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這個被人們掛在嘴邊的形容詞“卡夫卡范兒的”(Kafkaesque)到底是什么意思?卡夫卡傳記的作者弗里德里克·R·卡爾認為這個詞經常遭到誤用。
卡爾說,卡夫卡是僅有的一位“自己的名字都成為英語的一部分”的20世紀作家。(譯者忍不住插嘴:《1984》的作者喬治·奧威爾也有其形容詞Orwellian。)但是,“我反對管等公共汽車時發現公共汽車全停運了這種事兒叫卡夫卡范兒。不是這么回事兒。”

“卡夫卡范兒是說,”卡爾在采訪中說,“你進入了一個超現實的世界,你所有的控制模式,所有的計劃,所有你選擇自己行為的方式,都徹底地崩潰了。你發現自己在對抗一種力量,這種力量與你對世界的認知相違背。”
“你不放棄,不倒下,也不死去。你去盡一切力量與之斗爭。但是毫無疑問你會失敗。這就是卡夫卡范兒。”
卡爾說,“卡夫卡范兒”已經成了我們這個時代的標志詞。“這個詞兒定義了我們。這個詞告訴了我們,我們是什么,我們能指望什么,這個世界是怎樣的。如果要知道這些問題的答案,請讀卡夫卡。你讀過《變形記》,看到那個早上起床變成個大甲蟲的人,你就什么都懂了。”
卡爾的書架的整齊程度可以顯示出他對秩序的熱心。沒有一本書是折彎的,也沒有一本書平放著。
他回憶說,第一次看到卡夫卡最著名的短篇小說《變形記》后,他“徹底懵了”。
“當時我上大學,在哥倫比亞大學的圖書館里看到了這本書,之前從來沒聽說過。”他說,“當時光線很暗,我坐下來讀它,周圍環境幾近完美——黑暗,孤獨,恐怖。就是看這書的地方。”
如今,卡夫卡已經成了主流學生讀物,長大以后還讀書的人也愛讀他。卡爾認為,《變形記》、《饑餓藝術家》、《在流放地》和《判決》是他讀者最多的作品。他也認為卡夫卡最有名的長篇小說《審判》,憑借其描繪的種種“基于錯誤信息的陷阱”,已經是這個變態世界的神話般的象征。

《審判》的主角Joseph K,盡管努力尋求真相,最終還是被以不知道是什么的罪名處死。時間和空間都被重構了,可以“既對主角有利,又對主角不利。世界的恐怖在于他永遠無法知道哪種情況會在哪一刻發生。”卡爾寫道,“這就是卡夫卡范兒的人生:努力去尋找根本找不到的東西,或者努力要找回根本找不回的東西。”
卡爾是迄今少數看過卡夫卡手稿的研究者。他花了很多時間在牛津大學的圖書館閱讀卡夫卡用來寫作《城堡》的練習本。他還發現了32封此前未見的卡夫卡在將死之際寫給父母的信。
“這些東西不會改變我們對他的看法。”卡爾說,“卡夫卡已經是卡夫卡了,什么都改變不了他的形象。但這些東西仍然是重要的發現。”
卡爾是紐約大學的文學教授,曾經寫過康拉德和福克納的傳記,以及很多文學研究類著作,他認為卡夫卡全方位的復雜性使為他立傳充滿挑戰。卡爾說,他至少25年前就開始想要為卡夫卡寫傳,但一直到幾年前自己62歲時才覺得自己準備好了。
卡爾最初被卡夫卡吸引,一定程度上是因為相似的家庭背景。“我家是波蘭-俄羅斯-立陶宛的猶太人,”卡爾說,“所以我可以理解卡夫卡的家庭生活。我知道那種生活是什么樣的。我不像他那么夸張,但我能理解他決定要盡全力去投身于某事的勁頭。”
“而且我能明白他的家庭,那種高壓到讓你覺得你再不逃走就完蛋了的家庭生活。卡夫卡從來沒逃走過。他陷在那兒了。”
“他需要那種可以仇恨并與之斗爭的東西,通過他的恨意來定義他自己。這就是他對他父親的感覺。他爸并不是什么怪人,只是個標準的中歐父親而已。我沒有一個那樣的父親,但我長大的過程中也觀察到了類似的東西。這就是美國猶太移民的生活。如果我早生一代人,那對我也是難免的事兒。”
除了這些同感,卡爾在理解卡夫卡時也會遇到障礙,比如他的生活方式。
“在某些方面,”卡爾說,“我真是搞不明白。比如說他的性生活。很顯然,他在本能上是異性戀的,但作為一個活到40歲的男人,他的性經驗真是貧乏的可憐。”
“閱讀他的筆記和日記,你會覺得他太像個同性戀者了。比如說他渴望被進入,對男性來說這當然是同性戀的。“
“而且這些東西根本沒法組合起來。卡夫卡的性欲全都是針對女人的。旅游的時候,卡夫卡會記錄碰到的美女。另一方面來說,他大部分時候都無能,大部分跟他有關系的女的,他都沒怎么跟人家好好搞。“
