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許多“50后”的子女都是“80后”,兩代人雖然只差二、三十年,但人生的境遇卻有著天壤之別。
2011年,女兒考取了美國俄亥俄州立大學研究生,9月10號我到上海浦東機場送她。辦完登機手續,還有一些時間,于是父女倆便在候機大廳閑聊。我說:“你剛20多歲就要出國了,我當年20來歲時,連山西省都沒有走出過。她馬上詫異道:“真的嗎!”我說:“沒什么可稀奇的,這還是沾了改革開放的光,不然的話,只怕連長治市都出不去。”
(一)
我是1956年生人,“50后”是生不逢辰的一代人,“三年困難時期”、“文革”、上山下鄉、晚婚晚育……最后,總算抓住一個還算閃亮的尾巴——作為高考制度改革后的首批大學生,我于1977年考入山西師范學院地理系(該校1984年更名為山西師范大學)。年長一些的人可能知道,77屆入學時間其實是在1978年春季,在這之前,我到過最遠的地方,就是離長治不到百公里的沁縣老家。
1978年3月18日,我和本市一同考入山西師院的6個“老鄉”,坐了整整10個小時的汽車,于黃昏時分到了距長治約200公里之外的臨汾市。這對于我是有多重里程碑意義的事,其中一個就是我第一次走出家鄉,從當時的晉東南地區到了晉南地區,不僅跨越了兩個地區,還翻越了太行山和太岳山兩座山脈。在安澤縣境內的盤山公路上,道路曲里拐彎,汽車七上八下,連上車前曾夸口從不暈車的一個物理系老鄉也吐得一塌糊涂,我就更不要提了。此后連續四年,除去一次因為下大雪,改乘火車繞道而行外,幾乎每年的寒、暑假,我都要在這條路上往返兩次,每次都得整整一天時間,朝發夕至,中途還得在一個叫古縣的地方停車吃飯。
2004年我又回母校開過一次地理年會,還是坐汽車去的。當時除了安澤境內的盤山路仍然難走外,其余兩端的路況已經很好了,所以我下午兩點左右就到了。2013年6月,全長166公里的長(治)臨(汾)高速公路開工,預計建設工期為3年,到時候,從長治再到臨汾,只要2個多小時就OK了。
說到高速公路,讓我想起上世紀90年代初,我所教的地理課本中首次出現了“高速公路”的字眼。因為當時在我們內地還根本沒有高速公路,于是就憑自己的想像給學生解釋:“平滑如鏡,沒有一點起伏,汽車行駛在上面就像是在滑冰場上”,現在想起來都難為情。
當然也就是因為上大學,又學地理,我便有機會連續去了一些地方。第一學期實習去了翼城、萬榮;第二學期實習到了太谷;接著又到過大同,見識了大同火山和云岡石窟,還專門跑到與大同相鄰的內蒙古自治區境內踩了兩腳,以示走出了山西地界。后來實習又到過河北趙州橋,還去了石家莊,算是真正意義上走出了山西省。參加工作后,開會、培訓、考察,天南海北,去哪里便不值一提了。
女兒1988年年底出生,與同齡人相比,到過的地方不算多,但比她爸就強多了。16歲時參加冬令營,第一步就到了位,去了國人都向往的首都北京;17歲到太原參加英語演講比賽,到過了省城;19歲考入上海外國語大學,到了中國第一大城市;20歲到四川做志愿者,去了祖國大西南;然后就是2011年,12個小時直飛美國,到了地球另一端。有時,我愛人也報怨,說女兒跑的地方太少了,不像周圍許多的家庭,幾乎每年都要帶著自己的孩子出去旅游,小小年紀已經快把中國跑遍了。我嘴上不敢與她爭辯,但總是不由自主就回憶起我在女兒這個年齡正在干什么?曾經到過什么地方?心里說:知足吧你,也就多虧了改革開放,不然的話……
