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件事,驚動了整個皇宮,包括云霧煙。云霧煙甚至下令:“若是找不到七骨扇,所有人都要陪葬。”
【楔子】
郁金色的大殿內,一支由幾名男子匯成的舞隊,正于殿中悠然起舞。
身著曳地紅裙的女子,手握七骨扇柄,懶倚在玉座上,宛如一朵垂在荷葉上的紅蓮,不知歲月。那雙沒有情緒的眸子慵懶地掃過座下眾人,手里的骨扇打出漂亮的弧度,落在寶座扶手上,一聲輕響。大殿內的樂聲隨即戛然而止,舞侍也窸窣停罷,齊齊下跪。
當離是第一次殿前獻舞,不免好奇,便微微抬眸,此時落進他眼底的女子正緩步從殿上走下,猶如一片蜿蜒而落的楓葉,翩躚動人。
云霧斂。
長碧國的女帝。
這個女子是一名大權在握的掌權者,更是一位弒殺殘暴的君主。因此,面對她,當離的內心多少有些惶恐。
云霧斂在當離面前站定,用七骨扇托起他的下顎,“你喚作什么名字?”
“當離。”
她恍惚怔了一下,然后,親手將他扶起,“當離,以后你便侍候本君左右可好?”
當離點了點頭。
她攙扶著當離走上寶座,站在高處俯瞰底下眾人。當離側身去看身旁的她,只見她打開骨扇,一朵墨蓮在眼前鋪展,幾縷佛手柑的清香盈鼻。
他嗅著這香氣出神。其實,打從他準備來殿前獻舞,他便已預料到自己會被選中,因為有人告訴他,他跟旁人不同。
【一】
“先生睡否?陛下遣奴婢,請先生過去一敘。”
門外有輕微的叩門聲,是宮女的聲音。
“勞煩回稟陛下,奴才一會兒就到。”
等門外已無聲息,確定那宮女已經離去。當離長長一嘆,看來,終究還是逃不過。然后他起身,拿了桌上一柄匕首,偷偷藏進衣飾中。
民間盛傳這位女帝喜好男色,宮里有三千男寵,對于這樣一位女帝當離是不屑且輕視的。
繞過重重宮殿,直達女帝的寢宮。這寢殿的各處都充盈著佛手柑的香氣,云霧斂著緋色長裙,白皙的沒有一絲血色的肌膚,兩種顏彩兩相交映,躍入當離的眼簾。
“你來了?”云霧斂忽而出聲,手執酒樽,看似醉意蹣跚。
當離沒有廢了禮節,鄭重行禮后,云霧斂對他招了招手,醉意暈在唇邊:“過來。”他應聲走近,她環住他的身子。之后可想而知,二人莫名其妙跌入軟帳里,當離本已有了心理準備,準備隨時配合她的所有動作。可是她卻頓住了,蜷縮在他懷里,微微顫抖。
他一怔,因為他發現,她在哭。一個被人視作冷血無情的女子在哭,還哭得那樣傷心。
她邊哭邊說:“我找了你好久。”
“我以為你再不要我了,他們都說你要食言了。可我不信,因為你說得每一句話都沒有食言過,這次,我知道這次也是一樣的。”
她附在他懷里,嗚咽著,像只受傷的動物。當離下意識地摟緊她,在她耳畔低語:“是,我不會食言的,所以,我來了。”說完,他自己都很詫異,為何會有這樣的舉動,也許是可憐她吧。
懷里的云霧斂抹了抹眼淚,望著他,喚道:“李舜。”她喊這個名字的時候,聲音溫柔的恍惚能掐出水來。而當離,心里咯噔一下。
李舜。
這個名字莫名熟悉,正是前朝皇子。
當離倏然頓悟,原來如此,竟是如此……他看著懷里抽噎的女子,忽生一種淡淡的同情。
朔日,當離走出寢殿的時候,云霧斂還睡得酣甜。昨晚他們什么都沒有發生,云霧斂在他懷里呢喃了一夜的醉語,只有喊道李舜這個名字的時候,她的眉眼里全是溫柔。
看到她這幅模樣,他多想點醒這個可悲的女子。可惜,他做不到,也不能做。
思緒復雜地游走在長廊里,前方一干宮女擁簇著一名身份顯赫的女子迎面而來,他退到一邊。