為了加深對卡夫卡的理解,卡爾還曾和一位女性心理分析師朋友進行了很多討論。他假裝自己是卡夫卡,向這位朋友講述卡夫卡的夢和生活片段。
”我想看看她怎么看這些事兒,“他說,”這種討論也確實帶來了一些想法。“不過,卡夫卡自己永遠都不會去找心理分析師。”
”心理學家絕對攻不到卡夫卡的一壘,“卡爾說,”如果卡夫卡和一個心理學家聊天的話,他們的談話會南轅北轍。卡夫卡不會讓別人分析他。他有一個不容被打破的東西,那就是要在紙上寫下小說。沒有人可以侵入到他的這個世界。“
卡爾也認為,盡管已經有很多作品在研究卡夫卡,但仍然存在著很多值得討論的話題,比如說卡夫卡的素食和細嚼慢咽的習慣。
“沒人像花我這么多力氣研究卡夫卡吃飯,“卡爾說,”吃和性是相關的,這是標準的心理學研究方法。食物也就因此成了卡夫卡必須斗爭的對象。”
“食物的角色在猶太文化傳統中可以非常不同于一般。在我長大的過程中,我沒得過厭食癥,我的經驗是總得不到足夠的食物,總希望吃到比得到的更多的東西。這是歐洲移民的特有經驗,尤其是對猶太人。”
“災難好像總是觸手可及,所以飯吃得就越來越少。卡夫卡通過排斥食物,變得和他父親越來越不一樣。他父親越長越胖,他自己越來越瘦,6英尺高卻只有115磅。“
卡夫卡不斷的角色轉換也讓人感到難以理解。
“很難確認卡夫卡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他說,”唯一能看清他的方法,是讓他生活中接觸的各種人都一塊出現在他面前。他在家里扮演一種人,在朋友面前變成另一種人,在保險公司上班時又完全是第三種人。他和戀人菲麗絲糾纏了五六年,在這個關系中又在扮演一個完全不同的人。在他拿起筆開始寫作的時候,當然又成了一個不同的人。卡夫卡這家伙把他自己打碎成了五六個不同的人。”
卡爾認為,卡夫卡需要一種不正常的狀態,就像給菲麗斯的信中表現出的徹底的瘋狂。“他耍起手腕來真是厲害。卡夫卡不斷地從各種角度為自己辯護,讓菲麗絲各種失望,然后他再接受菲麗斯,搞得好像他要她是在作自我犧牲。”
卡爾也相信,文學巨匠如福克納、普魯斯特、康拉德、喬伊斯和卡夫卡都要靠他們各自的瘋狂來搞創作。
“卡夫卡以所有他選擇的方式受到折磨,”卡爾寫道,“對我們中的大部分人來說,稍微變通一下,就可以少受很多罪。但是,對文學家就不能這么做。你不能讓他們高興。讓福克納放棄那種瘋狂的酗酒,福克納也就不是福克納了。”
被問到卡夫卡如果沒生在布拉格還會不會是卡夫卡時,卡爾有些猶豫。
“每個重要的作家都是一些特定事物結合的產物,時間,空間,歷史,等等等等。所以如果生在別處,他應該成不了卡夫卡,”卡爾最終答道,“布拉格不僅僅是布拉格,它也是一個屬于奧匈帝國的瞬間。卡夫卡對布拉格有巨大的愛和巨大的恨。他憎恨這個城市,卻離不開它。”
1989年,共產黨政權倒臺前不久,卡爾曾到布拉格搜集資料。“我到了那兒,跟當地人聊天,他們說,對,這座城市真美,但我們都快被它弄死了。我說,布拉格多壯美啊!他們說,是啊,除此我們什么都沒了。卡夫卡也有類似的感覺。他管布拉格叫‘有利爪的老婊子’。”
卡爾把他的作品獻給“六百萬被歐洲人殺害的歐洲人”。這個獻詞有點奇怪,畢竟納粹大屠殺發生前,卡夫卡就已在1924年去世。
“記住,我說的是歐洲人,不是猶太人,”卡爾解釋說,“我說得很清楚,卡夫卡不是什么先知,他只是看到歷史的發展將引向一個災難式的未來。他是個奧匈帝國解體這方面的歷史天才。”
“那些奇怪、超現實的作品,都可以被看做是與這種背景相對抗的產物。第一次世界大戰決定了20世紀的軌道。我把這個世紀看做是一個拋物線。所有災難都在一戰初步成形,而卡夫卡見證了那一切。
“卡夫卡把那個時代發生的一切都吸收進了體內,”卡爾說,“且不是以直接的方式。他很少評論政治。但是在那個時代,整個歐洲都改變了,美國也間接改變了。在我看來,卡夫卡對此的理解強過他同時代的任何人。他吸收到整個時代的教訓的時候,別人還沒有意識到這一教訓存在。這就是偉大的作家。
“他看到的是別人沒看到的東西——歷史將碾過所有人,每個人都將成為歷史的犧牲品。這就是卡夫卡范兒:你與歷史抗爭,然后粉身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