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吸之間

文_陳蔚文

呼吸之間

文_陳蔚文

雨天路經一所中學，一位騎電動車的父親正憤怒地呵斥兒子：“這樣的鬼天氣！老子那么遠來接你，你就考這成績，早曉得我才不跑這一趟！”一連串的斥罵，男孩不敢言，立在一旁，雨落了一頭一臉。

父親的怒火在“鬼天氣”里被放大——他頂著雨來，至少應得到兒子考了95分以上的佳訊。

孩子噙淚上車，羞愧垂首，甚至不敢鉆進父親的雨衣里。

去聽一堂親子課，一位父親聽后覺得不滿意：“老師，你總在談家長的理念應如何，怎么和孩子相處——我就是沒那耐心才想花錢找機構！這堂課你能讓我孩子有什么提高？一學期結束能達到什么目標？”他急切的樣子像要和對方簽訂一份具體到小數點后幾位的產銷合同。

這位父親，大概習慣了投資必有回報的方式。

電視節目里，女人一腔怨氣地控訴丈夫：“這些年我為他洗衣做飯，生兒育女，他竟和別人好了，良心喂狗了？！我要他賠償我的青春損失費，不然沒完！”

一切皆是為對方而做，一旦結局不遂人愿，便覺血本無歸，青春徒耗。

她的憤怒不只出于今日他的辜負與背叛，更有對自己曾經付出的聲討——精力、時間、金錢甚至一去不復返的青春。這些過去投入且無法收回的一切，都叫作沉沒成本。

如果不把付出的當作成本，也就無所謂“沉沒”。那女人，肯定與丈夫相愛過，“洗衣做飯，生兒育女”是當初愛的一部分。兩人曾經相愛，就是那段歲月的回饋，承認這點，自己才不會全盤皆輸。

對孩子也一樣，不是他們成龍成鳳才算回報。孩子給成人的回報，自他們生下后就開始了——他們憨憨的笑容，天真的咿呀，對你全心的信賴與依戀，這些都是珍貴的回報，獨一無二！

比起成績，更多的回報在瑣碎的日常生活里。你和孩子的每句對話，每次散步，睡前的閑聊，你從這顆小心靈中得到的一切驚奇、感動、思索，都是涓流成海的幸福本身。

還聽過兩個女人在菜場門口的對話，瘦女人向胖女人數落自己的女兒，說給她介紹了個家里有權的對象不要，非找個條件很一般的男友，這女兒算白養了！

“白養”這兩字如此刺耳。難道養女兒是為了有朝一日能借女兒的姻緣一榮俱榮？

“你們的孩子并不是你們的孩子，他們是生命對自身的渴求的兒女。他們借你們而來，卻不因你們而來。”紀伯倫的名句深刻地道出父母與子女的關系內涵，那也是愛的內涵——愛，在付出的同時即已完成。它呼喚回應，卻不索求回報。即使對方的軌跡偏離了你的預期，愛的實質不會偏離，并最終是“利他”的。

偏狹的愛猶如交換，以物易物。淳厚的愛則如呼吸，呼與吸如此自然地對應，你甚至忽略它的存在——舊的棉睡衣、每日喝茶的大陶杯、父母持之以恒的嘮叨（絲毫不隨他們的健康狀況波動）、窗前綠了多年的老樹……它們像空氣、皮膚，成為你的一部分。它無法量化，朝夕與共，成為你在世間的滋養。

中學門口的那位父親，若換個想法——想想兒子多期待在雨中見到自己的身影，自己有多幸運能以健康之軀載兒子于雨中回家，即使兒子這次沒考好。

這樣的時光其實不會太多，至少不比你以為的更多。

七月，去美國蒙大拿州落基山脈的冰河國家公園，曾崢嶸險峻的雪峰冰河因全球氣候的變暖而逐漸減少。導游說，沒準兒你們下次來，這座公園就不存在了——冰河正隨生態系統的劇變以驚人的速度融化。

似乎無法想象面前這些宏偉的冰峰有一天會蕩然無存，但那正是滄海桑田的一部分，包括生命的迅疾成長。轉眼，孩子羽翼硬朗，父親在老去，老到只有回憶可供慰藉時，他會懊悔自己當年雨中的粗暴嗎？若那些年雨中的接送，沒有呵斥與羞辱，只有他給兒子的鼓勵甚至幾句笑話，那份父子間的溫情相依會不會讓他覺得——這，才是他在養育一個孩子時得到的最好回報？

圖/孫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