那隊頗為浩蕩的隊伍在他面前停下,身著華服的女子從高處打量他,緩緩開口:“抬起頭來。”當離依言仰頭,女子看清他的面容,一個吃驚,“長得真像他,難怪姐姐會中意你。”說完,她只留給當離一個背影,便離去了。
而當離已然猜到此人身份,云霧斂的胞妹,云霧煙。
他想著云霧煙留下的那句話,心中抑制不住的酸澀起來。
【二】
這日,云霧斂坐在銅鏡前梳妝,當離則隨在一側。
云霧煙進殿后,目光無甚情緒地從當離身上劃過,然后向姐姐請安。云霧斂見妹妹來,立馬遞上一精致小盒,道:“這是今年的貢品胭脂,成色極美,特地給你留了一盒。”
云霧煙附身謝過,正要說話,為女帝梳髻的宮女一不留神,玉梳脫手,啪嗒一聲,碎成兩瓣。侍女慌張下跪,不斷磕頭求饒:“陛下饒命,陛下饒命……”
云霧斂的情緒沒有波動,仿佛這一切,與她無關。而云霧煙,一臉鄙夷地瞧著那哭哭啼啼的侍女,不耐煩地下令:“拖下去,杖斃。”言罷,還有意無意地瞧了一眼當離,似乎在暗示若他有何出錯,也會是這樣的下場。
當離會意,也知道云霧煙對他不太友善,于是壓著情緒,將頭斂得更低。
云霧煙臉上重新堆上笑意, “姐姐,我知道你不喜歡政務,但那丞相已經稱病告假數月,長此下去恐怕會讓朝綱紊亂。”
當離聞言,目光不動聲色地一動。
“我知道了。”云霧斂將一只釵別進發髻中,看向當離,“一會兒,你陪我微服出宮,去丞相府探望丞相。”
“是。”
未時三刻。一輛錦玉馬車從皇宮駛出,車內只有云霧斂與當離二人。
當離望著云霧斂,心里有無限疑問,卻不知從何問起。有一點,可以肯定,坊間傳聞不見得全是正確的。譬如根據他連日來的觀察,其實朝廷是由云霧煙一手把持的,殘暴弒殺的也是云霧煙,不是云霧斂。
良久,他才緩緩開口:“為什么不救她?”
“救誰?”
“救那名宮女。”
云霧斂慢慢移開目光,眼睛像是一潭沒有光的死水,“旁人的死活與我何干。”當離還來不及考慮她的話,馬車已停。
從馬車上下來,當離只覺得眼前的府邸、匾額一如既往的熟悉。跟隨丞相府的小廝,繞過花木扶疏的庭院,來到丞相下榻的那間屋舍。
一進門,濃濃的佛手柑之氣撲面而來。屋內垂著青紗帳,帳子里頭有昏暗的人影,辨不清模樣。影子的主人咳嗽了幾聲,用蒼老且衰敗的聲音說:“陛下前來,有失遠迎,實在是下官身子不適。咳咳咳……”
“無妨。”云霧斂看了一眼那人影,“知道丞相安好,本君就放心了。”
“有勞掛心。”
寒暄了幾句,云霧斂準備回宮。當離跟在她身后,正要跨出門檻,帳子里頭的人高咳了幾聲。他回頭,朝那輪人影稍稍作揖,悄無聲息地跨出了屋舍。
【三】
回宮的途中,蒼穹飄雨,細細密密地打落,宛如斷線的珠子。直到黑夜降臨,雨也未停,窗外夜雨婆娑,宮殿內清涼如洗,卻依然掩蓋不住那股濃烈的佛手柑氣。
回宮之后的這夜,云霧斂大醉了一場,醉得昏天暗地。當離從未見過這樣的她,仿佛要喝死自己一般的不知分寸。
“陛下,你飲多了,該歇息了。”當離出言相勸。
琉璃杯中的佳釀,成色鮮紅。云霧斂神色凄苦,她說:“你是不是覺得我很壞?不顧那些奴才的死活,也不顧朝廷之事,每天只是醉酒當歌,活得渾渾噩噩。”
“奴才沒有這么想。”
她自嘲似地一笑,“可這天下之事,與我何干?我只想自私地活在有他的世界里,我又何錯之有?”說罷,她去摸腰間那把骨扇,倏然間,神色煞白。
她慌張地搜遍全身,尋遍整個寢宮,沒有,哪里都沒有!
