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爾克斯

許多年之后，面對屏幕上傳來的加西亞·馬爾克斯去世的消息，許多人就會想起最初讀到“許多年之后，面對行刑隊，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將會回想起，他父親帶他去見識冰塊的那個遙遠的下午”這個句子時的情形……

我不得不用這么一句拗口的話來談論加西亞·馬爾克斯的去世。在我看來，若不以這樣一種雖然拗口卻又令人難忘的句子，不足以表達我們對馬爾克斯去世的震驚感受和哀悼之情。馬爾克斯的去世，在互聯網上掀起了哀悼的波瀾，人們不約而同地談論起“許多年之后……”這個句子。

是的，就是這么一個句子。一個巧妙的話語裝置，將一段司空見慣的回憶，變成了一場巨大的充滿魔幻色彩的時間風暴，席卷了一百年的孤獨和喧囂，就好像一只折疊得極為精美的紙鷂，將一張普通的紙變成了一只自由的飛鳥。而它則對于1980年代的中國年輕一代的作家來說，猶如一場精神地震。這里面孕育了一個時代的新文學，它是1980年代中國先鋒文學的種子，一個時代文學新生命，就是從這個句子中誕生的。關于馬爾克斯與1980年代中國文學之間的關系，應該寫一本專門的書來談論。其實人們也已經談過很多了。整整一代先鋒作家：莫言、馬原、洪峰、余華、蘇童、格非、北村、阿來、李洱，以及其他作家如韓少功、賈平凹、閻連科等，或多或少也都沾染了馬爾克斯式的色彩。從某種程度上說，馬爾克斯同卡夫卡、福克納、博爾赫斯、羅布-格里耶、米蘭·昆德拉等人一起，成了1980年代中國先鋒文學話語的“源代碼”。

這個句子是一道分水嶺，不僅在精神上，也在話語形態上，隔開了文學的新舊兩個世界。它將兩個不同的時態、處境和經驗重疊在一起，讓我們也經驗到了現在、當下的存在，實際上是過去和未來交疊處的一個并不起眼的皺褶而已。今天，當馬爾克斯去世的消息傳來的時候，這個句子再一次掀起一股巨大的精神旋風，將人們卷入到那重疊交織的時間迷宮當中。而我們則成了馬爾克斯的小說《巨翅老人》中所描寫的那位被颶風刮傷了翅膀的垂老天使，蜷縮在記憶的泥淖中，憂傷地緬懷那些逝去的青春歲月里與文學大師的相遇，以寄托我們的哀思。

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回想起的是父親帶他見識冰塊，而馬爾克斯帶來的回憶，則是關于一個時代的孤獨和愛情。許多年前，當我第一次知道《百年孤獨》這本書的名字的時候，我尚在故鄉的小鎮上當醫生，那個小鎮跟馬孔多一樣的小，一樣的偏遠，一樣的魔幻和荒謬，也一樣的孤獨。日后每一次閱讀《百年孤獨》的時候，我都會想起我故鄉的小鎮，想起那些人、那些事、那些樹木、雨水、泥濘，那些散發著青苔氣息的老宅，以及混合著污穢、藥水和死亡氣息的鄉鎮醫院。一些形象和情節歷歷在目：傳說中的狐仙，據說能捉鬼的糧站會計，坐在村口大樹下的癡呆老頭，突然嚎叫的瘋女人，黃昏時分叫魂的聲音……我突然覺悟到，馬爾克斯小說中的那些所謂“魔幻”，在我的故鄉卻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有時，我特地將馬爾克斯筆下的地點和人物，都換上我的故鄉的名字，再來讀時，感到簡直就是一部關于我的小鎮的真實生活的寫照。它是那樣的親切，那樣的實在，那樣的栩栩如生，又是那樣遙遠和孤獨。而我自己，就像那個沒有人給他寫信的上校一樣，日復一日地期盼著那個滿臉痤瘡像只綠油油的田雞的鄉村郵遞員的出現，為我帶來遠方朋友的信件，帶來外部世界新鮮的信息和精神空氣。所以說，日后的先鋒派小說家與其說是模仿馬爾克斯，不如說，是馬爾克斯喚醒了一種文學意識，提示了文學真正應該關注的對象。真正的文學不是依靠“主義”、“流派”來進行，它就是我們真切、深邃的生活經驗，是我們周圍的一花一草、一樹一木所散發出來的氣息，只不過我們常常忽略了它們，忘掉了去感受它們。

另一次奇妙的閱讀經歷是，我在讀《霍亂時期的愛情》的時候。那時，我也正在經歷一場愛情，熱烈而又可怖的愛情。不僅如此，愛情確實就像是一場霍亂，它四處蔓延，在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的那段時間里，校園里彌漫著空虛、無望的迷霧，仿佛南美小鎮上連綿不斷的陰雨，令人郁郁寡歡。幾乎每一個人都感到自己好像突然被拋擲到一個巨大洞穴當中，被無可名狀的孤獨感所包圍。那真是一個“惡時辰”，而“百年孤獨”這樣的詞句，似乎就是為我們這個時代所準備的。我發現周圍的人或前或后幾乎都陷入了愛情當中，周遭的情感環境一片狼藉，大家都在經歷著痛苦或快樂的歷練和煎熬，愛情就像鴉片，安撫著那些孤獨不安的心靈。最終，幾乎人人都傷痕累累。最讓我驚訝的發現是，當陷入令人痛苦的愛情中時，竟然有著類似霍亂的癥候。我的一位朋友在經受了情感的打擊之后，當即胃部劇痛，而且上吐下瀉。情感上的劇烈損傷，竟以胃腸道癥狀表現出來。我甚至堅信，愛情倘若不伴隨著高燒、疼痛、虛脫，乃至各種污穢，簡直就算不得愛情。

偉大的文學就是這樣，它強有力地侵入我們的生活，介入我們的內在精神結構，它不僅是建構了我們的文學生活，同時，更奇妙的是，它也滲入了我們的日常生活。加西亞·馬爾克斯確實成為我們這一代人的生命經驗的一部分，構成了我們的句子，也構成了我們的感官經驗。馬爾克斯的影響如此之巨大、如此之不可或缺，對于我們這一代人，尤其是對于一位作家來說，有時卻又是一場災難。一方面我們在享用馬爾克斯的文學美味，另一方面，“許多年之后”這個糾結的句子，就像蛇一樣糾纏著我們，成為我們的魔咒和無可克服的巨大障礙。走出馬爾克斯，是這一代作家的夢想。是的，倘若不能走出馬爾克斯的文學迷宮，我們的精神性的孤獨將一如既往。

現在，這位巨翅老人終于回到原本屬于他的世界去了。而我們“還在望著他，直到消失不見為止，這時他已不再是她生活中的障礙物，而是水天相交處的虛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