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二十七億美元,足夠讓她在地球上無聲無息地消失無數(shù)次
如果記憶是一條停止流動的河,那么你最好記住,那僅僅是因為前方有一道鐵鑄的閘門。被歲月沖刷的時間久了,閘門上的鐵銹東一塊、西一塊地凸起,一塊塊青,一塊塊紅,漸漸就變成了清一色的灰,仿佛同那綿延無際的灰禿禿的河岸和灰禿禿的河水連成了灰禿禿的密不可分的一片,可本質(zhì)上,它依舊只是一道閘門,并不會真的就此生根。
拉開生銹的記憶之閘是如此痛苦,以至于,坐在飛機上的時候,洛淇臉色蒼白,仿佛大病一場。她的耳邊“吱吱喳喳”地響成一片,仿佛那些凝在她頭腦中間的鐵銹正一點一點斑駁脫落,于是,那些被她刻意封住的往事便如同水流般,不可阻擋地淌動起來,起初是淙淙溪流,漸漸地,便越來越宏大,越來越湍急——怎么能這樣清晰呢?仿佛從來沒有間斷過!
那么這六年,不是白過了?
六年前,伊俊成找到她的時候,她分明是恨他的,卻依舊冷冷地望著他,叫他爸爸。原因只是,她肯認他的話,他便會送她出國。
她真的恨他!
他從小就不許她穿公主裙,冷笑著說,“我跟你說過了,外表是最不重要的東西,穿得再漂亮又如何?”
他從小就不許她學(xué)習(xí)各種才藝,冷笑著說,“你真的要在這些東西上浪費時間?這只能教會你如何幫人賣命而已!”
他從小就不許她看動畫片和童話書,冷笑著說,“你最好不要對這個世界抱有任何天真的幻想。那些騙人的東西,不看也罷!”
于是,她這個震動業(yè)界的地產(chǎn)大亨伊俊成的寶貝女兒,伊園集團的千金大小姐,既沒有穿過裙子,也沒有學(xué)過才藝,更沒有看過動漫。因為,伊俊成說,這些都是最無用的!
后來,長大了之后,每每聽到女孩兒們嘰嘰喳喳地談起各自年幼時的趣事,洛淇便總覺得茫然。無論她多么努力地探尋,在記憶深處,人生最初開始的幾年時間留給她的便唯獨一片毫無生氣的灰色,仿佛晃動在頭頂上方那一排灰色的行李架,平整地、無變化地、筆直地向前延伸……不允許彎曲,不允許分岔!
空中小姐推著餐車過來了。隨著餐車的輪子滾過厚厚的地毯,無數(shù)細密的語聲開始陸陸續(xù)續(xù)在機艙里響起,起先是散落在各個角落里模糊的小音符,慢慢就在空氣里串聯(lián)成線。這些語聲絲絲縷縷灌進耳朵里,讓洛淇的回憶不再那么清晰連貫。
她抬頭看了空姐一眼,微微皺眉,眼中顯出困惑的神色。她的思緒還飄在萬里之外的故土,她闊別十年的家鄉(xiāng)。她想起了那片被伊俊成過分壓抑而變得灰色混沌的童年天空,也同時想起了許多莫名其妙,奇奇怪怪的小細節(jié),比方一個隱藏在巷子里的豆腐攤,一個刻在墻上灰撲撲的吉祥符,以及,她躲在竹林里哭泣時,曾經(jīng)安慰過她的男孩子。說來可真是奇怪,她連那個男孩兒的模樣都記不起來了,卻偏偏在這一刻,莫名地便想起了他圓潤好聽的聲音。那個聲音在輕輕地問她,“要不要……?”