當離被她一臉驚恐的神色和怪異的舉動驚詫,未及反應過來,云霧斂已經瘋魔般的奪門而出,沖進雨中。
當離驚慌地追出去,冰涼的雨絲刮過皮膚,涼薄生疼。云霧斂赤著腳在雨中失魂落魄,當離一把將她攔下,擔憂地望著她,喚她:“陛下,發生何事了?”
云霧斂的那雙眼睛里,已分不清是淚是雨,“不見了,哪里都找不到!我的七骨扇不見了。”
當離低頭,看見她裸足上割開了一刀口子,血汩汩流出。他不暇思索便將她打橫抱起,安撫道:“骨扇,奴才替陛下找。”
這一件事,驚動了整個皇宮,包括云霧煙。云霧煙甚至下令:“若是找不到七骨扇,所有人都要陪葬。”
包扎好足上的傷口,云霧斂呆滯地坐在寢殿里,一雙眼睛像是死透了一樣。當離知道她十分珍視這把骨扇,卻不知骨扇究竟是何出處,會讓她這般魂不守舍。
直到半夜,才有宮人奉上那柄骨扇。原是下午回宮時,云霧斂失魂落魄地走下馬車,不甚便將骨扇落在了馬車上。
她從宮人手里奪過骨扇,躲進軟帳,像護著至寶似地摟在懷里。當離看著紗帳里她蜷縮著的樣子,微微一嘆,吩咐那些宮人道:“你們都下去吧,陛下要休息了。”
鬧劇落幕。沉寂了許久,當離以為她睡著時,紗帳里卻傳來她朦朦朧朧的聲音:“你想不想,聽一段故事?”
【四】
她用一種清冷的宛如夜雨的聲音跟當離說著這個故事。
當年,云氏姐妹不過就是山林里獵戶的女兒,從小生活在山野間,天真爛漫。當時的李氏皇帝,微服狩獵,路過云氏姐妹居住的山莽,因覬覦二人的美貌,硬是強搶進宮,而云氏姐妹的獵戶父親為保女兒也死于官兵之手。
這本該是個尋常的故事,歷代君主強搶民女之事也不在少數,可不尋常之處在于云氏姐妹心高冷傲,從不認命。
入宮后,云霧煙受盡三千獨寵。然而云霧斂明白,這是妹妹的一番苦心,進宮前,云霧煙曾對她說:“姐姐,你我二人,只要有一人能保住清白,也是好的。”
隔著一層軟帳,當離看不見云霧斂的表情,卻可以聽到她的聲音。她說:“你曾問我,為什么不救那侍女?我欠霧煙良多,她要什么做什么,我都會滿足她。因為,是我欠她的。”
她說:“霧煙為我受了那么多的屈辱,而我,竟然還那么幸運地遇見了李舜。”
當時已過不惑之年的李氏先帝,膝下有兩位皇子,長子李舜,以及次子李惑。云霧斂與皇子李舜便相遇在初春的太液池旁,河上花瓣三兩片,河邊人兒成雙對。
他們知道彼此的身份,卻依然義無反顧地愛上了對方。
她說:“李舜從小患有咳癥,身上總是飄著好聞的佛手柑香,那個味道,是我最喜歡的。”
她說:“李舜答應我的事,從不會食言。”
她說:“李舜同我說,就算有一日,他成了枯骨,也不會離開我。”
當離心中莫名地刺痛,他不想聽關于李舜的一切,倏然間,這個名字還有四周的佛手柑香,令他隱隱厭煩。
后來云霧斂與李舜相約出逃,不理一切,避世隱居。他們約在三更的太液池邊,然而,云霧斂等了一夜,李舜都沒有出現,并且從此以后再也沒有出現過。而她也沒有時間向李舜問清楚此事,第二日,云霧煙便伙同大將軍弒君奪位,將她推上了帝王寶座。
當離遲疑著問她:“那陛下可知道,李舜究竟去了哪里?”
