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拖一只大紅箱子回來過年了。那箱子比她本人小不了多少。她穿一件黑藍的舊外套,是為了抵御火車上的臟。她是一個瘦小的人兒。那只箱子在下火車時被列車員弄斷了拉手,所以更難對付了,她還不讓我們去接她。一進家門,放下大箱子,她笑嘻嘻地給我和她媽一人發了一張百元鈔票,不知道是啥意思,逗得我們哈哈大笑。我說哪有給長輩發壓歲錢的道理,她也不理,徑自在屋子里轉開圈子。這就是她的快樂。
她沒有畢業就開始在北京打工了。離畢業還有兩個月時,她沒有回家,從武漢徑直跑到北京,在大興租了一個小房間,靠從網上向外發簡歷找工作。我從心底認為不容易找得到。她自己也是這樣認為的。她學的是會計,卻視會計如仇讎,決不找那一類的工作。各類圖書公司、報社、雜志社、網游公司,等等;面試、投遞簡歷和舊文章,等等。她使出種種辦法。很難想象,她那樣一個瘦小的人兒,走在沒有人在乎她的人海里,會不丟掉信心。但也許她并不需要信心,只要有自由就夠了。她想在北京試試,那就試試,有什么大不了的?終于有一家圖書公司讓她為他們寫手機小說。一種千字的微型小說,隨興之所至,任意地編造。數量也很重要,甚至比質量更重要。因為有不少青年需要拿手機小說消磨掉他們枯坐在地鐵里的時光。
六月天,揮汗如雨,在頂樓上,她昏天黑地地寫,寫到腰酸背疼。一篇15元。我說這簡直是剝削。但她一天能寫十好幾個。
她的生活和她的寫作都是輕盈的。她影子一般走在城市的街頭。她往乞丐的空罐子里投下一張紙幣,然后快速地跑開。在家里,她會跺著腳跑動,就像她還是小學生時那樣。她加入北漂一族,并不為了什么雄心大志,她只不過覺得回到家鄉無事可做罷了。
她工作了多半年,得了兩個第一,業績和創意雙料冠軍。她在工作日志里這樣寫道:“哇噻,從小到大頭一次得第一,竟然是在公司。”下面畫了一個不成形狀的笑臉。
每次回家來的頭兩天,她會懷著不易察覺的興奮,給我講一講我們分開之后,她在外面的見聞。聽著她異常簡單的敘述,你會忽然認識到,生活真的是第一重要的事情。
她很快恢復到以前在家時與我調笑無態的樣子,就像我們從未分開過,就像她還在上初中。她就這樣輕輕地回到家里,然后再走回到路上。她是我的從小到大的女兒。她也像是我的一個幻覺。我從未相信過,她會在不斷的變化中成長到如此這般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