“要不要喝杯熱水暖暖胃?”有人在用中文同她說話,洛淇微微一愣,終于發(fā)現(xiàn)語聲的來源并不在回憶里,而就在她的耳朵邊上。她偏臉,看見了鄒健飛。
這是一位年輕優(yōu)秀的律師,也是一個明朗英俊的大男孩兒。他的皮膚是健康的淡淡麥色,身材極為標(biāo)準(zhǔn),把西服穿得相當(dāng)漂亮。他沒有使用香水,靠得很近時,周身散發(fā)著一種純屬于香皂、洗發(fā)露或者沐浴乳之類簡單護膚品所特有的淡淡清香。
洛淇喜歡這樣干凈清爽的男孩子,短暫地接觸過后,對他的儀容氣質(zhì)也頗為欣賞——他口才便捷,舉止禮貌,說話很注意照顧對方的情緒;即便安靜時,他的唇角也總有一個微微上挑的幅度,仿佛隨時預(yù)備著帶出一個溫暖的笑容來。他很容易給人留下鄰家大哥的親切感覺,在執(zhí)行任務(wù)時又總是一絲不茍,表現(xiàn)出極強的分析能力和行動效率。
這一次,他接受伊俊成的委托,跨越千山萬水前來接她回國。當(dāng)然,他所肩負的任務(wù)遠比這個復(fù)雜得多,但對洛淇來說,有一點兒頂重要,就是在這個極度灰暗壓抑的日子里,他細致而周全的陪伴照顧讓她感到了一絲難得的安心與溫暖。
伊俊成挑人還是很有眼光的,除了在他自己的婚姻問題上。洛淇被猛然冒出來的“婚姻”兩個字刺了一下,感到了某種難以遏制的心酸,不知不覺地紅了眼眶。她迅速地轉(zhuǎn)頭盯向窗外,害怕被人看到自己的失態(tài)模樣。
“來杯橙汁,謝謝!”鄒健飛似乎很能體察她的心情,在空姐詫異的凝注中,主動用英語替她做出了選擇。
空姐笑一笑,又問鄒健飛,“你呢?”
“給我來杯白開水,要熱的!”
“噢!”空姐似有些意外,詫異地望著他,目光中帶著求證的意味。
“我不確定她需要熱飲還是冷飲,又或者……能不能麻煩您稍后為我們捎條毛毯?”鄒健飛轉(zhuǎn)頭瞅了洛淇一眼,微微皺了下眉,神色中掩不住關(guān)懷與擔(dān)憂。
二十分鐘前,他把手套給了她;十分鐘前,他略微猶豫了片刻,拿起圍巾,仔細地圍在了她的脖頸上;五分鐘前,他脫下風(fēng)衣,把她整個地裹了起來……他完全沒有料到,她的行李箱里鼓鼓囊囊塞滿了各種厚厚的資料夾,卻竟然沒有帶任何一件保暖的衣物。事實上,飛機上有空調(diào),他自己也并不覺得冷,只是每次一轉(zhuǎn)身,他不經(jīng)意間看到她雙手抱肩,整個人都微微地縮起來,便總是下意識地想要找些什么東西把她給包起來,讓她看起來不那么寒冷。
空姐沖他拋個媚眼,忽然俯低了身體,湊著他的耳朵吹口氣,輕輕說,“你是個非常體貼的男朋友,當(dāng)然,也非常帥!”
“噢!”聽到“男朋友”三個字,鄒健飛微微臉熱,欲待解釋,卻發(fā)現(xiàn)空姐已經(jīng)推著餐車繼續(xù)前行了。他無奈地一笑,端過那杯霧氣蒸騰的熱水,放在唇邊,徐徐吹涼。
他與伊小姐算不得熟識,事實上,她是他的雇主。這是一單報酬高昂的委托,歷時半年,十分辛苦。他投入了全部心力,不分晝夜地拼搏多時,一切完成得無可挑剔。只要飛機落地,他平安地把伊小姐送達目的地,便可以拿到全部報酬,開開心心地約朋友們花上一陣子。原本是件值得高興的事情,只是現(xiàn)在,看到伊小姐這樣的情形……自始至終,她一直都表現(xiàn)得過于安靜也過于沉默,而那副瘦弱的小小身軀裹在他大大的褐色風(fēng)衣里,更襯出一種惹人心疼的單薄蕭索之意。他憶起兩人初見的情形,不知不覺地心底打怵,至今依舊在嚴重懷疑著,伊小姐是否真的已經(jīng)完全明白,他的美國之行,究竟給她送去了什么?!
伊小姐租住的單身公寓位于哈佛商學(xué)院附近,并不奢侈,但很整潔。她的房間里沒有任何專屬于女孩子的特別裝飾,甚至,也沒有任何一件堪稱名貴的擺設(shè)。她的房間一側(cè)是簡單的書桌和床鋪,中央是一套簡易沙發(fā),背后則是一個高高大大的書架,上面整整齊齊地插放著各種各樣大小尺寸不一的資料夾。
她綁著清秀的馬尾,隨意套著一身米色的休閑服,在樓下初見到他時,懷里還抱著厚厚的一疊書。她仔細查看了他的證件,邀他走進屋子,安排他在窗口榻榻米的一頭盤腿坐下。她利落地端出幾碟精致的甜點,燒好了開水,默默無聲地泡了一壺“青山綠水”,提壺給他滿上水,這才在他對面坐下,靜靜地說,“你堅持要面談,那么,現(xiàn)在可以開始了!”
