癡人的方舟

羊小窮

編寫詞典大概是世界上最吃力不討好的事情了。Samuel Johnson編寫英語大辭典用了九年，現代漢語詞典從開編到第一版發行經歷了二十年，而一本日語詞典《大渡海》耗去了編者十五年。但功成名就名留青史那只是文學家的事情，多的是加西亞·馬爾克斯的擁躉翻開《百年孤獨》的某一頁指著某一句話情緒激動語無倫次地表達著贊美和崇拜，卻極少有人會翻開一本大詞典為里面一個精妙絕倫的詞條拍案叫絕。詞典編者不起眼到了什么程度呢？猶記得學文學史時候，大概是為了方便記憶吧，師姐送我的書里，Samuel Johnson下面標注著兩個娟秀小字：三壯……

一個偌大的出版社，詞典編輯部卻是人丁凋敝冷冷清清，一個上了年紀的主編，一個請求退休的編輯，一個合同工，唯一的年輕人西岡，卻對編詞典這件事一竅不通。如果說真的存在為了某件事業而生的人，那么馬締絕對是那個為了詞典而存在的人。

編詞典從來不是光鮮亮麗名利雙收的事，但是不為名不為利只為了心中某種信念去做一件事，本身就已經夠令人敬佩。按松本老師的說法，詞典是人們于茫茫詞海中尋找最能表達自己心情的一葉扁舟。末日來臨的時候，有人荒誕地傾盡所有去換一張逃避災難的船票，也有人越過了一次又一次的謠言，偏執而溫柔地去建造屬于自己的方舟。

對一件事物癡迷，首先在別人眼里會顯得“癡”，只有自己才知道入“迷”其中的快樂。所謂不瘋魔不成活，詞典編輯到了最后沖刺階段，不分晝夜編詞典的人們已經開始披頭散發胡子拉碴，天花板下掛內褲，編輯室里打地鋪，場面的混亂足以用另一部電影來形容：“瘋狂原始人”。

編撰一本詞典，一開始是收集詞匯，接著是解釋，一遍又一遍地來回校對，每個步驟都曠日持久，而詞典出版的第一日，馬締和荒木的手中又收集了厚厚一疊新詞。就像這世上總有地圖畫不到的小巷，總有詩人贊美不完的美麗，總有背包客登不完的山峰，這世上有的是馬締編不完的詞語。但是松本老師說，用手觸碰詞語，就像觸碰世界的喜悅。年輕的時候想的是人一定要有夢想，但是無助過沮喪過之后，人才慢慢明白，人生的目的并不是去完成什么，而是不斷去投入，去熱愛，去追求，這樣才不至于讓自己的一葉小舟在世界的汪洋之中沉沒。所以松本老師去世的時候，他的太太并不是慟哭，而是把他生前搜集的詞語拿給了馬締。

一本詞典的故事，除了道理，還有溫情。參與編詞典的馬締，慢慢找到了表達自己的方法。從整個編輯部的人跟他一起去看他暗戀的女孩，到馬締讓西岡和他的女友在家里喝酒聊天，到只會喝香檳的女編輯慢慢喝起了啤酒，這些細節透露出的人與人之間的關懷，信任和真誠，都跟這本《大渡海》息息相關。

在這個所有人都爭前恐后地想用最快速度往前跑的年代，馬締和松本老師，所有的詞典編者，都不會是成功者。他們不會有讓人口口相傳的名言警句，也不會做引萬人空巷的激情演講，他們執著于紙張的厚度，墨跡的深淺，詞句的精準，他們固執，甚至刻板，可是他們就像你圣誕節一條條刪掉收件箱里的系統祝賀后收到的一張漂洋過海字跡稚嫩的卡片，能溫暖你一整個冬天。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