資呢,還夸了王春燕幾句;我給我老婆打電話,我老婆埋怨了幾句,說從來沒見你們公司這么忙過,也沒再說什么。

但上完王春燕我就后悔了,這是職場大忌,我卻犯了,上了老板的二奶,等于盜取了公司的巨額財產,都是十惡不赦的大罪。

果然,連一個星期都不到,我就接到了高致庸的電話。當然,他還是很客氣的,假裝什么都不知道,要送我去北京讀EMBA,公司給我出一半費用,我自掏腰包一半。我當時就拒絕了,稱我最近身體不適,需要休養一段時間。這樣,我和高致庸的關系就算結束了。

表面上看,是我上了王春燕,被董事長聽到了風聲,但他沒有證據只是狐疑。其實不然,他整我關鍵還是老白的茶飲項目擱淺了,老白徹底沒了任何投資人,就給我交回了合同。老白想最后說服我,讓敕勒歌公司單獨投資這個前途無量的項目,要是以往,我肯定回去爭取,現在,我自身已不保,談個屁,索性將老白破口大罵了一頓,說他害了董事長,讓董事長在韓書記面前無法交代,也害了我,讓我在公司顏面掃地。

臨走時,我把其他弟兄安排妥當,特別是老白的茶飲合同項目做了移交,新來的接我班的是一個剛大學畢業的小伙子,據說是高致庸的一個外甥,我叮囑他這個項目不錯,可以和董事長說說,盡量自己做了。他隨便翻了一下我和老白的合同書,啥話也沒說。

最慘的應該是王春燕,她失寵了,她的車被收回去了,不過還在高致庸外甥的手下,做一個不管事的副總。王春燕有一天喝多了,半夜給我發了一條短信,“《紅高粱家族》和《白鹿原》根本不是你寫的,騙子,我后悔有點晚了,操,還每一寸狹窄都是淺薄的。”

我看完短信,就隨手刪了。我老婆問:“誰的短信啊,半夜發?”

我打了個呵欠說:“是聯通公司的,提醒人們小心電信詐騙,最近的電話詐騙案太多了,他媽的,這社會完了。”

6

我離開敕勒歌公司好長一段時間,沒事干,就開始真的寫起了小說。

我的第一篇小說就叫《噢,每一寸狹窄都是淺薄的》,大約五萬字,給《收獲》雜志寄了去,等了半年沒有音訊,又給《花城》雜志寄了去,等了三個月又沒有音訊,又給《人民文學》雜志寄了去,等了兩個月還是沒有音訊,我就再也沒寄,在電腦上把這篇小說的文檔刪了。后來,我決定重操舊業,找了過去的一個部下,也就是被敕勒歌公司清洗過的,兩人籌了點錢,在市里一個糖酒批發市場租了一個門臉,代理了一個四川的二線白酒牌子,算是開張了。因為沒有資金實力,生意一直淹不死煮不爛,只夠吃喝玩樂。

我小舅子趙二也不跟我了,他知道我和王春燕開房的事,但沒和他姐講,怕他姐鬧事。趙二還在和老白廝混著,老白在沉寂了一段時間后,又搭上了一個投資者,租了一個小廠,生產一個名為“蒙古伊加”的奶茶,沒有資金做廣告,買賣也是不溫不火,這小子的手機頻繁換號,總是聯系不上。

又一年開春的時候,我去成都參加了全國春季糖酒會,轉悠了三天,發現一個不錯的產品,一個成都小酒廠推出來的一款“內部接待酒”,價格適中,包裝大氣,口感不錯,適合短線操作,我就試著進了300件,回來就賣了,利潤驚人。到這一年的春天快結束的時候,我依靠這個產品,算發了點小財,換了新手機。

大凡剛換上新手機的人,找空會慢慢地把舊手機上的名字倒在新手機上,我就這樣倒騰了好幾天。直到老白的名字出現。我覺得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老白的音訊了,這家伙,在做啥呢?我就給趙二打電話,讓他聯系一下老白,說我給他帶回來一個奶茶產品的信息。結果趙二說:“您省省吧,老白死球了。”

我一驚:“你這一天也沒個正形兒,不要胡說八道。”

趙二說:“老白真的死了,就是大前天,他家里早沒人了,趙德操辦的后事,現在估計尸體都火化了。”

我讓趙二說說詳情,趙二在電話里跟我大致說了情況,我又從其他弟兄口中得知了一些情況,基本上捋了一捋:

老白在把茶飲合同交還敕勒歌公司后,雖說受點打擊,但不死心,他認準了這是一個前景非常好的項目。后來,他認識了一個叫趙德的包工頭,本地人,游說他做這個項目。趙德應該是被說動了,給他投了資,讓老白負責啟動。老白在市里找了一家半停產的食品廠,給他代加工。起初,這個叫“蒙古伊加”的產品是仿市里另一個暢銷奶茶產品的,貨走得還算可以。盡管這樣,作為投資方的趙德還是認為來錢太慢,經常埋怨老白,甚至呵斥,老白為此很苦惱。要說埋怨、呵斥也就罷了,關鍵是趙德一旦喝了酒,還出手打罵老白,致使老白心里很痛苦,也就產生了很多想法,想法付諸實踐,就是挪用公司的銷售款,挪用后老白就找小姐玩,慢慢地,窟窿越來越大,補不上了,老白就玩失蹤。他越這樣,趙德就越不信他,讓他交賬,老白就跑了。趙德一怒之下,花錢雇了市里的幾個黑社會,揚言找到他拔了他的牙,打斷他的腿。這么一來,老白真的怕了,他躲在了一個六層小賓館里,不敢出門,手機也關了,誰也聯系不上,但結果還是被找到了。

我綜合了好幾個版本,老白在趙德雇的黑社會手持鎖鏈撞門進來時,他已經走上了六樓的露臺,腦子里一陣暈眩,其實是病了,那種神經病的癥狀。老白大概是迅速回憶了一遍自己的一生,父母早亡,和老婆離異,膝下無子,手頭挺緊,被人追債,受盡屈辱,突然,好像有人在他耳邊說,“你看,多么藍的天啊……走過去,你可以溶化在藍天里……一直走,不要朝兩邊看……快,去吧……”

老白縱身一跳,樓下的水泥地面哎呀一聲。

我和趙二核對最后這個細節時,趙二說:“姐夫,你怎么把電影《追捕》里堂塔對杜丘說的話也搬出來了?”

趙卡,1971年生,內蒙古包頭市土默特右旗人,從事小說、詩歌、隨筆和理論批評寫作,著有詩集《厭世者說》,有作品散見《草原》《延河》《青年文學》《文學界》《山花》等,現居呼和浩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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