他換上嚴肅的表情告訴她,半年前,伊俊成就已經(jīng)查出患有肺癌,但采取了高度的保密措施,只委托元陽律師事務(wù)所牽頭,帶同其余律師事務(wù)所和會計師事務(wù)所一起著手清理遍布全國的伊園集團財產(chǎn),而他正是這樁委托的直接負責(zé)人。見她頷首,他便取出了各種報表單據(jù),簡明扼要地對她解釋這半年來的工作進展情況。
她靜靜地聽,一言不發(fā),末了,微微皺了皺眉,“為什么告訴我這些?”
鄒健飛略一遲疑,用一種沉痛的語調(diào),徐徐告訴她,“我登機之前便已經(jīng)得到了確切消息,知道伊先生病情危重,可能不久于人世。適才在機場接到明確通知,伊先生已經(jīng)于昨夜凌晨——”他停下來,抬頭,注意觀察她的表情。
她沉默,一瞬間蒼白了臉,眼中露出一種奇異的表情,許久,卻只是輕輕的一聲嘆息,“知道了!”
就這么簡單?鄒健飛愕然。仔細想了想,他用更加嚴肅的表情望著她,一字一句慢慢說道,“根據(jù)伊先生的遺囑,你將獲得市值大約二十七億美元的遺產(chǎn)。”
她微微揚眉,似有些詫異,提壺為他加水,半晌,依舊輕輕從唇角溢出了三個字,“知道了!”
“二十七億美元!”鄒健飛強調(diào)了一遍。
“我聽清楚了!”她如是說,徐徐垂下頭,沒有多余的表情,只是漸漸坐低了身體。
洛淇依舊沒有心緒過多地搭理鄒健飛,卻終于伸手接過了熱水。聽到他說“喝杯熱水暖暖胃”,她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胃部真的是很不舒服。再過十多個小時,她就要回到中國,回到闊別十年的家鄉(xiāng),然而沒有絲毫驚喜,反倒是洶涌而來的回憶讓她產(chǎn)生了各種難以言說的遲疑和畏懼。也并非單純的“望鄉(xiāng)情怯”,她真實的情緒,遠比這個復(fù)雜得多……
洛淇出生于美麗的水濱城市汐江市,最初的六年時間一直隨同母親蕭嵐居住在恒水中學(xué)的臨時周轉(zhuǎn)房中。那個時期,她并沒有確切的“父親”概念,因為幾乎鮮少有機會同伊俊成直接見面。直到郊區(qū)的私家別墅“木洛水清”落成,伊俊成才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將她們母女一起遷了過去。在旁人眼中,“木洛水清”是全市最美的宮殿,但在洛淇心里,卻是噩夢的衍生之地。正是在那里,她學(xué)會了令自己銘刻終身,永難忘懷的“伊氏三定律”。
伊氏第一定律,賺錢是重要的!
伊俊成說,“你一定要學(xué)會賺錢!”于是,六歲的時候,她便開始學(xué)習(xí)判斷各種證券指數(shù),進行期貨交易,賺錢的時候能得到嘉獎,賠錢的時候會受到懲罰。
伊氏第二定律,社交是重要的!
伊俊成說,“你要懂得利用一切社會資源!”于是,六歲的時候,她便開始跟著他出入各種社交場合,結(jié)識各種各樣的重要人物。從那個時候起,她就懂得,不管高不高興,見到對自己有用的人時,你就必須笑。
伊氏第三定律,生命和健康是最最重要的!
