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白娘子的身份在流傳過程中有了很大的轉變:寡婦—千金小姐。文章先廓清了主要的文本研究對象,接著詳細闡述了白娘子形象發生變化的一種可能解釋:“貞潔”觀念的變遷。宋、清兩代政府對婦女再嫁的態度截然不同,導致了在社會風氣影響下創作的作品人物身份的改動。
關鍵詞:白蛇傳;白娘子;形象演變;“貞潔”觀念
中圖分類號:G64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674-098X(2012)06(B)-0000-00
作為民間四大傳奇的白蛇傳,從初具規模的宋代話本《西湖三塔記》到明代的《白娘子永鎮雷峰塔》,再演變至清代玉花堂主人的《雷峰塔奇傳》,描寫白蛇精與凡人相戀的白蛇故事已經在民間流傳了近千年,其在民間流傳期間的演變是非常值得我們關注的。
1 “白蛇傳”的研究文本確定
學術界對于白蛇傳的最初版本一般持以下兩種觀點:一是唐代《太平廣記》當中收錄的《白蛇記》,二是宋代話本《西湖三塔記》。簡要概括如下:
唐代《太平廣記》講述了兩個關于白蛇妖女害人的故事:一是唐朝隴西人李黃為一少婦所傾倒,在其家里“一住三日,飲樂無所不至”。回家后最終化成一股血水。后其家人打聽到白衣美女家中的皂莢樹常有大白蛇蟠繞;一個說唐代鳳翔節度使的侄子李琯偶遇兩個漂亮婢女,最后與一十六七歲穿白衣的姑娘同宿。第二天回家不久了“腦裂而卒”了。家人找到其“艷遇”之地,“但見枯槐中有大蛇蟠曲之處”。
宋代《西湖三塔記》講述了宋孝宗年間臨安府奚統制的兒子奚宣贊在西湖邊救了一個迷路的女子白卯奴,後來送她還家,被卯奴之母白衣娘子留住半月有馀。奚宣贊想回家,白衣娘子就要殺他取其心肝。幸得卯奴救他脫險。如是者有二。最後宣贊的叔父奚真人作法命神將捉住三個怪物,最后發現白衣娘子是白蛇,卯奴是烏雞,老婆婆是獺。真人把三個怪物壓在湖中,造了三個塔鎮住。
雖然這是學術界比較權威看法,但是仔細分析來還是頗為不妥的。《白蛇記》、《西湖三塔記》和《白娘子永鎮雷峰塔》為雛形的白蛇故事,它們很明顯地分成了兩個幾乎是水火不容的類別:一類的白蛇是讓人充滿畏懼的可怕妖怪,動不動就剖人心肝或者使人化成血水,而一類則讓人可親可敬,逐漸看不到蛇妖之氣。如果說它們是一脈相承的,那又該怎么看待故事中最主要人物的形象突變?筆者的疑問在顧佳希的《從<夷堅志>看早期白蛇故事》一文中得到了解答。顧佳希認為“應該分別給下列三類故事以比較明確的界說:即蛇的故事,白蛇故事,《白蛇傳》故事。”在他的分類中,“‘蛇的故事’包括了一切凡是講述到蛇的行為的民間故事”。而“《白蛇傳》故事”是“發生在杭州西湖邊的一個愛情傳說”,并且從嚴格上說“是民間文學和作家文學相結合的產物”。至于“白蛇故事”則是“《白蛇傳》尚未成形之前已在人民中間口耳相傳的一批民間故事。此類故事不一定在許白之間展開情節,也可能沒有法海這樣一個人物,但它總是在講述人與蛇的戀愛故事,是蛇變化成人,與人婚配,而后發生種種波折的一類故事。”
與《白娘子永鎮雷峰塔》等《白蛇傳》故事相區別,把《白蛇記》和《西湖三塔記》歸入“白蛇故事”一類來看待,對我們進行科學的研究應該是有效的。因此,筆者的演變研究以流傳最為廣泛的本子即《白娘子永鎮雷峰塔》及《雷峰塔奇傳》的“《白蛇傳》故事”為主要研究對象。
2 白娘子形象演變的可能解釋
《白娘子永鎮雷峰塔》描述白娘子的出場是這樣的:“許宣看時,是一個婦人,頭戴孝頭髻,烏云畔插著些素釵梳,穿一領白絹衫兒,下穿一條細麻布裙。這婦人肩下一個丫鬟,身上穿著青衣服,頭上一雙角髻,戴兩條大紅頭須,插著兩件著飾,手中捧著一個包兒,要搭船。”請注意,這里的白娘子是頭戴“孝頭髻”,也就是說,文本暗示白娘子是個寡婦。在與許仙互相認識后,白娘子更是直白道:“奴家亡了丈夫,想必和官人有宿世姻緣,一見便蒙錯愛。正是你有心,我有意。煩小乙官人尋一個媒證,與你共成百年姻眷。”直接表明自己是個“亡了丈夫”的寡婦。
白蛇故事演化至清代《雷峰塔奇傳》,白娘子卻搖身一變成了嬌滴滴的千金大小姐,文本中這樣寫道白娘子的出場:“小青扶了白氏下船,口稱:‘小姐慢些。’白氏裝出嬌態,假意含羞坐在船邊。漢文忍不住開言問道:‘姐姐,你們何方人氏,高姓尊名,今來搭船,要往何處?’小青微笑應道:‘奴家小姐,錢塘縣人家,住雙茶巷。先老爺在日,做過邊關總制,單生小姐一人。老爺同夫人相繼去世,因為清明佳節,同小姐上山祭奠老爺、夫人,回來順路觀看西湖佳景,卻遇大雨,路上淤泥難行,因此特來搭船回家。’”“邊關總制”的獨生千金,雖然已父母雙亡,仍然不改其貴家子女的身份。