(二)
當初之所以報考師范院校,說起來原因也很簡單,就是為了能不倒班。當時我經過近三年的插隊,已經選調進廠當了工人,在金工車間當車工。工廠里的工人,特別是車工,最大的特點就是要倒班,兩班倒或者三班倒,人歇車床不歇。頭班從早8點到下午4點,二班是下午4點到晚上12點;三班晚上12點再到早上8點?;旧弦恍瞧谝惠啌Q,生活很不規律,一上二、三班就昏昏欲睡,特別是冬天,冰天雪地,大半夜上、下班,很不習慣。當時就很羨慕教師這個行業,并不是說當時教師地位有多高。要知道那時還是工人階級領導一切,教師職業遠沒有現在吃香,但是比較規律,不用倒班,再怎么說,總不能讓學生半夜三更也上學吧。
因為是高考制度改革頭一年,什么都不懂,填報志愿時差點出了洋相。我只想著報師范院校,但是有山西師院,有晉東南師范專科學校,還有雁北師范專科學校等,到底如何填?心里根本沒譜。因為不公布分數,更沒有分數線一說,只能估摸著報。想去師院,又怕分數達不到;報師專,又心不甘。找了個小學體育老師參謀,他其實也不懂,出了個主意讓我從低往高報,先報??疲賵蟊究?。等填好表準備交時,才知道人家是第一志愿先錄,然后再錄二、三志愿,你第一志愿就報了雁北師專,一下錄取了,哪里還輪得到山西師院?一聽恍然大悟,忙改了順序重新填寫。即便這樣,心里還是沒底,在“能否服從分配”一欄,又鄭重其事地寫上“如不償上愿,請酌奪,不計院??葡怠保扔杏懞弥猓钟凶闹印?/p>
現在回想起來,當時的政策還是有問題——整個錄取過程搞得很神秘,考生的成績卻不讓本人知道,一切均在“暗中”進行。我雖然覺得考得不是太理想,但認為或許有一碰,因此,一直在暗暗等待。后來看到有人陸續接到錄取通知書,但自己卻杳無音訊,心里便開始七上八下,干什么都心不在焉。無奈之下,只好找到文教部的一位熟人打聽,查詢之后說是錄了,通知書一半天就到,一顆心才落了肚。
凡是77屆考生,有許多人至今仍不清楚自己當年的高考分數,因為從未有正規渠道通知本人。我的成績還是入學以后,有人在系辦公室看到后,才轉告我的,分別是:語文82,政治82,史地77,數學24,總分265分。雖然今天看起來不高,但在當年,全國報考人數570萬,只錄取27萬,錄取比例為21∶1,也算是轟動一方。整個家屬區,有幾百戶吧,本科只考上我一個。當年一起上學的初、高中同班同學也有百把人吧,本科也僅我一人。按說我在校時學習并非十分拔尖,而且初中是在一個廠辦“帶帽中學”(原先只有小學規制,后來又加了初中。是文革時期“學制要縮短,教育要革命”的產物),基礎較差,但鬼使神差,竟然讓我冒了油,至今想起來,感覺還是很爽的。
我女兒是2006年正式參加高考,當時山西省還是先估分填報志愿,然后公布分數。她的成績是590分,高出一本分數線29分,但志愿報得過高,第一、第二志愿都沒有被錄取,最后被調配到陜西一個一本B類學校,覺得太不理想,結果沒有走。2007年,她的成績是611分,高出一本線31分,因為頭一年的陰影,又估低了許多,最后雖然是按照第一志愿走了,但仍然留有遺憾。2011年,山西省也實行了先公布分數線,然后再填報志愿的政策,而且平行的三個志愿都可以錄取。如果這個規定能夠早實行幾年,她第一年肯定就會去一個理想大學了。感慨30多年來,從工農兵推薦到考試錄取,從分數保密到公布成績后填報志愿,從4.7%到70%的錄取率,高考改革變化之大,無需贅述。雖說自己和女兒都沒有趕上最佳時機,但制度在趨于完善、社會在日漸進步卻是不爭的事實。