帳子里的人兒微微一顫,“我不知道,從此以后,我再也沒有見過他。可是,我知道,他不會食言的。”
【五】
夜色沉寂。當離一人掌燭,獨坐在案前。心里裝的是前幾晚,那個蜷縮在軟帳里,纖細微顫的身影。那個本該受人疼愛的女子,卻落到這般荒涼的田地,她沒有錯,卻要受盡世人鄙夷。
他想,他怕是已放不下她了,淪陷也好,受蠱惑也罷。這個女子就是有這般的魔力,便是會萬劫不復,也叫人義無反顧。
他心中感慨,那個叫做李舜的男子,你怎會舍得放開她?
正在他思緒復雜之際,一只白鴿撲棱著翅膀,停在了窗欞上。他回神,望見白鴿,眉頭不由一緊。取下白鴿腳上捆著的書信,他深吸一口氣,緩緩鋪開那卷小紙。
紙上只寫了幾個字:明日戌時,殺之。
恍惚傳來一聲嘆息,當離目光復雜,他將手中的紙條置在燭火旁,最終,紙卷竄起一簇火苗,焚燒殆盡。
朔日戌時三刻,養光殿內歌舞升平。
殿外暗影婆娑,一人身著黑衣蟄伏在黑夜里,伺機刺殺那大殿上方的女子。他只有一次機會,若不能得手,便只有死路一條。
殿內的舞隊如蓮花綻放般,向四面散開。他的機會來了,他輕身如燕地從樹影里躥出,握緊劍柄,直直刺向殿中之人。殿內傳來一聲尖叫,劍的寒光朝著大殿里的云霧煙呼嘯而去。
何人高聲吶喊:“護著主子!”頃刻,殿內已亂作一團。云霧煙往一旁閃避,劍身擦過她的手臂,留下一條血痕。
彼時,禁衛軍已大批擁入殿內,將刺客穩穩拿下。
“主子,你的傷,需要喊太醫么?”宦官扶起云霧煙。
云霧煙表示不必,臉色陰沉地揭開刺客的蒙面,赫然驚愕:“竟然是你!”
澄金色的光影里,正是當離那張端正俊挺的臉。云霧煙的眉峰斜挑出一個凌厲的弧度,眼低全是寒霜,冷聲傳令:“把刺客壓入大牢,嚴刑逼供,定要他說出幕后主使!”
陰暗潮濕的大牢內,當離一身囚服,渾身血痕地躺在草堆里。他無力地望著灰敗的囚牢天頂,四肢疼得麻木。
咔噠一聲,天牢囚門的鎖被人打開,其后一個昏暗的人影走了進來,看見當離渾身是傷的模樣,沉聲道:“你太讓我失望了!”
當離聞到了一種久違的佛手柑的氣味,他瞧了那人一眼,又重新呆呆地看天頂,嘴里似帶著嘲諷:“有勞宰相大人紆尊降貴來探望我這個欽犯,放心,奴才什么都沒有供出去。”
那人站在暗處,壓著聲音怒斥:“我讓你刺殺女帝,你竟然無視命令!”
“所以呢?”當離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你今日來此,是為了要殺我滅口?”
暗處的人影扔給當離一粒藥丸,“云霧煙的逼供手段一向陰狠毒辣,若是你扛不住,便可吞了這藥。若是你敢將招供,別忘了你的親人。”
言罷,他正要離去。當離卻突然開口:“你這個人當真冷血,這般深愛你的女子,也狠下毒手。”
“你究竟想說什么?”
“丞相。哦不,也許該喚你李舜皇子。”
暗影里的人的身形恍惚一怔,冷冷拂袖:“胡言亂語!”
鐵門又重重闔上,這間潮濕昏暗的大牢內,又剩下當離一人。他低頭,看見身邊那粒紅色的藥丸,涼笑一聲,隨手將它丟得老遠。
云霧斂你可知道,你深愛的人,千方百計要你的命。你又可曾知道,這里有一個人,為你死也心甘情愿。
他呆呆望著天頂,眼淚從眸里探出,劃過皮膚,灼傷人心。
【六】
昏昏沉沉地假寐了許久,直到鐵門再次被人打開,當離平靜地抬頭,正看見侍衛邊走近邊用那種不帶感情的語氣說:“起來,主子要見你。”
當離被押解到一處宮殿,云霧煙正在殿前寶座上悠閑品茶。看見當離,她一雙桃花眸陰惻惻的,“聽說你很是嘴硬,嚴刑逼供也不能讓你招出幕后主謀。”她放下茶盅,“我只給你最后一次機會,你確定要為了一個將你置于險境的主子守口如瓶?”