怎樣理解白蛇身份的轉變?筆者一直認為,民間故事的產生與發展絕對不是機械的、孤立的、憑空發生的現象,它必然是與當時老百姓的社會生活有著密不可分的聯系。所以要解答這個問題必須回到兩個故事創作年代背景上來。
《白娘子永鎮雷峰塔》是馮夢龍根據宋代廣為流傳的話本創作的,眾所周知,兩宋商品經濟十分繁榮,新興的市民階層也崛起了(這在文中濃郁的市井生活描寫可得到印證)。而隨著經濟的發展,人們的思想文化也有了很大的改變,其中男女擇偶的標準也發生了顯著變化:由傳統的重“閥閱”和重“門第”而轉向重聘禮和眾嫁資。司馬光在《書儀》中說:“將嫁婦,先問資裝之厚薄;將嫁女,先問聘禮之多少”以財論婚,收取高額聘禮,在當時應該被認為是“倫理失據”。上至皇帝、士大夫,下至庶民百姓,普遍認為強制寡婦“孤守空門”,既“非人情”,“亦非久遠計”。
律法上宋哲宗元符二年(1099)再詔:“宗室女夫亡服闕歸宮改嫁者,聽。”宗室女夫亡既可再嫁,一般庶民妻女的法定改嫁就更是寬松了:宋真宗大中祥符七年(1014)詔:“不逞之民娶妻,給取其財而亡,妻不能自給者,自令許改適”。禮法方面,社會上甚至出現“饑腸雷鳴無可奈,禮法雖存何足賴”的呼聲,而雖然理學大家程頤曾提出“餓死事極小,失節事極大”,但程頤卻是允許其侄女再嫁,而程顥更是主持了自己兒媳婦的再嫁,甚至連大力提倡寡婦守節的南宋大儒朱熹,都為此發出感嘆:“昔伊川先生嘗論此事,以為餓死事小,失節事大,自世俗觀之,誠為迂闊”。而宋明理學主要形成在宋、明兩個朝代,或許從某種程度上說明了這些朝代的普羅大眾對禮法頗為看輕。
而到了清代,社會對寡婦就嚴苛很多了。為了更直觀地說明問題,請先看一組數據:
《古今圖書集成》所錄歷代烈女:先秦時期7人,占總數的0.06%;秦漢時期19人,占總數的0.16%;魏晉至隋唐五代時期64人,占總數的0.5%;宋遼金元(960—1368)時期的408年間有538人,占總數的4.42%;從明初至清代康熙末年(1368—1722)的354年間有11529人,占總數的94.83%。
再看歷代《列女傳》的記載:《后漢書·列女》共收19人,貞節2人,節烈5人;《晉書·列女》共收37人,貞節3人,節烈12人;《魏書·列女》共收18人,貞節6人,節烈1人;《南史·列女》共收14人,貞節3人;《隋書·列女》共收17人,貞節3人,節烈4人;《新唐書·列女》、《舊唐書·列女》除去重復的共57人,貞節7人,節烈13人;《遼史·列女》共收5人,節烈1人;《宋史·列女》共收50人,貞節3人,節烈3人;《金史·列女》共收2人,節烈17人;《元史·列女》共收20余人, 貞節34人, 節烈45人;《明史·列女》共收40多人,貞節48人,節烈約30人;《清史稿·列女》共收70多人,貞節10余人,節烈40余人。結合董家遵的統計和歷代《列女傳》的記載,可以清楚看到,清代涌現的烈女貞婦遠多于前代。涌現如此眾多的節婦,足以表明,清朝政府對“貞潔”觀念的宣傳、倡導是做得非常到位的,同時也顯示出宋明理學在經過幾百年的不斷演化后,已經十分完備,成為了當時道德規范中不可分割的組成部分。
而雖然元明以來,統治階級把守節的寡婦和貞女表彰為“節烈”、“貞烈”,給她們建立“貞節坊”、“烈女祠”,而清朝做得特別認真。雍正元年(1723)上諭說,“朝廷每遇覃恩,詔款內必有旌表孝義貞節之條,實系巨典”,命令各地“加意搜羅”。旌表節孝,除像以前一樣給單個節婦銀兩建牌坊外,又命在各地建立節孝坊,表彰所有節婦。后來又放寬表揚條件,原定50歲以外死了的寡婦才能申請旌表,在《清世宗實錄》卷四、卷十二中改定為40歲以上守寡已達15年的。幾年后,又以有的官員不認真執行,下令把建立節孝祠的情況作為卸任交待的一項內容。在這個政策下,旌表節孝成了地方官的一件要務。
在這樣一種制度大環境之下,民間對失婚婦女的態度自然不會像宋代那么開明,更不會容許他們心中貞節善良的白娘子是個積極求再嫁的寡婦,《雷峰塔奇傳》文本中現出原形嚇死許仙后白娘子更是說:“我是修道節女,焉肯再事他人”,可見此時的白娘子已經完全披上了宋明理學的貞節外衣。
3 結論
通過對白娘子身份由亡夫的寡婦轉變為千金小姐的分析,可以看到主流意識形態對民間社會的影響是巨大的,同時大眾文化、精英文化之間也是存在互動的。白蛇傳奇在民間主要是通過戲劇這么一種載體形式傳播的,最為流通的劇本必然是最受老百姓喜愛的本子,因而劇作家在創作作品過程中不得不考慮當時老百姓的審美趣味,而老百姓的道德觀念則是與政府的引導不無關聯。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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