(三)
我所讀的山西師范學院,是當時山西省唯一的師范類本科院校,與山大、工大、醫科大、農大并列為省屬五所老牌重點大學,也是整個晉南地區唯一的一所本科院校,但辦學條件不敢恭維。學校在臨汾市西南隅,面積不大,西邊是土城墻,東邊是一個大坑。我們入學時只有二棟三層高的教學樓,后來又起了一棟五層樓,當時就感覺高得不得了。五棟宿舍樓,女生樓號稱“四合院”,其實是“U”型的二層小樓,男生樓兩棟,也都是三層。各系辦公室基本上都是平房,圖書館和閱覽室在同一棟樓里,前半部分借書,后半部分閱覽雜志。閱覽室雜志也不多,每天還不到開放時間便有許多學生擠在門口等候,一開門便涌進去,搶雜志,占座位。學生宿舍沒有開水房,打熱水要到食堂院去打。每天一下晚自習,都趕快拎著暖壺往食堂院跑,去晚了便空手而歸。
作為全省專門培養中學教師的最高學府,文化教育生活好像也并不十分繁榮。不過在當時,剛剛結束“文革”禁錮,已感覺很不錯了。有印象的就是周六在校門口放映電影,像農村的露天電影一樣,早早就有人放了凳子占地方。其時剛流行跳舞,外語系和中文系并駕齊驅,引領風騷,男女抱在一起,跳交誼舞,令人十分新奇,觀看者踴躍非常。每年元旦,各班級都舉辦迎新年晚會,或舞會,學生們結伴觀看,看了這家看那家。午夜12點過后,全校大會餐,從食堂打回兩個饅頭一勺肉菜,回宿舍大快朵頤。
印象最深的就是晚上到各系辦公室尋找電視看。一個兩間大的平房,一臺18或20吋電視機,擠得滿滿一家人。當時正熱播《大西洋底來的人》、《加里森敢死隊》等美國電視連續劇,劇情很吸引人,看了一集又一集,連晚自習也不去上了,直到系領導出面干預才悻悻而散。中國女排第一次獲得世界冠軍也是在大學里看的,1981年11月,中國隊在第三屆世界杯女子排球賽中,以七戰七捷的佳績,首次登上世界冠軍領獎臺。因為時差不大,所以我們幾乎場場不落。11月16日晚,經過兩個多小時的激戰,中國隊以3比2擊敗東道主日本隊,奪得冠軍。首次登上冠軍領獎臺的中國女排隊員喜極而泣,我們也激動得熱淚盈眶,發自內心為中國隊奪冠而吶喊助威,群情振奮,體育系的同學還燒掉床單以示慶賀。
然而,最不能容忍的還是伙食。一日三餐,早餐玉米面糊糊一勺,窩頭或發糕一個,咸菜或腐乳一塊;中午兩個饅頭或面條,高湯(其實就是醬油湯)一份;晚上饅頭或窩頭一個,湯面一勺。幾乎天天如此。不同的就是有時把窩頭換成了一種“鋼絲面”,其實就是玉米面不蒸窩頭,軋成面條了,雖然不難吃,但吃多了會感到燒心。星期天只有兩頓飯。剛開始還不習慣,往往上街補充一頓,8分錢一碗清湯面或者一毛二一碗臊子面。但時間長了慢慢也就不再出去吃了。因為當時上師范院校的學生大多數都來自農村,生活都不寬裕,同一宿舍出去吃的人不多,自己一個人去感到有點兒奢侈。另外學校每月只有2元錢的助學金(按照學生的家庭生活狀況評,家庭人均10元/月以上的只有2元),如果出去買吃多了,就要給家里增加負擔,也覺得于心不忍。
因此,對伙食人人都很上心,每頓打稠打稀,打多打少,都很在乎。尤其都是20來歲的年輕人,正是飯量大的時候,又得天天上課,最容易肚餓。每頓還不到開飯時間,食堂窗口就排起長隊等著打飯。當時我們最痛恨上午第四節有課,不僅容易餓,而且打飯也很緊張。因此許多人都把飯盆帶到教室,一下課就直奔食堂。當然有時候也有專門去晚的,那肯定是吃湯面,去晚了收拾鍋底能夠稠一點,但太晚了就沒有了,只能兩個剩饅頭和一盆高湯打發了事。