伊俊成說,“你得學(xué)會保護自己!”他花大價錢,請到了著名跆拳道教練余斌對她進行專業(yè)訓(xùn)練。她經(jīng)常被踢倒,甚至,會受傷。有一次流了鼻血,她伏在地上,吃力地抬頭,結(jié)果只看到那個叫做“父親”的人端著一杯茶,用無比譏刺的眼神冷冷地望著她。于是,她擦去鼻血,倔強地爬起。
她不喜歡伊俊成的“木洛水清”,確切說,是極度厭惡。童年時代,很多時候,對她而言,那座別墅更像是一個閃著金光的耀眼的牢房。伊俊成無論為這座牢房定下了什么樣的規(guī)矩,她都必須無條件服從。
多少個寒夜里,她被他懲罰,又累又餓地從小黑屋里搖搖晃晃地爬出來,迎面被蕭嵐抱住。她惡狠狠地透過蕭嵐的肩膀,死死瞪著伊俊成。
伊俊成呵呵一笑,若無其事地轉(zhuǎn)身離開。蕭嵐便將她抱在沙發(fā)上,迅速端來熱騰騰的食物,無限慈愛地撫慰著她,溫柔地說,“好孩子!不要恨你父親。雖然有些苛刻,但他只是想讓你成器而已。”
她居然幫他說話。
洛淇伏在蕭嵐懷里,不動了。
她并不覺得自己是什么“傻孩子”,倒是蕭嵐,真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傻女人。起初,蕭嵐嫁給伊俊成的時候,他還只是汐江市恒水中學(xué)里一個不起眼的普通老師,她也是。伊俊成出去打天下的時候,幾乎是整年整年地不回家,蕭嵐便安靜地,默默無語地整年整年地等著他。后來,伊俊成搖身一變,變成了跺腳震四方的商界大腕,全國知名的集團總裁,每天燈紅酒綠,迎來送往,出入各種高級場合,蕭嵐呢,卻依舊只是恒水中學(xué)里的一個普通老師。
伊俊成叫她別干了,她卻微笑著說,她喜歡教育事業(yè),依舊每天起早貪黑,兢兢業(yè)業(yè)地工作。從那個時候起,洛淇就覺得,伊俊成望著蕭嵐的眼神里,包含著某種譏刺。那種她從小到大,再熟悉不過的譏刺。
在伊俊成眼中,這個世界上的人,大部分都很傻。其實,很多時候,她也覺得蕭嵐很傻,可是,正是這個很傻的女人,維系著她心底的最后一份溫暖,終于沒有讓她沖動地在童年時代便拎著一把菜刀,跑出去砍人。
伊俊成一直在逼她。他強逼她讀財務(wù)報告,逼她做企劃案,逼她進行數(shù)額龐大得驚人的投資決策,逼她做各種各樣她不喜歡的事情,經(jīng)常逼得她想跳樓,想發(fā)狂。
她痛恨這個牢房,一直渴望著有一天能掙脫束縛,遠走高飛,卻終究料不到,到最后,她竟是被伊俊成趕了出去。
十三歲那年,有一天,她放學(xué)回家,看到了一個二十上下,嫵媚漂亮的年輕女人。
伊俊成說,“叫齊阿姨!”
她望著女人過分妖艷的裝容,本能地反感,一言不發(fā)便轉(zhuǎn)身回房。后來,事實證明,她的本能極端正確。因為,不久之后,齊美娜就變成了伊太太,而原任伊太太蕭嵐,則含著某種不可置信的傷心和屈辱,帶著女兒揮別故土,遠走它鄉(xiāng)。
從那一天開始,洛淇不再是龐大的伊園帝國里令人仰望的小公主。走出“木洛水清”時,她望著含在蕭嵐眼眶里的淚水,簡直不知道心底的感覺究竟是高興還是難過,只是呼吸間,陡然捕捉到一種輕松的暢快,仿佛從空氣里嗅到了一絲自由的味道。
蕭嵐撫著她的頭發(fā),溫柔而堅定地說,“洛淇,我能把你好好養(yǎng)大。你相信嗎?”
洛淇點頭,問蕭嵐,“我可不可以跟你姓‘蕭’?”
蕭嵐蹲下身子,緊緊抱住她,“這些都只是表面的東西,爭來有什么用呢?可憐的孩子!”
這一句“可憐的孩子”讓洛淇酸軟得簡直想要顫抖起來,卻終究只是安靜地伏在她的懷里,一言不發(fā),默默地想,“伊俊成,你給我等著瞧!”
她想,總有一天,她會做出很多很多讓他不滿意的事情,給他瞧瞧!
她想,總有一天,她會為蕭嵐討回公道。
可是,伊俊成竟然沒有如愿讓她等到那一天。
他竟然去世了!
伊俊成竟然去世了!
從鄒健飛嘴里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洛淇便清晰地感覺到頭腦里“咣鐺” 一下,倒下了一個重要的靶。從此,她空舉著一張拉得飽漲的弓卻再也無法發(fā)箭。巨大的落差讓她的心里陡然空去一塊,悶得發(fā)疼……
洛淇忽然一仰脖子,把杯子里的水喝了個干凈。
鄒健飛小吃一驚,隨即微笑望著她,“小心嗆到!”他的話音剛落,便看到洛淇彎腰,扶著前排的椅背猛咳起來,臉頰和脖頸在劇烈的咳嗽聲中迅速漲得通紅。
鄒健飛趕緊又讓空姐送來了開水和毛巾,把毛巾遞給她,輕拍著她的背脊,“你有支氣管哮喘?”從她咳嗽的厲害程度判斷,顯然遠遠不只是“嗆到”這么簡單。
洛淇痛苦地點頭,拼命壓低身體,用毛巾捂著嘴,靠在膝蓋上,想停下來,卻怎么也辦不到。
“你隨身帶著藥嗎?”鄒健飛看她越咳越厲害,著急起來。
洛淇搖了搖頭,掙扎著抬起臉,“水!”
