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壺大意

壺，泡茶之器物也。昨夜無事，往西門茶壺伯鋪頭一坐，就看中了三把紫砂小壺。待回到家里，已是夜深。一時睡不著，索性用清水把這幾把壺里里外外淘洗了，又抓一撮鳳凰單樅，和壺一起放水里給文火煮開了——這樣說來烹壺倒有如烹骨頭湯，什么風味全憑個人喜好。

與這賣紫砂壺的阿伯相識近十年，已是十分熟悉的人，他原先也收藏些紫砂壺，現在以壺養壺，消磨這退休后的大把好時光。然而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癖好，閑坐的時候，他總是用毛筆蘸了茶水，在壺上一遍一遍游走，把新的壺也刷畫得仿佛用了許久的老茶壺，這養壺的方式正是我最不喜歡的，每每在壺伯那里尋得一二只茶壺，我總是用盡氣力把那層虛浮著的茶垢洗凈了，顯出壺原有的底子和氣息。

對紫砂壺，我偏好光貨多一點，這一次所收的三把壺卻是花貨，壺面皆有字或畫，字畫還都頗有些意趣。有一把壺叫勁竹，是壺伯以前收藏的，有一定年份，雖然做工并不是很完美，但泥質很好。我尋思著以后自己的藏書、藏壺，不知是否有一天，忽然覺得沒意思了，將之放了出去，又想著人是不是這樣，年輕的時候熱勁多，待到年歲漸長，許多原本十分熱切的東西便都散淡了，藏了多年的東西也肯這樣就隨了別人。另有一把壺，壺身所刻的兩只鴨子在方寸壺面上各有姿態，頗有野趣，我看了那制壺人的印鑒，一時辨認不出，也就罷了，許多名家壺也不見得就很有意思。倒是董夕根手制的一把心意壺花了些銀子，壺伯四把董夕根壺已被人拿得只剩這一把，想著也許一轉身，這把壺很容易地便擦肩而過，所以還是把身上的銀子給掏空了，想著明后天不知是否能有壺飲水飽。

小壺大意，這大意，是指人被這小小的壺愚弄了，對自己的支出十分大意。現在家里收的多是小壺，壺是茶器，所以大小全憑自家習慣，功夫茶，三四杯的量，每日稍有片刻閑暇，工夫都在上面，這時光便有些悠長，不那么急躁。

一賣茶壺的朋友說，藏多久的紫砂壺碎了也就碎了，一個緣字就可以釋懷。

前幾天，因家里要重新裝修，在收拾雜物的時候，家里人把我藏了多年十分喜愛的一個紫砂壺壺蓋給碰掉了，撿起來一看，已缺了一個角，又微有裂痕。我想起緣分這個詞，可是當其時，一時間竟不能釋懷，趴在沙發上，臉耷拉著，仿佛不能接受這突發的小事件。忽然走神，想起少年時候，遇到不愉快的事情，便去床上躺著，以為睡一覺，一切便會回到最初。我想自己心疼的不僅僅是這壺，而是這壺代表著的一段時光。13歲那年去潮州郊游，在開元寺附近買了一枝竹枝做的人，自那以后對瘦伶伶的東西總是著迷——人的審美很奇怪，基因里藏匿著密碼一般。現在家里擱放著的物品也多是瘦長的，而且一放經年，譬如窗臺上有個鈞窯的瓶子，瘦得很，偶爾插了長的干梅枝，陽光透過竹百葉窗斜照著，梅枝影子在地板上伸出幾米遠。我收拾之間，發現書柜里、玻璃架子上、落地衣櫥頂、抽屜中，許多東西，隨著自己挪來挪去，竟能保存完好，一想也都有二三十年的光景——多癖的一個人，那么小的時候喜歡的東西，都要藏到現在。那枝“竹人”，我住到哪里她住到哪里，20多年來，陪伴著，成為另一種意義上的家里人。我想著如果有一天，忽然開了悟，什么都能看破，那是多奇怪的一個禪機，然而這事情仿佛發生不到我身上。一世為物牽絆，到底不能遇得禪宗點破那一刻的自在。家里人很有悟性地安慰說，心疼是心疼，但也只能是壺蓋著地的那一剎那，過后一想再想就有點傻了。

這些易碎的物品像人的感情，不碎的時候也不去關心，放在那里塵埃一重重，碎了反而益發珍重。這破了蓋的壺已經封存，我仍然重新啟封察看，終于知道這壺蓋無法修復，索性死了心，拿了另外一把好壺，泡了好茶，消磨當下這秋意濃重的好時光。

摘自《汕頭特區晚報》2012年2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