關于當時打飯的情景,我曾經寫過一篇短文描述:“正是午飯時分,幾幢三層高的樓房,像春蠶吐絲般源源不斷地吐出形形色色的人。順著人流,他們都聚集在幾個賣飯的窗口前,有男有女,鬧哄哄,一堆連一堆,又擠又吵,人山人海,你立刻就會聯想到置身于鬧市。但他們并非為趕集而來,因為到處人聲鼎沸,飯盆碰撞,只見一個接一個飯盆從窗口遞出來,從人的頭上和腋下端出來,從所有的縫隙里拽出來。隨時可見到饅頭滾到地上,菜湯撒到身上,起哄亂罵,你搶我奪,簡直像個難民營?!?/p>
長時間積怨,終因一個偶發事件,于1981年11月11日發生了罷灶事件,一開始只是不去打飯,后來又發展成罷課,稱“雙11雙罷”運動,歷時5天,聲勢浩大。大字報、漫畫鋪天蓋地,目不暇接,各種詩作、檄文振聾發聵,群情激憤?,F抄錄幾篇,以饗讀者:
想當年,初來兮,也曾是油頭粉面,少年英俊
看今朝,將去也,只落得骨瘦嶙峋,老氣橫秋
——《對聯》
師院生活太糟糕,學生大都吃不飽,
窩窩酸,饅頭小,清水煮菜油太少,
一日三頓紅醋湯,愁眉苦臉盆中照。
想想當年老恒元,威風哪個比得了,
嘩啦一下眾人起,恒元威風平地掃。
要想生活搞得好,不妨大家罷罷灶!
——《李有才板話》(這首詩還有人專門譜了曲,成為《罷灶戰歌》)
上頓是鹽巴煮菜,
這頓是菜煮鹽巴。
若說有奇緣,
為何諾言終虛話,
若說無奇緣,
為何三餐不離它?
改制空勞牽掛,
人人枉自嗟呀。
有道是書山有徑,
怎奈是饑腸難爬。
想腹中能有幾多油珠兒,
怎禁得,
秋盼到冬,春盼到夏?
——《枉凝眉》
忍耐再三,不愿鬧難堪,指望灶上能搞好,一向委曲求全。孰知至今數年,飯菜日日照般,想想只有罷灶,罷灶方能改觀。
——《清平樂》
伙食改善渺茫茫,憶往事,唯心酸。痢疾橫行, 多少人恐惶,朋友相逢應不識,瘦如柴,面色黃。夜來幽夢忽還鄉,老母親,細打量。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料想年年腸斷時,離家人,返師院。 " " " " " nbsp; " " " " " " " " " " " " " " " " " " " " "——《江城子》
從中雖然不難看出天之驕子的才華橫溢,更說明當年伙食之差,絕非一般。
等到女兒2007年上了大學,再煞有介事地談伙食,說起居,自然讓她不耐煩,因為那根本就不算個事兒了。一個學校五個食堂,幾乎全天都在營業,基本上隨去隨吃。而且整個松江大學城飯卡通用,十幾個學校,幾十個食堂,隨便你想吃什么都能滿足要求。何況眼下時興“瘦”為美,更不敢督促女孩子增加營養了。至于文化生活,一人一臺電腦,什么信息都“即時播報”。學校體育設施也都是超一流的,達到國際標準。求學期間,她還經常參加各種講座,不經意間就會碰到一個名人,上前索要題字也往往能夠得以滿足。她就曾經偶遇著名音樂人譚盾,還要到著名作家畢飛宇的簽名和趙麗宏的墨寶。2010年世博會,她志愿做了一名“小白菜”,服務、奉獻的同時,更開了眼界,世界都在她眼前。因此當我很認真地給她看這些當年的“討飯”詩文時,她表示出極大的敬意和驚異——你們當年還有這么搞笑的“吐槽”故事!真是讓我“情何以堪”!不過轉念又一想,這樣也好,她越是難以想象,越證明中國改革開放的變化之大,越是驚異,越能說明我們時代發展的步伐之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