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許云澤

失職的母親不得不去療養院探望戒毒的兒子,試圖改善與兒子的關系,可是當兩顆應該靠近卻始終遠離的心嘗試接近的時候,卻發現了彼此都不愿意面對的生活真相。母親和兒子分別是愛情和藥物的成癮者,一個秘密的交換是否能讓這兩個人戒斷心癮?母親的情感記憶始終留在20世紀80年代,而生于1989年的兒子因為無法確認親生父親而出現自我認同的困惑。這是一個關于愛的故事,也是一個關于不愛的故事。兩顆遠離的心是否能夠再次靠緊?
觀看《早安,媽媽》這部戲,需要提前做一些心理建設。這很難,也很難得。這既意味著創作者們一開始就很可能以“暫不交流”的決絕態度從事創作,有時候你會覺得編劇不注意臺詞的口語化,有時候你會覺得導演不考慮表演的舞臺性—一部不事開放的作品;同樣這也意味著,它極有可能提供了不受打擾的情感狀態,并因此實現由作者心靈通向觀者心靈的最大公約數。
但更重要的是,這部戲的全部關鍵詞,憂郁、自由、存在、反叛、憐憫、懷疑,精神的沖突,愛欲的沉思,悉數指向一個主題—孤獨。穿過那些略顯翻譯腔的臺詞,觀者的記憶和意識中只有一個關于孤獨的缺口,它將被激活、放大。但你不想離場,你如坐針氈卻堅如磐石地置身于劇場當中,等待一場苦行僧似的表演的結束—一部受虐者的戲劇。
孤獨的人是罪惡的。劇中的兩個人物,兒子叛逆、吸毒、虐童,腦中心中口中全是“不正經”的話和仇恨;毒品和仇恨使他滑向惡的邊緣,搖搖欲墜。媽媽自私、虛偽、懦弱,用一廂情愿的浪漫和一走了之的逃避折磨丈夫和兒子,聰明又漂亮的皮囊底下全是愚蠢和冷漠。“惡”每天都在產生,這部戲中故事發生的這一夜,不過是無數個日落又日出里無數的“惡”的截面,形狀、顏色、紋理,都令人熟悉。你并不會打算朝臺上的兩個惡人狠狠扔去雞蛋、西紅柿和揉成團的廢報紙,因為那“惡”令人如此熟悉—它們不過是因為孤獨。

45歲風韻猶存的媽媽是孤獨的。她青年時代鮮嫩多汁,惹人覬覦,但她只是將自己的身心掩藏在乏味的校服和統一制式的辮子里,被命運推向一首詩歌和一場性愛,以為那就是愛情,之后再被命運推走。可以想象,她此后身心枯槁,將不會再擁有愛情生活乃至性生活,只能將20年來漸漸衰弱的荷爾蒙用到論文、會議、飛來飛去的航班機艙內。“感情戀尸癖”—精準而極致地對于孤獨的描述,在她的情感體驗當中,世界僵死,一切可能性為零。
22歲的兒子是孤獨的。這孤獨首先源于一個男人完全弄不清楚“自己從哪兒來”,一個關于存在的質問。顯然地,由他提出質問,由他設置議程,由他舉證辯護,由他總結陳詞,由他發表感慨,荷戟彷徨,無地之戰。他的母親躲避他,可以看出的是,他的父親除了溫吞隱忍的愛,也決不能正面回答他。他大肆閱讀哲學和詩歌,不過是為了從中尋找出母親的罪證,然后在必要的時候把它們甩到她的臉上,但他越這樣做,就越深重地陷入孤獨。
劇中,兒子時而使用帶刺的玫瑰去扎媽媽的手,時而使用精致的小刀在媽媽眼前優雅地比劃,時而揭開自己的傷疤叫媽媽看。但那又怎樣,一個又懦弱又冷漠的母親,會和他背誦書本上的句子,會許他以演講般的承諾,會伸出手來比出一個十字架在他的額頭企圖使他平靜,她寧可節節敗退也不會去面對他—她絕不對他的孤獨置喙,因為那意味著她領受了這份孤獨的責任,并做好開啟負面情緒的準備。有一些瞬間,你會想起自己做過的那些噩夢,無論你怎樣吼叫、摔打,對方只是微笑著告訴你,別多想了,我只是愛你。


難并且難得的還在于,作品實現了形式和內容的一致。獨幕劇,封閉空間,兩個人物,僅僅只是對話。臺上的人物不下場,也沒有人又上臺來,連一只鳥也沒有。也沒有新的情節和線索來拯救他們,連抽一支煙的空歇都是極短暫的。有音樂,但你常常會忘了它,因為它顯得無濟于事。劇本原先是三場戲的結構,經典的契訶夫式“事件性狀態”,幕起幕落之間,一切平靜如舊,上一場結束時哭喊著要死的人下一場開始便從容地談論起文學,拔出來的槍即使走火也只是擊中膝蓋,撣掉灰,再來。
戲劇契約不遵循叢林法則,兩個爭吵的人不能爭吵至死,哪怕在夜里借著滿月和毒品的刺激,向對方傾盡了自己全部的惡,但總不得真的解脫,等到太陽升起,為了掩飾臉上的浮腫和抽搐,也只好揚起嘴角,清清嗓子,道一聲:早安,媽媽。
火烈鳥劇社成立于2013年秋天。作為一支從校園走出的劇社,火烈鳥劇社匯集了北京大學話劇圈最具實力和潛力的導演、編劇和演員等,在不斷成長過程中也吸引了更多熱愛戲劇的學生的加入,逐漸成長為集制作、策劃、編劇、排練、道具制作、舞臺設計為一體的較為成熟的劇社。“90后”導演祖紀妍是北京大學藝術學院戲劇與影視學專業碩士研究生,曾執導《沒想好的間隔年》,在2013年北京大學劇星風采大賽中獲得總冠軍,并獲得最佳舞臺效果獎、最佳原創劇本獎、最佳女主角、最佳女配角獎等。曾執導北京大學清明戲劇祭《四號病床》《山雨》等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