鄒健飛忙把水遞給她。
她喝了水,勉強壓了片刻,卻又咳起來。咳一陣,喝水,再咳一陣,再喝水……來來回回折騰好幾次,她好不容易才漸漸緩和了下來,長吐一口氣,支起右手,扶在前方地椅背上,然后,把額頭靠上去,劇烈地喘息。
“以后出門,記得準(zhǔn)備藥!”
“用不著!”洛淇疲憊地說,“不算厲害!”
鄒健飛望著她在喘息中不停起伏的后背,聽著她疲憊至極的話,忽然覺得有些悲涼。這半年,他一直在兢兢業(yè)業(yè)地清理伊園集團的財產(chǎn),即便沒有刻意發(fā)掘,也依然從財產(chǎn)分布和流轉(zhuǎn)情況中判斷出了這個集團里很多微妙的東西,所以清楚地知道,他給她送去了二十七億美元的財產(chǎn),便也同時為她送去了一副千鈞重擔(dān)。
他的任務(wù)只是清理財產(chǎn)。伊園集團要如何進行內(nèi)斗,是他們自己的事情,跟他毫無瓜葛,萬一不小心沾染了,還有可能惹上無盡麻煩,所以,他一直很小心地避免自己陷身其間。只是這一刻,他望著洛淇窄窄的肩膀,卻忽然覺得心疼了。
這個柔弱的千金大小姐,就這樣一直讀書讀書再讀書,獨自在美國呆了六年,還頂著一個棄女的身份,怎會知道,這筆驚人財富的背后究竟隱藏著多么可怕的人際糾纏,而金光閃閃的伊園集團里,又究竟有多少人在等待著置她于死地……鄒健飛的腦海里隱約閃過了一些模糊的面孔,仿佛一群兇悍嗜血的羅剎,揮舞著各種刀叉棍戟,獰笑著指向地上面色蒼白的女子……二十七億美元,足夠讓她在這個世界上,無聲無息地消失無數(shù)次!
他的心臟猛力一抽,耳畔卻傳來一聲輕柔的“謝謝”。他偏臉,見伊小姐好不容易終于直起身子來了,正友善地望著他。
她的臉頰上還留著適才劇烈咳嗽所引起的紅潮,額頭又隱隱犯著青色。她舉了舉手套,又扯了扯圍巾,再拍了拍風(fēng)衣,示意對這一切細節(jié)的感謝,想了想,又認真地說,“謝謝你的白開水,很溫暖,真的!”
她的神態(tài)依舊倦弱疲憊,眼神和語氣卻無盡真誠,一瞬間便令他深深抱愧了。
他明知道那些隱藏的危險可能危害到她,而她又是這樣孤單無助的一個小小女孩子……就在這一刻,他終于下定了決心,望定她,真誠地開口,“伊小姐,或許是我多事,但是,我依舊想告訴你,商場如戰(zhàn)場,你回去之后,可能會面臨一場苦戰(zhàn)。”他迅速從身邊的公文包中抽出一疊資料,開始謹慎而簡明扼要地,就自己了解的情況一點一點分析伊園集團的局面。
為了讓自己的結(jié)論顯得充分,他調(diào)動了一流的口才,靈活的思辯,旁征博引地列舉了古往今來的很多著名的“斗爭故事”和“斗爭策略”,時不時引用一兩句傳唱今古,被無數(shù)事例反復(fù)證明了絕對經(jīng)典的智慧箴言,諸如:對敵人仁慈就是對自己殘忍;小不忍則亂大謀;謀定而后動;運籌于帷幄之中,決勝于千里之外……
他從來也沒有這樣盡心地進行過一場沒有報酬的解說,因為,她的單薄無力落在眼中,讓他止不住發(fā)自內(nèi)心地感覺到心疼和憐惜。他一邊分析情況,一邊瞅著洛淇如水清澈的眼睛,無奈地想,“伊小姐!你可不可以不要一直用這樣可憐兮兮的眼神望著我?讓我覺得,把二十七億美元財產(chǎn)帶給你,是給你帶去了無窮無盡的罪惡……”
下期預(yù)告:
他對記者說,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一言難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