當離跪在殿前,身上帶滿了千瘡百孔的血痂子,他凝視著冰涼的琉璃地面,恍惚是在努力回想著什么。
他還記得,他初次來帝都的那條路上,生著葳蕤的荒草。遠遠的,他看見了這座落在夕陽下的城,就像用血肉堆筑起來的城墻。
他還記得,在這之前,他跟妹妹生活在小漁村里。直到那天,那個常年黑紗斗笠掩面的男子出現在他面前,對他說得第一句話,與云霧煙曾經那句話不謀而合,他說:“像,真得很像!”
像誰?那時候的當離并不知道。
為了讓妹妹生活的更好,也為了一展抱負,當離跟著那個男人來到了帝都。男人教他練劍,訓練暗殺本事,將他培養成了一個刺客。而他的首個任務,便是刺殺女帝。于是,就有了那次的殿前獻舞。
入宮后,他才明白自己像了誰,他像那個渾身散發著佛手柑氣的男子,他像云霧斂心心念念的那個人,他像前朝皇子李舜。
后來聽了云霧斂的故事,憑著佛手柑香,他開始懷疑,那個將他帶來帝都的男子,便是銷聲匿跡已久的李舜皇子。雖然只是懷疑,可他又如何能招供?若是說了,她恐怕要痛斷肝腸,他不想見,也不愿再見她彷徨流淚的模樣。
念此,當離緩緩磕了一個頭,眼里沒有情緒:“奴才,無話可說。”
云霧煙看著指上的寶石扳指,沒有抬頭,“既然你冥頑不靈,那便順了你的意。來人吶,將刺客當場杖斃。”
當離麻木地挨著板子,平靜地接受死亡。殿外卻突然傳來一個聲音:“住手!”帶著回音,傳入當離的耳內,他空洞的目光倏然間恢復了一絲神采。
【七】
“姐姐,你怎么來了?”
云霧煙見到來人,立刻迎了上去。
云霧斂還是先前的模樣,火紅的長裙,艷絕又高挑。她望了一眼傷痕累累的當離,對云霧煙說:“霧煙,姐姐可否跟你討個人情?”
云霧煙已揣度出她的意思,卻仍是不動聲色:“姐姐,此人是個刺客,留在身邊,終歸是個禍害!更何況,我此次險喪命于他手!”
“不會了,你不會再陷入險境了。”云霧斂恍惚是在囈語,“他要殺的人,從來都不是你,而是我。”
在場眾人聞言皆是驚愕,當離更是驀然抬頭,眼底一片驚訝,她……她竟然知道!
怔驚過后,云霧煙決絕地開口:“那更不能留他!”方才話落,殿外便斷斷續續的響起了陣陣喧鬧,隨后有宦官匆碌進殿稟報:“啟稟陛下,宮內男侍串通前朝余黨,犯上作亂,現今禁衛軍正于宮門處御敵!”
“什么!”當年姐姐繼位之后,她已將前朝黨羽大概鏟除,沒想到還有余孽未清,云霧煙眸光一冷,“通知宮外駐軍前來御敵,里外夾攻,定要將那批賊子盡數剿滅!”她已顧不得當離之事,向著殿外剛走了幾步,忽而一陣炫目,身子一傾,恰好倒在云霧斂懷里。
她無力地呢喃:“姐……姐……”
“我說過,你不會再受到傷害了。”云霧斂慢慢撫過她的臉龐,“我在送你的胭脂里加了迷魂香。好好睡一覺,睡醒了,這一切就會結束了,這次換姐姐來保護你。”
云霧煙還想說什么,終究還是闔上了眼睛。云霧斂將她安置在一旁,對著不知所措地宦官下令道:“通知禁衛軍,讓他們棄械投降。”宦官一愣,又匆匆下去通報。
外頭殺伐聲漸響,殿內卻空空蕩蕩的平靜。當離站起來,猶豫了半晌,才緩緩開口:“你是如何得知,我要殺的是你?”
