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讀了趙文輝的好幾篇小說,覺得有話想說。
趙文輝是一位植根于生活深處,執著于本真的“自然”狀態的小說家。他的生活空間與藝術空間,都存身于太行山腳下,豫北平原的那一方沃土。那里是他創作的“原鄉”。在今天,一方面是打工者們紛紛涌向城市,另一方面,城鄉之間也不再像原先那樣千絲萬縷般聯系,中國的城市有了自足的系統,城市化的水平大為提高,于是,城里人即使不與鄉村發生聯系似也不會影響他們的生活。這在過去是不可能的。最年輕的一代作家,幾乎沒有鄉村經驗。正是在此大背景之下,我認為伴隨城市化的加劇,真正熟悉中國鄉土倫理和基層社會,真正能夠傳達出鄉土特有的神韻和氣味,寫出中國農民不息的生存意志和道德理想的作家會日益稀缺的。在一些熟練掌握了現代敘事技巧的聰慧的城里作家那里,我們仍能不斷地讀到值得稱道的“鄉土小說”,但他們畢竟有自己的軟肋,比如,在原汁原味上會欠缺火候,只是不易察覺罷了。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讀趙文輝的一些作品倒頗有興致,不時地讀出生活的酸辛,也讀出鄉土生活的芬芳,特別是有一種正在流失卻還沒有流失掉的誠篤和善良,仁義和堅韌,流溢在他的作品里。
比如短篇《刨樹》,可能不是作者自己最看重或最下力的,但我認為也許是他寫得最好的作品。為什么呢?作者不是靠說事兒,不是靠獵奇,而是靠日常情景的延宕,靠氛圍、靠對話的流轉來推動,淡而有味,沁入人心,像風俗畫一般地展開來,漸漸蕩入了人性的深處。那個愛打牌卻手氣總是很糟的男子,他的厚道誠樸的媳婦,還有那兩個餓著肚子的外鄉漢子,他們碰到了一起,既很偶然,又是再自然不過的了。他們之間沒有發生任何故事,只是刨了一棵樹,吃了一頓意想不到的好飯。作者好像也隱去了,讓生活自然地涌流著,呈現著,這里根本不需要煽情,可是那情還是濃濃地滲出來,軟化了你,就像你在這個飄雪的夜晚走進了這座溫暖的小屋一樣的舒適和滿足。這是隱藏很深的一種鄉土之愛。
另一篇不以故事見長的《在茄莊》,很能說明豫北偏東黃河故道子民的浩然之氣。小說描寫的不是這里被東北人“不屑”的酒量,而是那把“客”都“當神敬”的殘留的“古風”。小說精細的結構頗具匠心,四個勸酒人物輪番出場,絕不雷同,且聲情畢肖。雖窮,“人不孬”的老姚;翹蘭花指,飲“樓上樓”雙盅的“二哥”;不請自到,而又以代表村委會“自詡”的“片長”;“又瘦又小”、已經“喝高了”,卻又“歪歪斜斜踏進屋來”的老漢。就連休學在家“一雙大眼睛盯著我們”的老姚女娃;不發一言卻“就像喝涼水一樣吱吱喝下兩碟”的老姚媳婦。六個人物,點到即止,不著重墨,在有限的篇幅和有限的活動空間,都活靈活現、性格突兀,使人過目難忘。
作為一個熱戀故土的作者,往往以一個人生的原點——生于斯、長于斯的出生地,作為他漫長寫作生涯的小說背景地,這幾乎是許多小說家化解不開的“情結”。趙文輝的也是如此。他的“棉花系列”——《厚人》、《紅棉花》、《棉檢組長》三部中篇,就是他曾經擔任過棉站站長的生活的一種藝術上的清算。不論是代人受過的姚文明,還是以身相許,幻想能當上“合同工”的小蓮,抑或一步一步走向事業成功,卻又一步一步走向人性墮落的宋子秋,他們個人的欲望無不受到社會的煎迫,這些原本善良、真純的人物,走向紅塵萬丈的人生祭壇,皆無力抗拒繁復的社會對于自然人性的塑捏。
《機井房》、《笨母雞》、《欠著》、《原湯》、《玉蘭的笑》是一些更為“日常化”的作品,風格與開始提到的《刨樹》相近,更值得重視。在這里,生活的糙礪,無阻于自然人性的“紅杏出墻”,喜劇色彩的溫情,使讀者于感受諸多尷尬的同時,能不時體味出某種詩意與理想。《機井房》里那位“如注了一灘水”“花眼澄清澄清”的張木匠;《欠著》里的書生氣十足,與“小四川”唯一一次“真心相愛”的張紅雨;特別是《笨母雞》里的一直到四十歲還獨身未婚,時刻懷念著往昔戀人的“老男人”趙亮……這里,并不追求精巧的小說布局,而以濃烈的生活化的語言,使我們感受到溢出紙面的日常生活的多種況味,那是窒悶中的清爽,艱窘中的溫馨。
作為一步一個腳印從鄉間走出來的年輕作家,趙文輝現在苦苦追尋的是,怎樣才能達到“語言詼諧而不輕佻、敘事老練而不浮滑、形象鮮活而不單薄”的境界。趙文輝的小說篇什參差不齊,但他有攀登文學新境的宏偉志向。我希望他像接受洗禮一樣,沐浴著他的家鄉蘇門山嘯臺上孫登的裂帛長嘯,那一聲聲天樂開奏、梵琴撥響的“大音”,用他年輕的文學之筆去探究我們時代的精神之謎,漸漸走向大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