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現代美術的現實主義作品是由新興版畫開拓的,版畫本身的特性也使得美術可以與革命緊緊結合在了一起。2013年11月19日,“新興木刻與廣東版畫”展在廣東美術館展出,當年在新興木刻運動的影響下,廣東有大批美術青年到上海等地求學深造,再將現代版畫火種帶回原籍,而新興木刻運動本身則以燎原之勢席卷全國。
“文人畫”一直是理解中國傳統繪畫最重要的一個關鍵詞,現世生活的作品在題材上就已被崇尚“逸品”的士大夫歸之為下品了。直到明清講唱文學和木刻書籍的發展,更多通俗類的藝術形式開始傳播。隨后,無論是傳教士帶來的西方宗教繪畫,還是隨著商業廣告傳入國內的西洋畫片、照相布景景片,都與傳統中國畫的表現和追求相距甚遠。但這些西來的藝術形式多少有些追求閑適安逸、陰柔甜膩的小眾情懷。
上海虹口區魯迅公園附近有一條著名的多倫名人文化街,這里有一處“中華藝術大學”舊址,曾經是現代文壇赫赫有名的“中國左翼作家聯盟”成立的地方。魯迅早在1928年就開始在此致力于介紹東歐和北歐的文學, 譯介歐洲特別是蘇聯、德國的現實主義版畫,期望以此“扶植一點剛健質樸的文藝”。20世紀30年代初期內憂外患之際,魯迅在此明確提出了藝術創作所應該呈現的面貌和基調,以進步美術青年為主力的中國新興木刻運動也開始興起。
基于制作的便易和相對廣泛的群眾基礎,木刻成為當時最有利的繪畫宣傳武器。在傳統雕版木刻基礎上,對歐洲現實主義版畫的借鑒吸收成為這一時期藝術革新探索的背景。
歐洲版畫對中國影響最深的兩個國家莫過于蘇聯和德國。蘇聯版畫的藝術風格較為統一,多為革命現實主義之作;德國版畫以及比利時版畫卻大多帶有表現主義的傾向,像著名的女版畫家柯勒惠支的作品,在深刻的批判寫實中,蘊含著更為強烈的人性吶喊,因此也更得魯迅及國內藝術家推崇。
投身版畫藝術的大都是當時20歲上下的青年, 他們充滿著革命主義的熱忱,但普遍缺乏造型基礎訓練。在倡導新興木刻運動時,魯迅極為重視對版畫的技術和藝術語言提煉探索,他反復提醒從事版畫的青年藝術家要多注意西方寫實的造型訓練。此外,與繪畫技術手段和形式語言相互對應的,是其背后潛藏著深刻的文化觀念和思想意識。魯迅之所以倡導青年藝術家在寫實素描上多下工夫,一方面是源于造型的準確與否直接關系作品抨擊現實的力度,同時更重要的是鼓勵青年人要有直面現實、勇于寫實的勇氣。在與現實黑暗直接對話的過程中,將真實的社會問題轉化成具有表現力的作品,激發民眾的共鳴。
年輕的版刻藝術工作者們,從同情民眾的遭遇到歌頌他們的覺醒,這在美術創作來說是開辟了一個新的視角。雖然歷史上有不少涉及勞動題材的作品, 但與現代畫家從根本上關心勞動者的命運、尋找擺脫貧困之路、尋找徹底解放并建立新的社會制度的新觀念決然不同。將藝術與解放事業結合在一起, 這是過去從未明確過, 甚至是過去從未觸及到的課題?,F實關懷和語言革新成為20世紀前半葉人文運動的基調。
中國版畫家們沒有沉溺于小眾情懷的閑情逸致,“為藝術而藝術”的口號與實際的藝術創作多少也有些距離,困苦艱難的日常生活與真刀真槍的撞碰才是激發他們進行創作的源泉。這一時段的木刻作品所表現的青年版畫學徒的熱誠, 但也常常是現代社會的詬病。
“人”是在這樣一個時代變革中是永恒的主題。解放區延安是千萬致力于革命的年輕人向往的地方,這不是單純地理區域的跨越,更暗含著歷史時代的更迭。這樣的歷史時代和精神反應在木版作品中,可以看到對于新型人物的謳歌或重要事件的反映。古元的《減租會》、力群的《幫助群眾修理紡車》等,畫面通過營造真實的生活場景來表現版畫藝術家對于民情民生的細致觀察,也是對人的生活狀態直接的表態。而上海南京國統區的木刻在李樺、黃新波、野夫等人的帶領下,創作堅持現實主義的原則,代表性的作品如李樺的《教授生涯》,深刻表現了知識分子這一特殊階層在社會變革中艱辛困苦。
新興版畫家們在特定的歷史時期注重對各個階層真實生活的關照。除此之外,在逐漸熟練的過程中,還出現了一些獨具思想的作品。典型的如黃新波1941年創作的《他并沒有死去》,這已經在寫實的基礎之上,提煉出更加具有張力的視覺語言,以一種紀念碑式的視角,和縱橫垂直的十字架構圖,塑造了悲壯而堅毅的永恒之塔,這無疑是一副從形式到內容都很具現代性和批判性的作品。
魯迅曾直言“擅長木刻的,廣東較多”。在上海從事早期現代版畫運動并受到魯迅教導的青年版畫家,有很大一批人都是廣東籍,代表藝術家包括劉侖、梁永泰、蔡迪支等。他們30年代初離開上海后,也將現代中國版畫的火種帶回廣東。返鄉后,他們大都在當地從事教育工作。當時廣東版畫創作形成了兩大中心,一部分聚首廣州以李樺為核心,另一部分在粵東以羅清楨為首。戰后雖然李樺、賴少其等人紛紛離開,但有劉侖、梁永泰、蔡迪支等人的支撐,廣州依然是新興版畫最為繁榮的地區。
當今天重新看待這批版畫作品時,打動我們的可能不單是作品本身的形式,甚至這些略呈拙氣的木刻作品在技法更迭的今天略顯平淡,但就這批作品在當年篳路藍縷的中國現代美術史形成過程中,成為必須書寫的一段篇章。更加難能可貴的是,這批版畫在非常時期承擔起藝術創作可以承載的民族史命,這批藝術家在繼承中國傳統文人對家國憂慮的情感基礎上,開創了中國現代版畫艱難的起步階段。今天的版畫藝術與社會文化之間的關系早已變異,版畫的使命也不再是剔除社會毒瘤的匕首或謳歌新時代的傳聲器,但隨著現代藝術的不斷演進,我們仍舊難以尋找到一個合適的接棒者,用以接續中國現代版畫的先賢所開創的歷史局面。時至今日,版畫藝術在中國的征途可謂陷入尷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