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 趙款款
麻辣燙
文_ 趙款款

1
我家附近有一家小麻辣燙店,這一年我常常光顧。但細細算起來,我與它淵源已久,總有五六年了。
大學剛畢業時,我們幾個損友周末總廝混在一起。在咖啡館聊天聊到半夜出來,晚飯消化殆盡,常常覺得餓。冬天,深夜一兩點,四處寂靜,在小巷子的入口,昏暗燈光下,有一個小小的麻辣燙攤子,東西一串串穿好,放在一個平底長方形的鐵鍋里煮,冒著絲絲熱氣。
我們圍著鍋坐在一起,一邊吃一邊胡說八道。那會兒年輕,精神好,隨便一聊,又一個小時過去了,問老板:“著急收攤回家嗎?”我清楚地記得他說:“不急,我愛聽你們聊天,如果你們每天來我這兒聊天,不收錢都行,請你們吃。”
后來,又過了兩三年,我和兩個損友學游泳。運動過后,張羅著吃麻辣燙,發現小攤還在巷子口。從之前的一口鍋變成了兩口鍋,品種也豐富不少,魚丸和粉絲尤其好吃。我們夸老板做得好,他不好意思地笑,不說話。有一天,人少的時候他特認真自豪地說:“你們知道嗎,我的魚丸和粉絲都是海意牌的!”
我們不知道這個牌子,推斷一下,估計相當于包包里的愛馬仕、普拉達。
接下來好幾年,我都沒有見過他。又一年春天,發現附近一條繁華的路上,有個小鋪子開張,每天都有很多人。某天過去一看,發現居然是他。依然是賣麻辣燙,變成了三口鍋,東西極其豐富。老板已經結婚了,他媳婦和妹妹都來幫忙。
從街邊搬到小鋪子里,感覺麻辣燙的口味更加贊了,能看出來,他一直在進步。那會兒,我老帶著朋友去吃,他并沒有認出我。直到有一天,朋友說魚丸和粉絲很好吃。我告訴她,因為這是海意牌的。
老板聽見很詫異,說:“這你都知道?”
我說:“對啊!你以前告訴我的。”
老板眼神很復雜,撓頭。
2
我帶丈夫L去過一次,他相見恨晚。從此之后,這個小小的麻辣燙鋪子,就變成了我們的食堂。有一陣子,我們幾乎每天都去。他愛吃白菜、海帶,我愛吃豆皮、蝦餃……吃過之后數簽子,我們總是吃得最多的。L總把自己吃的簽子往我的那堆兒里面混,被我發現之后呵斥,老板就會出來打圓場說:“你們吃的不算多啦!有比你們更能吃的。”
這個安慰,總是讓我們很窘。
一來二去,慢慢就熟了。我發現老板干活兒麻利又干凈勤快,但其實是個很各色的人,話不多,脾氣急,還有點強迫癥,豆皮、魚丸、牛肉丸、海帶、蝦餃、脆皮腸、豆腐等幾十樣東西,每樣東西碼放在什么位置,都有規矩。一旦有客人弄亂位置,老板就很不高興,會當場數落人家。
麻醬、辣椒等調料是不限量的,但如果有人執意要多放兩勺,他總會很認真地說:“不行,那樣會咸、會辣。你得聽我的,吃到一半我再給你加。”遇到脾氣好的客人,自然會聽他的,但遇到急脾氣的,難免會嗆起來。反正,他是不讓步的,不高興了,就掛在臉上。老板個子不高,又壯實,發型總是帶些憤怒感,一旦配上憤怒的表情,會讓人覺得殺氣騰騰。
有一天中午我們過去,老板在整理配菜。我看到他手腕上有文身。仔細一看,居然是個漢字“急”。問他什么意思,他敷衍著說:“急著賺錢。”
他妹妹在一邊說:“不對!他胡說的!”
我猜著問:“是不是‘不要著急’的意思?”
他停下手中的活兒,居然慢慢臉紅了……然后,憨憨地笑著說:“你怎么知道?我脾氣太急了,就想提醒自己。要是發脾氣,就看一眼。”
3
麻辣燙從最初的五毛錢一串漲到八毛錢,到現在,一塊錢一串。
那家店一直在,哪怕周圍新開的麻辣燙店如雨后春筍一般,它還是屹立不倒。
我和L從路邊攤愛好者,也變成熱衷養生人士。步入婚姻,筑巢穩固之后,就從天不怕地不怕的傻大膽、葷素不忌的自由主義者,變得特別惜命。開始運動,注重飲食,放棄了重口味,為的是一起走下去,面對歲月,能走得長一點,再長一點。麻辣燙在我們的食譜里,出現頻率驟減。但在很饞的時候,也會去吃。
雖然去得少,但和老板卻愈發熟稔。他知道我們每次固定坐的位置、必吃的菜,甚至知道麻醬里要放幾勺蒜汁、幾勺辣椒。
有時候人少,就會瞎聊幾句。有次他認真地說我家先生吃麻辣燙必須得跟我一起,如果他一個人,就總出狀況,會打翻醋瓶之類的……
后來我就總對L說:“你必須跟著我,不然出狀況!”
不知不覺中,當年的麻辣燙小攤,從路邊一口平鍋,到一個小店。這么多年,質量穩定,口味上乘,有諸多忠誠的老顧客,已是足以養家糊口、收益可觀的小本生意了。
而老板也從單身到結婚,再到成為父親。去年,他有了第二個孩子。
他真的有生活,會去工體看球賽,會在夏天最熱的時候帶老婆孩子去北戴河,會在午夜近打烊的時候和朋友一起喝酒看世界杯。他給小店貼綠色樹葉壁紙,裝了空調,添了筆記本電腦放音樂。一遍遍單曲循環:“這城市那么空……”
我在楊坤沙啞滄桑的聲音里抬頭看他,脫口而出:“你和以前長得不一樣了呢!”
他依舊很靦腆,咧嘴笑笑說:“以前頭發長,現在剪短了。”
我沒再說話,心里想:不是頭發。他的五官,統統有了橫向的拉長,整個人也往圓潤里走,不是單純的發福,其實身材沒多大變化,就是憤怒的發型、憤怒的表情、殺氣騰騰的氣場不見了。
歲月這位雕刻大師,用幾年時間,一點點磨去了他身上的棱角。他還是會呵斥老婆,怪她到得太晚,煮菜不及時,但是,沒再見過他和顧客發生爭執。也不知道到底是他用專業度征服了顧客,還是他妥協了。這個城市用包容的姿態接納了他,也改變了他。
再過三年,再過三十年,又會怎樣,完全未可知。希望麻辣燙小店一直存在,等我和丈夫白發蒼蒼、牙都掉光的時候,還會饞這一口,還會顫顫巍巍互相攙扶著來吃。那會兒也許得十塊錢一串了吧!
蔣勛書里說:“如果對此生有一個回憶,那么這個回憶會不會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的連接,未必是能夠講出來的什么不得了的大道理?我在青少年時期,常常作文寫到偉大堂皇,現在重新看的時候覺得非常幼稚。只有對人生這么不理解,才會有那么偉大的、堂皇的表現。”
也許對人生多一點理解,反而沒法闡述那么偉大的道理。于我而言,生活中所有這些細節,都變成了人生里既溫暖又蒼涼的回憶。
圖/馬冬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