云霧斂微微一笑:“那天晚上我摟著你,摸到你背后藏著的匕首。我雖然醉了,卻還沒醉到連匕首都認不出來。”當離垂下眼,原來她竟是在這么早之前就已經知道了。
云霧斂望著當離,忽然砰地跪在了他面前,驚得他身子一顫,只聽她道:“這皇宮要變天了,我求你一件事,帶我妹妹走,山長水闊,永遠別再讓她回到宮里來。”
當離目光迷離,癡癡問:“那你呢?”
“誰都可以逃,但是帝王不能逃。我留下,給這天下一個交代。”
他堅定地說:“那我也不走!”
云霧煙搖了搖頭,卻一句話也沒說。
討伐聲近在咫尺,前朝黨羽已包圍了宮殿。云霧斂凝著殿門,等待著接下來的命運,然而等了半晌,軍隊卻遲遲未有突入,反而走進來一名帶著黑色斗笠的男子。
而當離看到他,表情瞬間僵住。
斗笠男子緩緩走近云霧斂,忽而柔聲喚道:“阿斂。”
云霧斂一怔,這有李舜才會這般喚她。佛手柑香縈繞不休,她不知是從自己腰間的骨扇散發的,還是從面前這男子身上發出的。
見云霧斂神思凝重,當離不知如何開口,最終只凝成了一句:“要小心他!”然而,云霧斂似乎根本沒有聽到他的告誡,只沉浸在滿滿的回憶里。于是當離的眸光忽然黯了,果然,只要這個人一出現,他就什么都算不上了。
“阿斂,我是李舜,你不認得我了么?”斗笠男子一步一步逼近她。而她垂著眼,良久,一聲嘆息,抬起頭來看他:“你的聲音根本不是李舜,你究竟是誰?”
【八】
“哈哈。”刺耳的笑聲蕩在宮殿內,斗笠男子邊放肆地笑邊摘下了黑色斗笠,“你說我是誰?”這是當離第一次見到這個將他帶上帝都的男人,這個人的模樣與他絲毫不像,這個人不是李舜!
云霧斂望著那張臉,有些驚詫:“是你,李惑?”
這個名字,當離曾在云霧斂的故事里聽到過,他是前朝的二皇子,李舜的胞弟。
李惑桀驁地笑著:“云霧煙始終不肯放過我,若不是老丞相收容了我,我也活不到今日。老丞相對我父皇忠心耿耿,又豈會真和你們同流合污,他不過是假意投誠,等待時機復興社稷罷了。數月前,老丞相身故,我便李代桃僵,雖然稱病不上朝,卻斷斷續續將數十名男寵送進宮中,里應外合,為的就是今日!”
“當然當離也是我的一枚棋子,他長得如此像皇兄。”他頓了頓,眼神輕蔑,“可惜就是太像了,連性格也像,自甘墮落到被你這妖女迷惑!”
“我還故意在自己身上熏上佛手柑香,就是為了讓你將我認成皇兄。這樣即便當離他們都失敗了,我也有機會近你身,取你命!”
他津津有味地說著自己長久以來的計劃。
云霧斂卻聽得并不認真,待他說完,她只是問:“李舜呢,他在哪里?”心里那些不好的預感,再度破土而出。
李惑忽然斂去了笑,冷冷望著她:“皇兄一直都在你的身邊。”
云霧斂一愣。而他抬起手,指向她腰間的骨扇,“就在那里!”
她驟然握緊腰間的骨扇,指關節隱隱發白。李惑繼續道:“聽說這七骨是用象牙打磨而成,那根本就是謊言,其實這七骨都是取自皇兄身上!”
此言一出,別說云霧斂,連當離的面色都徒然煞白。
“皇兄約定與你出逃的那夜,我去了皇兄的寢宮,正遇上他在收拾細軟,我便猜到大概,于是連忙阻止他離開。豈料那晚,你妹妹帶著叛軍包圍了皇兄的寢殿。皇兄讓我躲起來,我在暗處看到皇兄雙拳難敵四手,最后被他們抓走。我想現身相救,但是我知道,就算搭上我的命,也救不了皇兄。”他慘淡地一笑,“你知道皇兄被抓走前,對云霧煙說了什么?他說,他死后,把他的身骨做成一柄扇子,送給你,這樣也算實現了他的承諾。”
她不由握緊骨扇,還記得那日霧煙將這柄骨扇呈給她,告訴她,這是特定命人用象牙打造之物。此后,她便與骨扇寸步不離,原以為是這佛手柑香令她想起了李舜,所以她才這樣愛護,如今知曉了真相,卻是這般唏噓。
她忽而想起,自己說過的那些話:
“李舜從小患有咳癥,身上總是飄著好聞的佛手柑香,那個味道,是我最喜歡的。”
“李舜同我說,就算有一日,他成了枯骨,也不會離開我。”
“李舜答應我的事,從不會食言。”
他真的沒有食言,卻是以這樣的方式。她突然劇烈地顫抖起來,仰天大笑,那笑聲悲愴,直到笑出淚來,她驀然噴出一口血,濺在地面。
當離看著她,心中作疼,卻說不出一句安慰的話來。
而她癡傻了許久,才慢慢回過神,用虛弱的語氣說:“李惑,讓我妹妹和當離走,我便隨你處置。”
李惑姿態高傲,“你們害我父皇,殺我皇兄,奪我江山,此仇不共戴天。讓我放過你妹妹?可笑!”
“這掌權兵符還在我手中。”她威脅,容顏上卻全是疲態,“如果我不說,我保證你絕對找不到兵符所在。”
李惑權衡片刻,“好,我答應你。”
【九】
“我妹妹就交給你照顧了,永遠,永遠不要讓她回京。”
當離駕著馬車駛出了皇宮,耳畔遺留著離別前她的叮囑。回頭看身后的皇城,殘陽如血,像是用血肉堆筑的墻壁,與來時無恙。
他帶著云霧煙離開了,留下了云霧斂一人在那塊地方。他知道,她留在哪兒會有怎樣的結局,若是之前,他定會選擇與她同生共死。然而此刻,他沒有資格,云霧斂的故事里,他從來不是主角。
他長得像李舜,卻始終不是李舜。但至少,李舜能做到的事,他也要做到。于是,他答應了她的請求,照顧她的妹妹,用一生來實現他的諾言。
他望著遠方的蒼穹,眼淚忽然滾落,他用很輕的聲音像是在說給自己聽,他說:“我一定不會食言的。”宛如回到了那晚,她在他懷里哭,他摟著她,告訴她,他絕不食言。
云霧斂站在宮內的白玉橋上,直到路的盡頭再也看不到那輛馬車,她才對身邊的李惑說:“其實兵符隨你父皇下葬了。”
李惑勃然大怒:“你是讓我刨開父皇的墓么?好陰毒的女人!”
她并不生氣:“我從未想過有這一天,只是覺得,那東西本就屬于你父皇,便隨他入土陪葬了。何況,當時霧煙打算培養親信訓練新的軍隊,對她無用,對我而言,就更無用了。”
“罷了,不過……”李惑瞇起眼,目光流轉到她腰間的骨扇上,突然將之奪過,“你霸占我皇兄已經夠久了!”
她驚慌失措地去搶,卻是徒勞,“我求求你,還給我!”她不怕死,只是怕失去他。
“我要將皇兄好生安葬。”李惑拂袖轉身,“至于你這妖女,杖斃!”
云霧斂奔上前,想去奪他手中的骨扇,卻被人一棍打折了腿。她再也站不起來,卻是忍著劇痛,拼命地向著那決絕的背影爬去,嘴里始終重復著一句話:“求求你,還給我!”
李惑沒有停下腳步,終是,化作了她眼里細微的黑色小點。
數根棍子不留情面地落在她身上,她聽見自己脛骨斷裂的聲音,直到疼到麻木。
鉛灰的蒼穹飄起了雨,她奄奄一息地倒在白玉橋上,雨水與血水模糊了她的眼睛,恍惚間,她似乎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從混沌中走來,帶著那股佛手柑香。
他來接她了嗎?
她用僅余的生命,攢出一個微笑:“我知道,你永遠……不、不會食言的……”就像那年的太液池,池上飄著粉色的細碎花瓣,池邊他手執七骨扇,一下一下地輕扇,那好聞的佛手柑香便隨風住進了她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